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甫亮,雁鸣城太守邢达、守将陆巍和各营掌事已经在议事厅会面,就连西川其余六城来使也无一缺席,人人脸色都非常凝重。
原因无他,死人了。
在边关之地,生老病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次却能引得全城权贵齐聚一堂,只因为有两点不寻常——死者的身份,以及他的死法。
戴修成遇刺,身首异处。
他是“楚尧”从伽蓝城带来的人,协助其统领麾下暗卫,掌管城里的间谍搜查和关外情报刺探等事宜,有“楚尧”不方面露面的场合也都是他出手处理,算得上对方的左膀右臂,在这紧要关头,别说陆巍,就连平素眼高于顶的邢达都对此人十分看重。
然而,昨日发现奸细窃得七城布防图偷溜出城,“楚尧”亲率暗卫前往追踪截杀,现在一夜过去,暗卫尽数回转,唯独身为首领的“楚尧”不见踪影,甚至连消息都没传回来。
此人身份特殊,又顶着掠影卫的名头,不管怎样都与天子关系密切,何况现在情况有异,他是万万不能出差错。因此,陆巍等到寅时三刻不见人,便亲自披衣提灯来找戴修成,却发现对方竟已在房中遇刺身亡。
发现尸体的时候,戴修成还端坐书桌之后,保持着提笔平宣的僵硬姿势,然而那白纸之上并无墨痕,只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血红字迹。
他的颈项之上空空如也,头颅不翼而飞,断口光滑平整分明是利器所为,飞溅的血在背后屏风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红色鸢尾。
那一刻,陆巍手中灯笼坠地自燃,他双目紧缩,背后生寒。
要断人首级,除却刀兵锋利,还需力道惊人、手法巧妙,何况戴修成身上并不见挣扎打斗的痕迹,连衣角都平整得很,分明是在书写的时候被人毫无预兆地断了头,快得甚至没有惊动外面一墙之隔的守卫。
然而,在戴修成初至那日,陆巍便与他交过手,此人武功不弱,更擅长潜踪伏影,要在一刀之内取命并不容易。
除非凶手是他认识的人,而且是武功远胜于他。
正当陆巍惊怒之时,又有巡捕营的人匆匆赶来,言道在议事厅内发现了戴修成的人头。
那人头被黑布包裹着放在榆木圆桌上,陆巍亲自打开之后,首先见到的就是戴修成死不瞑目的双眼,更令人惊惧的是他嘴巴张开,里面却没有舌头,只有一个被血染遍的金元宝。
割了舌头,是他说了不该说的事情;放了元宝,是买他性命的钱。
若是仅为刺杀,何必多此一举,还要将人头放在议事厅这样特殊的地方?
陆巍心念一转,急匆匆赶回戴修成房中,拿起了那张血迹斑驳的宣纸,上面触目惊心的千字文章,写的竟然是戴修成通敌卖国、伪忠实奸的诸般罪行,连同其手下暗桩、所做虚假名目俱陈其上,条条列列都写明查证之法,落款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小小的钩子。
掠影做事向来隐秘,但自大楚开国至今,该知道的人都不会认不出这枚要命的钩子。
陆巍大惊之后,便是大怒。
他一面火速派人按照血书上陈明之处一一查证,一面通知城中各大掌权者和六城来使齐聚议事厅,对着戴修成的人头和这封血书展开议论。
随着讨论深入,查证的人也陆续回转上报,他们听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才晓得雁鸣城竟然已经在无形中渗入了这么多钉子,曾以为的可信之人居然早在暗地里私通异族,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又收受钱财做下伪证,更有甚者居然私改通关名目,真可谓瞒天过海。
这些地下的腌臜事,自然不可露于表面。一直以来,暗桩们都分级严明出事谨慎,就像一个连环扣,倘若哪里出了差错,整条链子顷刻断掉,叫人想要顺藤摸瓜都不行,除非一击抓住锁扣,才能将其全盘带出。
这个锁扣,就是戴修成。
掠影是天子暗卫,长期活动于天京、北疆及东陵地区,对西川和中都的掌控颇有些鞭长莫及。直到近年来,楚子玉与暗羽之主江暮雪达成共识,暗羽分化势力镇守西川,将国门边防暗卫势力的漏洞补上,虽然知名度比掠影更小,做事却更方便,张开的网子不说布满整个西川,却也将耳目广布开去,对这些谍战之事得心应手。
坐镇西川暗羽的两个人,一是盈袖,二就是戴修成。
盈袖乃江暮雪之徒,但曾经长期在外地奔走处事,于今岁才调来西川,这之前的诸般事宜都交到戴修成的手上,哪怕他人在伽蓝不至雁鸣,耳目也能将诸般情报都送到他五指之间。
这样位高权重的一个人,按理说已经应有尽有,缘何会做异族走狗?
