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兴的笑容僵在脸上。
风雪像是夜妖的哀嚎一样死劲地从窗户打开的缝隙往屋子里灌。
一眨眼的功夫,窗台连着地上,全是雪融化后的水。
江兴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陆云开。
在他清楚的知道陆云开究竟多有天分的时候,在他明白的知道陆云开多适合演戏的时候,在他一直以为不管怎么样陆云开都是娱乐圈的天皇,在他已能够和对方对戏而丝毫不落下峰的时候……在他已经将对方当成朋友,甚或有了一些更为亲密的感情的时候。
陆云开说“我想要退出娱乐圈”。
真的十分出人意料,让人一点也没有想到吗?
也许并不是的,也许他只是一直的,从开始,就对着陆云开有一个固有的印象,哪怕后来在真正的接触这种,这个人更加的多变,更加的鲜活,他也是在这个固有的印象中多变而鲜活的。
那当这个人想要从这个固有的方框中走出来的时候呢——?
当然不至于有什么再将他塞回去的想法。
只是——只是在他走出来的时候,那一个方框,由无数人编织出来的无形的丝线,已经将他勒得伤痕累累了。
然后他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对着自己说:不想再回去。
没有什么抉择的问题。
总有一些更严肃的东西,是凌驾在个人的期待之上的。
他只是有些难过。
因为他疑心,在这个时候,不管是回答好,还是不好,陆云开都已不能足够快乐。
那么我到底应该如何回答呢?
江兴自问。
既然“不好”不是正确答案,那么正确答案就是“好”了吗?
江兴定定地看着陆云开。
然后很突然地,很突兀的。
他在想:假设造成陆云开现在这样的因素不是一个,那么自己一直以来看似温和其实游离的态度,算是其中的“因素”之一吗?
每一个成年人固然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
但由一撇一捺支撑起来的人,由双手双脚支撑起来的人……主动帮助,或者主动求助,其实都不是什么丢脸或不能接受的事情。
从窗外灌进来的风雪渐渐歇了,而火焰还在坚决地跳动着,为屋里的人圈出温暖的环境。
刚刚说话的人并没有等他的回答,已经自己坐回了沙发上。他的目光盯着前方的炉火,火焰的轮廓和雄鹿的形状一起被他纳入眼中。那晶状体上的倒影,像有什么生物,正被火焰烧灼,正在火焰中痛苦。
“——那么你最近想干什么?”江兴开头问,他的声音掩盖了炉火的声息,让另外一个人的注意力从炉火中转到他的身上。
坐在沙发上的人抬起头看他的时候,江兴已经再接下去,他几乎一气呵成:“你觉得周游世界学习甜点制作怎么样?或者开始学个画画——就光倒颜料到画布上凑成一幅毕加索的抽象画的那一种?又或者——要不然就投资个电影什么的?或者试试做幕后人员光剪辑影片?或者去做家,写个故事什么的?”
……这好像,和刚才的重点有点儿奇妙的不同感?
陆云开有点怔住:“好多选项?”虽然慢了半拍,但他还是顺着江兴的说法想了想……
“因为本来就很多选项?”江兴说,“如果打算学习甜点,我看好你的创意和配色,我觉得摆出那种非常可爱的,非常让人有食欲的,或者非常艺术的甜点,也是一种很有成就感的事情?然后画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在五岁或者更早一点的时候,梦想就是成为一个画家,因为那时候没钱买一套漫画书?至于投资个电影自己当幕后剪辑就简单多了,其实我觉得拍片拍得久了,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或者期待?”
……这说得好有道理,陆云开开始沉思。
然后江兴突然放柔了声音:“为什么这么为难?”
“嗯?”
“为什么在说‘退出娱乐圈’这句话的时候你这样艰涩?”江兴问,然后他缓缓说,“并不只是因为娱乐圈给你带来悲剧吧?入戏,抑郁症,亲人的死亡……”他每说一个,陆云开的眼神就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将这三个直接导致陆云开想要退出娱乐圈的选项说完之后,他顿了顿,等陆云开反应过来,他又说,“如果只是这样,你会期望迫不及待的逃离悲剧的源泉,任何人都会这样期望,我也是。”
“只有当我们还对着这个怀抱着期望的时候——或者我们还爱它的时候——”
江兴看向陆云开的目光如此柔软。
“它才能,它总能,这样轻而易举地伤害我们。”
陆云开低下了头。
“‘事情发展到现在是不是你的错’我觉得这个命题并没有什么意义,我认为你真正关注的也并不是这个。”江兴说,“那么‘我走了,一切都解决了’‘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你的为难正在于事情并不能这样解决,而你也舍不得这样离开。”
“大概所有人都说你有天赋,我也这样说过;但有没有人告诉你,演戏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演戏?”江兴问,他不等陆云开回答,又说,“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不爱或者随便演戏的人,会从过去到现在都能给我这样极致的压迫和震撼——”
“陆云开。”江兴说,他肯定的、毫不犹豫地说,“你一定不知道有多少人爱你,爱大荧幕中你所饰演的所有角色!”
