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绝进组比戚麟晚十五天。
还有半个月开机,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听说白鸾城建了三年,建到现在还有两花园一锦鲤池没完工,各种运着花花草草的车子来了又出。
他来的时候,先去跟母亲打个招呼,然后看见她摇着笔杆子埋头写东西。
“见江导去。”江烟止显然没时间搭理他:“他在四楼会议室等你。”
江隼坐在会议室里喝茶,见江绝过来了只象征性的抬了抬手:“东西带来了么?”
“带了。”江绝从包里取出本子,给他看自己写的人物小传和层次分析,对应的细节和表演设想也写的颇为清晰。
这是江导的习惯,业内人都知道。
江隼呷了口茶,把这本子里写的东西一页页看完,半晌才开了口:“不行,回去重写。”
江绝也没有抗议,点了点头接了本子,回房间里拿了个新本子,开始重新写第三遍人物分析。
江隼拍片子跟其他人不一样。
白凭功利又现实,为了拿奖就特效灯光剧情都往评委喜好那靠,为了赚钱就写又爽又乐呵的大俗本子,干什么事都目的性明明白白。
魏风个人风格明显又讲究效率,能二十天拍完的决不四十天弄完,力求低成本高回报,一个人能劳模似的挖掘完所有角色的深度和渐变,连摄影指导都是他自己来——演员跟着他那叫一个省事,听话就成了。
江隼不一样。
江隼拿的奖不多,票房也时高时低。
可是他的片子,有那么几部就是实打实的划时代的经典,过了二十年都有人一遍又一遍的看。
情怀,风格,感觉,许多玄之又玄的东西,被他和他的摄影团队推到了极致。
他手下的摄影班子能拍一个宫墙的爬山虎拍一天,再对着夕阳旁边拍一天,兴致来了又大段大段的删。
本来合同一开始要跟江绝签了两年,江烟止以亲妈的身份跟他讨价还价,说这孩子还得读大学拿文凭您得给我个面子,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签了江绝六个月,拍完刚好放假过年。
第二天,江绝又拿着笔记本按时去敲门。
江隼面前堆了一沓纸,旁边是美术团队的几个头儿在跟他谈项目。
导演接过了他的本子,大致翻了翻他重新来的第三遍,既没有说行或者不行,只把手旁边那些废稿理了理,一沓画放到了江绝的怀里。
“这个是……”江绝看了眼各个分镜和场景草稿,以及各种潦草的标注。
“回去写心得体会。”江隼把本子又放回了那沓画上面。
江绝感觉美术主创看向自己的表情多了几分同情。
他点了点头,回去继续写。
这一沓纸里头什么都有。
白鸾城各个部分的设计旧稿,不同角度的鸟瞰手稿,还有针对不同角色气质性格打造的庭院,多套服装的细节图。
既有通过的,也有被彻底否掉的无用品。
江绝深吸一口气,花了三天跟这些纸泡在一起。
他看名著,看剧本,在学校里没写小说分析和剧本分析。
今天江导让他看画……看不明白也要看。
小学初中的美术课都被数学老师抢了,他也真没看明白太多。
江烟止在楼上写,江绝在楼下写,母子两都没好到哪里去。
三天一过,他过去交感想,一堆视觉特效顾问正坐里头开会。
“不行。”江隼把本子扔了回去:“重来。”
江绝捧着一堆画和本子准备回去,一眼就看到来交作业的亲妈。
江烟止黑眼圈都给熬出来了。
江绝平时脾气挺好的,这时候捧着作业回去,把画在桌上一张张摊开了,撑着下巴看了半天,有种想撕的冲动。
夜莺石雕和鹤羽大氅都挺好看的——好看也凑不出个几千字的感想出来啊。
就在寂静之中,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江绝。”戚麟气喘吁吁道:“我觉得我这条命要交代在这了。”
江绝握着电话,沉默半晌道:“我也一样。”
“我今天跟武术指导打拳,他揍我是真的揍啊!”戚麟捂着腰嚎了起来:“轻点揉!求你了!”
他身后的理疗师其实压根没用力气。
比起身体折磨和精神折磨……哪个惨一点?
江绝叹了口气,开口道:“我论文没有写完,没事先挂了。”
“你不是昨天就在写吗?”
“嗯。”
“你四五天前就在写啊?”
“嗯……”
戚麟懵了下,不可思议道:“你那边也没开机?就一直在写剧本?”
