这个机械的、平稳没有起伏的女音在这一时刻宛若天籁!
江兴几乎在立刻就遗忘了前九次这种机械女音带给他的心理阴影。他难掩自己的激动,霍然睁开眼睛,往前踏了一步,就感觉周围已经构建好的世界在轻轻摇晃……然后一晃神之间,他已经变成了余驰。
这是他第二次进入共情状态。
还是像第一次的时候那样神奇,他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目光是另一个人的目光,思想是另一个人的思想!
对方的行动、对方的意向,在此时此刻,就像是显微镜下的细胞,被他一一观察在眼底。
但……有一些神奇的。
江兴发现在这一个片段中,余驰的心理波动并不像之前他所想象的那样有如被冰层覆盖的火焰一样波动,而是另一种——怎么说呢?更为平和的、也更为孤独的动静。
他在小学时期目睹了父母发生车祸,他与父母同车,他受他们的保护,只受了轻伤。
他在医院中父母抢救的时候,偷偷跑到手术室外,看见父母抢救失败死亡,其遗体被盖上白布从手术室中推出来。
他有亲戚照顾和监护,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独自在学校学习。
学习医术、进入医院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一种人生的目标,一种信念,一种支柱。
然而现在,这个目标、信念、支柱布满裂纹摇摇欲坠。
……并不是非常难过。
也许在还年幼的那一场改变一切的车祸之后,余驰就学不会非常难过了。
他就是在想——
我做错了吗?
拇指上的硬币被主人高高掷起。
翻转之中,余驰看着硬币,心中想道:
可没有人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江兴从共情空间脱离出来了。
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因为在共情空间中呆了足够消耗掉他所有现有安全值精神力的时间。
他的精神值现在只剩下20%出头了。
他一时半会之间还不能清醒过来,他靠在自己家中的床上茫然地左右环顾了一下,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自己又是哪一个人。
江兴抬手揉了一下额头。
[太具有感染力了……比第一次真的细腻得多了。]
那是因为剧本的不同,宿主理解程度的不同。0021想,如果说舒百川是生硬的拙劣的由黑白涂抹出的人物,那么余驰就已经是一副由已经掌握了光影变化的初学者画出的。
它等着江兴说接下去的话。
但江兴说了刚才的一句之后就不再开口,而是靠在床上,安静的思考。
0021没有打扰对方。
呆在系统的虚拟空间里,它发现江兴的思维波动,开始缓慢地、方向正确地、朝着共情空间中小大夫剧本里余驰的思维波动变化着。
一个全面而整体的变化。
0021想。
这是剧组正式开拍的第二十一天。
剧组是一个现代医疗剧,许多场景都是室内场景,这类现代剧的场景布置相较于古代剧的场景来说,从成本上来说就少了许多,而孙锐也不是张志安这种在拍摄中脾气暴躁的性格,他虽然严肃,挑选演员严格,但只要演员是他自己挑选过目的,并且在剧组的拍摄之中不犯非常离谱的错误,他就不怎么会发火,哪怕是做得不好拖慢了进度,他也有足够的耐心。
就像这次的刘佳宜饰演者张惠,虽然几次ng,一直不是很找得到状态,但孙锐也只是让编剧给张惠反复讲戏。
江兴再一次在早上八点早十分的时候到达剧组。
这是剧组正是开工之前的十分钟,江兴提早来除了做一点准备之外,顺便的时候也会给工作人员搭一把手,随意帮一些忙。
从一开始的拒绝到在发布会上为这个主演各种造势,在江兴努力得到孙锐认可之后,孙锐对于江兴也算是花尽了心思。
毫无疑问,在剧组之中,孙锐于公于私,最关注的人都是饰演余驰的江兴。
所以他今天一到片场,就感觉江兴有点儿不一样。
具体是什么样的不一样呢?