陆巍想不明白,坤十九也不明白。
然而他目睹了荒野惊变,见到赛瑞丹现身,又得了山壁上的留字线索,纵然想不通,也得赶回雁鸣城启动掠影势力清查此事。
暗羽虽与天子合作,但相对朝政更偏向江湖,与掠影依然泾渭分明,两者从不干涉彼此行动,是故雁鸣城里的掠影暗桩即使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一时间也不能越俎代庖,在戴修成亲至此地之后,掠影更加要避开对方,以免多生嫌疑。
然而有的事情,没怀疑的时候便是天衣无缝,一旦铁了心要查,就能发现许多平时被忽略的破绽。
丑时刚到,坤十九面前就堆了半指后的密信,他一目十行将其看过,内心惊涛骇浪都变成了滔天怒火,对未曾见过面的暗羽统领也生出不屑之意——
御下不严,何谈实事?
这样想着,坤十九却没准备直接杀了戴修成,打算先将其绑走刑讯审问,兴许能撬出更多的东西,没成想他刚潜入戴修成屋里,就看到有人深夜来访。
那是个女人,漂亮的女人。
半露香肩的雪绸裙袂掩不住婀娜身形,从裙摆下隐隐若现的一双腿修长笔直、雪白如玉,足下着手绣丝履,脚踝上悬着一串八角铃。
她是从窗口翻进来,动作轻盈如一只燕子,行步不快不慢,可脚上的铃铛始终没响过一声,若非烛光在墙上映出影子,坤十九还以为那是民间话本里美艳动人的女鬼。
然而戴修成看到她的一刹那,脸色大变,真如见了鬼。
女人双手各握一把刀,左长右短,刀柄分刻鸾凤,看着戴修成那张惊惧的脸,她也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比烛光更耀眼,晃花人的双目。
戴修成善用暗器,他身上藏着不下二十种形式各异的暗器,桌上文房四宝、桌下抽屉之中也都藏了可用之物,在女人笑起来的刹那,他的手已经摸上了笔筒,里面的毛笔尽数抖落,底层骤然分开,露出下面藏满毒针的暗格,对准了这个女人。
可惜毒针尚未破空,长刀已经枭首而来。
坤十九只在一个人手中见过这种刀法,然而那个人已经成了“死人”。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迅疾无匹,歃血而回。
戴修成死了,一刀断首,头颅被女人提在手里没发出声响,血还是热乎的,然而除了刀出刹那喷在屏风上的一溜殷红,剩下的都顺着断口汨汨流淌,污了桌面和地板,却没波及窗纸墙面,免得引来外面人的注意。
她提着那颗滴血的头颅,有些嫌弃,却忽然抬起头看向坤十九藏身之处,未曾开口,坤十九却听到耳中传来了柔媚之声:“郎君,奴家盈袖,生平喜净怕这血污,出来帮忙拿一下,可好?”
“盈袖”二字,像个倚楼凭栏的香闺美人,风拂青丝,暗香盈袖,坤十九所见的这个女人也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
他心惊的是,天底下名叫“盈袖”,却能有这样身法刀术、又让戴修成忌惮如斯的女人,只有一个——西川暗羽真正的主子。
见坤十九不应,盈袖的传音再度响起,柔媚依旧,却多了几分嘲讽:“怎么?堂堂掠影,如今只敢做藏头露尾的梁上君子?顾潇调教你们十载,就教出这么一帮子胆小鬼?”