江绝鼻子一酸,闷闷道:“我感觉我快被掏空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这比高中憋八百字作文还痛苦,没有时间限制,没有字数限制,就是交不了差。
“你跟的哪个导演啊……”戚麟茫然道:“这么有个性。”
“江隼。”江绝提起这两个字,隐约情绪都有点波动:“我出剧组以后,可能就是小说家了。”
一听到江隼这个字,戚麟瞬间想到之前脑补的那些爱恨情仇,忍不住道:“江隼岂不是……”
“嗯,我妈也在这。”江绝夹着电话,揉着手腕道:“听说她写了十几稿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诡异了,以至于戚麟完全没办法消化。
出于个人素养,他不好意思追问这么密辛的私事,刨根问底就显得太市侩八卦了。
可是——江导!你把私生子都拉来拍电影,还把他妈妈也带过来,就为了让他两日日夜夜写论文——这像话吗!!
这是闹哪一出啊,全家为了搞艺术大无畏献身吗!!
“我听说江烟止也在那里?”戚麟想起什么道:“你见到她了吗?”
江绝已经写得脑子都懵了,压根没想起来自己一直压着这事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解释了啊,她就在我楼上写论文,写空好几根笔了。”
戚麟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这导演是要混进SCI还是怎么着。
江绝一整个晚上都呆在房间里面,开始试图把所有东西全都扯上关系。
衣服设计的宽敞拖沓,是为了显示人物的贵气和威仪。
庭院设计的纵深幽静,一重重回廊犹如迷宫,既是要防着刺客,隐匿主卧的位置,同时又方便进行大规模的宴客。
所有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
他拿着钢笔低头一行行的写下去,如同站在黑夜里的神灵一般,想把每颗星星都牵连在一起,让它们在天幕上如星座般排列。
为什么要布置一排排的雕塑,为什么宫廷里要引一条河流穿过了,所有人夜里都可以听见淙淙的流水声。
他写着写着,突然看见澹台洺穿着宫袍戴着玉冠,是如何在那个雨夜里被女皇召见,在寂静的长阶上踽踽而行。
他在不安和隐忍时,指腹会摩挲那枚碧玺戒指上的螭龙。
突出的龙角如同一根针,能刺的人保持清醒。
龙血玺有太多个样子。它活在几百年的传说与长歌里,唯一不变的是变化的血迹。
澹台洺幻想过它的无数个模样,可在真正捧着它的那一刻,内心空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所有的敬畏和景仰,已经在追逐的过程里被消磨殆尽了。
留下的只有疲惫和麻木。
他开始看见他看见的许多东西。
澹台洺思索着许多事情,每一步都走的略有些拖沓。
他精致繁复的长袍早已被雨水弄得一片泥泞,雨中还有隐约的蟋蟀声。
他的笔尖如秋风般散着细碎的响声,记忆里的白鸾城落满了枫叶,晖光散在兽脊般的远山上,马蹄声里夹杂着铃铛轻响。
澹台洺死的那一天,刚好第一场雪落下来,轻飘飘的雪花落在手背上,仿佛喉头的血在一点点地往下滴。
于是江绝就真情实感的写了一晚上。
有些剧本上根本没出现的情节和场景都被绘声绘色地描绘出来,他甚至感觉自己可以转行去写同人文了。
电影这个东西,在剪辑没有完成之前,就如同一个偌大的沙盒世界。
一切都有无数的可能性,导演和演员就站在无数平行世界的交叉口里,捕捉着每一个一闪而过的瞬间。
草稿里被否定的每一个元素,都有被否定和违和的原因。
长轴上的一切——那些庭院,那个马厩,那个皇庭,那片白桦林,全都是有意义的。
他喝着咖啡写的洋洋洒洒,奇异的爽快与愉悦也随之而生。
等到第二天再去交作业的时候,会议室里一群人正在搭积木。
一堆假山假树散落着旁边,屏幕上亮着不同的布景方案。
江绝秉着呼吸把小本子递给江导,后者掂了掂,开始一页一页的看。
在他看的这个过程里,旁边的塔楼和庭院拆了又搭,连大方块似的湖泊都有。
好几个特效师看不出国别,用各种语言闹哄哄地吵着架。
江隼看了好久,才开了口。
“还行。”
江绝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是可以开机了吧。
“明天开始,你可以进白鸾城了。”江隼随手写了个纸条,权当出入的凭证:“每天三千字,先从锦鲤池开始吧。”
江绝接过纸条,半晌才开口道:“锦鲤池还没建完……”
“所以呢?”江隼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跟着填土?”
江绝飞快地摇了摇头:“我明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