哪怕生了一双利眼,孙锐一时也不能特别确定,所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继续着今天的拍摄任务,间隙时候还听见于克在自己耳边嘀咕说:“今天感觉小江有点不一样,好像是精气神的部分?——就是感觉,看起来更有精神、更有气势了。”
确实是这样子的,孙锐点了点头,然后示意开始第五十三场拍摄任务。
这一个片段要拍摄的内容正是余驰昨天晚上进入共情空间所体会并成功开启的唯一的片段。
多多少少有一点的巧合。
江兴走在工作人员布置的场景里。
拍摄的各种仪器都对准了他。
随着来自场外的导演的一声开始——
坐在椅子上的江兴在这一刻几乎变成了余驰。
他的身体松松垮垮的,因为余驰绝大多数时候都无精打采。
他的嘴唇很自然地抿着,却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的模样,因为余驰不常笑、甚至不常和人说话。
他的双手自然地垂下,交握,搭在小腹之下。
他的背脊靠在椅子上,脑袋微微仰着,但目光和神色都很平静。
因为余驰并不会因此就露出难过的神色来。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
哪怕是再度回想当年几乎改变他一生的事情,余驰也已经神情平稳了。
然后摄像机就对准了在地板上来来往往的群众演员的鞋子。
余驰不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也没有低头去看那些鞋子,他微微转脸,目光落在了窗户之外。
他注视着那个地方,神情十分专注。
从窗外射入的阳光带着窗框的阴影落在他的侧脸上。
“切!”坐在场外的导演孙锐看到这一幕,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指余驰,说道。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拍摄习惯,孙锐现在一说,旁边的工作人员就知道导演的意思了,忙不迭地将镜头切到余驰的身上。
喧闹的拍摄现场中,彼此交谈的声音,乃至拖动道具的杂音似乎都小了一些。
孙锐专注地看着场内的表演。
他看见坐在椅子上的江兴没有保持这样的姿势太久,很快就转回了头。
然后对方从衣服的兜里拿出一枚硬币,先放置在手心,接着手掌向上一抖,这枚硬币又落到了他的拇指上。
余驰低垂着眼睑看了手中的硬币一会,拇指一弹,硬币就朝天空高高抛起。
他的神色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
只有他的目光,先是专注地投向窗外,接着专注地注视硬币。
他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在孤独地追逐着。
他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一些什么,至少是始终在向着一个目标而努力的。
然而实际上,这份追逐迄今而止,似乎并无结果。
站在旁边的孙锐突然发现一只一直在抖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胳膊。
他还没有转脸过去,就听见于克压抑着激动说:“这是余驰,这绝对就是余驰!这就是我所想象的、不对,是比我所想象的更为完美的余驰!你知道吗?余驰身上一直有一种殉道者的气质!就是这样的气质,才能够从过去到未来一直坚持着并且能够坚持成功!”
“但什么是殉道者呢?”
“殉道者就一定必须伟大光明正义吗?必须被所有人喜欢吗?不不不,不是的,他可以有缺点——他一定有缺点!”
“任何的理想,任何的坚持,任何的道路,都是要经过反复地打磨,反复的否定与自我否定,有了这样的对比,有了这样的质疑,道路才能变得清晰,正确才会变得坚定,才会变得弥足珍贵!”
于克做出了一个单手比刀,狠狠向下一斩的姿势来加强自己话语中的说服力!
他说:“余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从不成熟到成熟,他质疑一切,然后他战胜了自己的质疑!”
相较于激动的于克,孙锐倒是始终做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来。
于克的激情稍稍被浇灭。
这时孙锐发现江兴的经纪人陈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旁。
陈良发现两个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就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坐下来和剧组的导演与编剧一起聊天:“怎么样,我手底下的人相比你以前找的那些演员,还不错吧?”
“很好很好非常好!”于克刚刚被压下去的热情又高涨起来,立刻又想拉着人唠叨自己的写作思路和江兴准确的诠释!
“是还不错。”孙锐的态度就显得比较平静了,他回答了陈良的问题之后,将这个问题修改了一下,反抛给对方,“他相较于你以前找的那些明星,也还不错吧?”
“哦——”陈良从烟盒里拿出烟放在鼻端嗅了一下,也笑起来,话语却同样淡淡说,“嗯,是还不错。”
说着两个成熟的、不会轻易夸人的大人都能猜出对方的想法,不由彼此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