在过去的有些时候,江兴的手忍不住会落到陆云开的脑袋上。
但这一次,他的手没有任何停留地落在了陆云开的肩膀上。
他的双手都放在对方的肩膀上,他用力按着对方,半强迫地让对方直视着自己,然后他也直视着对方的双眼,用自己手上的力量,用自己眼神声音的力量,告诉对方——
“那么多人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那么多人都为你所饰演的角色而着迷——”
“我也是——”
“不管你最终做什么样的选择,不管你是离开还是不离开。你和演戏之间——不管是什么地点什么形式的演绎——都只存在着一些联系上的小问题。你爱着它,它爱着你。”
“等你解决完那些问题——”
江兴坚定地说:
“它永远敞开怀抱等着你。”
严寒的冬天就算能够扼杀一切,也扼杀不了由南方吹来的春风和潜藏在地表之下的草种。
一直没有熄灭的火种只等待适合的机会就熊熊燃烧;所有咬牙坚持的希望一遇到适合的土壤就将拔地而起!
一直罩在陆云开脸上的坚冰好像开始解冻了。
如果刚才陆云开是被迫看着江兴,那他现在就是自己主动在看着江兴。
他好像很久没有那么做的试着做出了几个表情。
有些奇怪,有些僵硬。
但他没有在意,谁都没有在意。
他笑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微微有点哽,他说:“江哥……你最近十四行诗和话剧台词背得……都不能好好说话了吗?”
看,春风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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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动的恢复和能够主动的、积极的恢复效果肯定是不同的。
那一天晚上之后,陆云开的精神状态差不多恢复到刚刚入戏的那个阶段,就是会频繁的存在着认知障碍,但同样能够频繁的感知到“自我”。
至于抑郁情况,在抗抑郁药物的帮助和陆云开“自我”时期乐观性格的作用下,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这一病情的好转哪怕是这里的心理医生也感觉惊讶,但医学上的奇迹太多了,而心理问题也拥有太多未知的变量,再知名的医生也不能肯定地说“这个可以痊愈”或者“这个不可以痊愈”。
两个人的生活暂且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果说最开始陆云开是一直持续性的沉默的话,那现在陆云开就是间歇性的变得忧郁和沉默,但陆云开一直是一个很有克制力的人——没有错,在抑郁症和自我认知错乱的情况下,还能够克制到只表现出沉默与忧郁,哪怕拿来国际上最严苛的标准做判断,也只能给陆云开打出一个满分了——江兴并没有太多“自己和一个病人生活再同一个屋檐下”这样的感觉,更多的时候是,但陆云开认知错乱的时候,他往往只是不太搭理江兴;但等陆云开找回了自我,回忆到刚才的行为,陆云开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做出一些补偿:
比如说做个最漂亮的甜点喂江兴!
比如说和江兴一起来一场巅峰对戏!
再比如说和江兴做个什么总能一起的活动!
而当陆云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当然也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比如说江兴现在还才刚刚到达英国,并没有参与正式的话剧演出,但是排练的时候,作为“家属”——好友,陆云开总能去排练的地方围观一下,有时候他会带着相机,看见适合的画面就将其拍下来。
然后他会把这些照片洗出来,和他之前收集到的,现在也一直在收集的有关江兴的资料,连同那一本厚厚的会写下他内心最深处想法的本子,一起锁在抽屉里。
这是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会看见的秘密。
现在,他无疑状态最好。
他思路清晰,情感锐敏,嗅得到花和草的香味,感觉得到太阳照在皮肤上的热量,听得见鸟叫和比鸟叫更为细微的虫鸣。
所以他打开抽屉,将那本厚厚的本子再取出来。他将其翻开,后边的许多许多页,只有胡乱的线条,像一个纠缠成一团的毛线;又或者就是扭曲怪诞的字符和笔画,连现在的陆云开也不想去深究过去的自己的意思。
他翻到这个笔记本的空白页,他在上边用黑色的钢笔写下:
“妈妈死了。”
和:
“没有更多的话语能表达我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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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走上正轨。
时间已经到了一年的一月底。
江兴之前所拍摄的提名此次金球奖最佳外语片。
同时,陆云开最后参演的电影也获得金球最佳男配角奖提名。
两人一同前往美国参加颁奖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