坤十九拧眉,却不是被她激怒,实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与其跟她在此纠缠,倒不如先出了此地再行应对。
一念及此,他也不多话,翻身下来顺手捞走盈袖手中头颅,扯破外衣将其包裹免得血迹败露踪迹,这才一前一后离开现场。
盈袖在前,坤十九在后,见她避开巡捕营直往议事厅去,坤十九心中疑云更甚,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等到了厅内,确定周遭无人之后,盈袖接过人头掰开下巴,毫不手软地用短刀挑出戴修成的舌头连根割下,然后塞了个金元宝进去,坤十九这才轻声问道:“为什么?”
“暗羽规矩——收受财宝、泄露机密者,利刃割其舌,金银封其口,无可赦。”盈袖的身影在黑暗议事厅里仿佛一道鬼魅,她淡淡解释了这句话,便翻身出去,坤十九紧紧跟上。
他们一路到了城东的“杜康坊”。
这里店如其名,做的是酒水生意,老板本是东陵人,那里开了海市,物流集散,乃大楚美酒之都,自然于此道颇有见识。杜康坊内的酒品种繁多,成色口感俱是上佳,价格也不贵,比许多黑心酒家厚道不止一星半点,生意向来很好,每每等到宵禁打烊还有人意兴未尽。
可是坤十九到了这里,背后却起了一层薄汗——杜康坊,正是暗羽设在雁鸣城的据点。
眼见女人推门而入,盈袖的身份再无怀疑,坤十九握刀的手却紧了。
酒坊早已关门,他们入内之时只见堂中点了几盏如豆灯火,桌椅板凳一字排开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却用麻绳绑着十来个人,个个浑身赤裸遍体鳞伤,其中一个甚至是酒坊老板。
这些都是戴修成的亲信,也是替他在雁鸣城打探消息的钉子。
当他还因线索决策犹豫的时候,盈袖已经雷厉风行地挖出这一只只跗骨之蛆,毫不留情地将其拿下。不少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成了刀俎下的待宰畜牲,被五花大绑拘在此处,见到的却是自己做梦都没想过会出现在此地的盈袖。
情报上书她去了问禅山,究竟是何时回转?又是怎么避开沿途岗哨耳目,悄然至此?离开这些时日,她如何知道戴修成通敌卖国,又怎样晓得其麾下有哪些党羽?
诸般疑问充斥心头,坤十九先前因戴修成之事对暗羽升起的不屑之意,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留守在此的属下单膝跪地,沉声道:“回禀主子,名单上的人除却首罪俱已在此!”
“做得好,让人把守四周,一只苍蝇都别放进来。”
盈袖一掀裙摆,翘腿坐在椅子上,提壶倒了两盏茶,其中一杯凌空抛来,稳稳落在坤十九手里,连一滴水都没洒出:“请坐。”
坤十九扫了一眼这些人,依言坐下,轻抿了一口茶水:“尊驾,应该就是盈袖姑娘吧。”
盈袖巧笑如花:“奴家不才,未知郎君如何称呼?”
坤十九道:“在下没有名字,称我‘十九’便可。”
顿了顿,坤十九问道:“盈袖姑娘今夜行事,倒是让在下满头雾水了。”
“御下不严,滋生蛀虫,本就是奴家的错处。”盈袖微微一笑,“十九所疑,不过是我知道得太多了。”
坤十九心头一凛。
盈袖葱根一般的手指摩挲着茶杯,原本无瑕的白瓷杯壁无声蔓延开密密麻麻的裂痕,就像罩上了蜘蛛网,却始终没漏出一滴水。
她想起了自己离开伽蓝城之前,与叶浮生的会面——
“要我帮孙悯风他们去问禅山?”
“不,我要你跟他一起去。”
听到叶浮生这句话,盈袖皱了皱眉:“明知伽蓝城内危机四伏,你却要我去问禅山?那里群雄云集,就算葬魂宫闹翻了天,撑死了也不过两败俱伤,我在这时带人过去,并无什么大作用。”
叶浮生微微一笑:“你去问禅山的确于局势无大用,但是……你若留在伽蓝城,却会对局势大不利。”
“你什么意思?”
“山中无老虎,猴子才能称霸王。”叶浮生摇了摇头,“盈袖,你是西川暗羽的主子,虽然没露在明面上,暗地里却已经是个活靶子,该知道你的人,目光早就聚在你身上,你一日留在这里,危机就会一日‘伏’于暗中。”
盈袖瞳孔一缩。
暗羽坐镇西川,又是在这个多事时节,与她为敌的人不少,但会因为她的存在潜伏如斯的人却不多,除非对方的把柄或者短板握在她手里,或者她对其有绝对的压制能力。
“你……怀疑我身边的人,有问题?”
叶浮生反问:“你就没怀疑过吗?”
盈袖陡然间静默下来。
伽蓝城里出了这么大变故,甚至还牵扯到西南异族,边关雁鸣城传来的消息却十分有限,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常态报告,少数有价值的东西也避重就轻,无异于闭目塞听。
情报是暗探的命根,当险局已成却仍不见奕手,只能说明自己已经成为了盘中棋子。
暗羽在西川扎根已有数年,盈袖调遣过来却还只是今岁的事情,其中势力尚未交接完毕,多少阴私密事盘根错节,她有心整顿,藏于其中的鼠辈却狡猾得很,并没漏出实际的马脚,叫她不能轻举妄动。
盈袖需要一个契机,叶浮生恰恰能给她这个机会。
“你做下安排,就说与百鬼门达成合谋,要去问禅山助他们一臂之力,麾下事务暂交他人……”顿了顿,叶浮生眯起眼,“你心里最怀疑谁,就放权给谁,猫闻到腥味,哪有不偷食的道理?”
盈袖心下一动,又有些迟疑:“暗羽在西川已经布开大网,我一旦放权出去,若是出了差错,下场难以收拾!”
“你一走,有心之人的部分耳目也会跟着你走,对伽蓝城的图谋也会加剧,我会趁机把这块地盘吃下来,有了这一道后门谨守,总不至于闹翻了天。”叶浮生淡淡道,“若我没猜错,背后之人如不想腹背受敌,必然要双管齐下,问禅山肯定还有阴谋,你去那里也并不轻省,要尽快跟惜微会合,集你们两人之力破局回援,说不定还是一支奇军。”
盈袖追问道:“那边关怎么办?”
“你要‘楚尧’,我答应给你,边关之行自然是我亲自去,毕竟没有饵食哪能钓出大鱼?”叶浮生的手指摩挲着伞柄,语气生寒,“静王旧部,迟早是要解决的隐患,何况那些奸细被喂了这么多年早已脑满肠肥,此时不宰还留着过年吗?”
“你明明知道,若是‘楚尧’重现人间,那就……”
“盈袖,我去比他更合适。”叶浮生放缓了语气,“你想利用他,但是信不过他,如此一来岂不是自损人手徒劳心机,到最后也是得不偿失。”
盈袖双拳捏紧,又听他道:“更何况,如今暗羽恐生内患,百鬼门不涉朝政,要解决边关的情报耳目,启动掠影是最合适的办法,而我最了解他们。”
“……我会留下信得过的人密布各处,配合你展开行动,注意锁定异动之人,宁错杀不放过。”
半晌,盈袖终于松口:“问禅山之事一旦了结,我就赶向雁鸣城跟你会合,敢胳膊肘朝外拐的,有一个我就剁一个,必定不堕暗羽祖训。”
“好。”叶浮生将伞交到她手里,眉眼弯弯,“你到雁鸣城后,别急着露面,先解决冒头的内奸,顺藤摸瓜一个别错漏,然后设法与掠影搭上线……毕竟是同气连枝,再怎么泾渭分明,在大局面前还是要拧成一股绳,有他们相助你能放开手脚得到军政支持,有你之力能补全他们的短板,统筹整个西川的耳目。”
“……我晓得。”盈袖忽然间眼眶一涩,“你说的这些都好,我都明白,可你自己……怎么办?”
叶浮生摇头浅笑:“我当然会顾好自己,等你们前来里应外合。”
“可是……”
“没有可是,我也不会有事。”叶浮生竖起手指抵在唇前,微微一笑,满目柔光消去了冷雨凄风的寒意,轻声道,“我那个徒弟呀,最爱哭了……我怎么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