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三十年八月十九,奉天殿祈福道场毕,天子复朝。
崇昭三十年八月二十,六部尚书联合上奏,请立皇储。
崇昭三十年八月二十三,天子立皇长孙楚珣为皇太孙,十皇子当朝抗议。
崇昭三十年八月二十七,司徒贵妃御前失仪降妃为嫔,端王受急召入宫。
崇昭三十年八月三十,十皇子被封宁安王,赐婚陆氏女,即日完婚后镇守锦州,无召不返天京。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一,北蛮使团将临惊寒关外。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三,八名御史上书死谏,以“皇太孙年少难撑大局”请立摄政王,丞相秦明德当朝反驳,户部尚书阮非誉上奏密折,天子震怒,静王殿前被斥“蛮夷之子不堪正统”,满朝哗然。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四,唐宸妃于御花园失足落水,病重不起,玉宁公主携驸马回宫侍疾。
……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七,北蛮使团抵达惊寒关外。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八,北疆战起,三日后加急军报入京,天子当朝吐血昏厥,皇太孙临危代政。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九,诚王楚云奉命出征北疆。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十,诚王楚云率军出城,皇太孙亲往送行。
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顾潇刚把楚尧从静王府里“偷”出来。
这个“偷”字用得并不过分,自静王殿前被斥,整个王府就暴露在有心之人的眼皮子底下,最初还有人不以为然,待北蛮战起,各色的目光恨不能将王府每一个人拆骨剥皮看个究竟。
楚尧就算再怎么天真不知事,也能从下人的窃窃私语和骤然清静的门厅察觉到端倪,然而楚琰闭门不出,王妃忙着处理内务,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照顾一个孩子的心情。
眼看一个珠圆玉润的小胖墩儿在短短几天之内缩水了一圈,顾潇终于忍不住趁着今晚月黑风高,仗着一身好轻功将他从后院抱了出来,只在房里留了个叫被子包成春卷儿的枕头,谁也没有被惊动。
楚尧在辗转难眠时被他摸上了床,惊叫还没出口就被一根手指压了回去,耳边是熟悉的声音,他眨眨眼,乖乖缩进师父怀里,手脚并用做了一只黏糊糊的壁虎。
他们出了王府,顾潇用自己玄色的外衣罩住楚尧头脸,于浓沉夜幕下惊鸿掠影而去,楚尧眼前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却一直听到呼呼的风声。
直到顾潇的速度慢下来,他才从对方衣袍下挣出一个小脑瓜,怔怔看着下方房顶树冠都在师父脚下化成灰不溜秋的影子,天地间仿佛一切都归于静止,唯有他们两人仍是活着。
习武练功,舞刀弄剑,到底是为了锄强扶弱,还是为了争名夺利?
楚尧从来不懂,自然也没有一个答案。
直到现在,他于这瞬息之间眼见万家灯火都化成足下微尘,蓦地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念头——
人总往高处走,不正是为了看得更远吗?
楚尧看得失了神。
顾潇已经落在了一间古旧的大院落里。
这地方位于城南偏僻处,离静王府和皇宫都很远,周围都是普普通通的屋舍,半点也不起眼。此时夜深人静,里面未闻人声也不见人影,就连门前屋檐下都没看到灯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楚尧有点怕,下意识抓紧了顾潇的手:“师父,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带你……来玩个游戏。”顾潇拍拍他的头,取出火折子将长廊下的几盏灯笼点燃,给这冷冰冰的院子平添了几分活气。
楚尧终于面色一松,也就笑了起来:“玩什么?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你过生日的时候,为师忘了给你准备礼物,今天补上,不过……”没等小少年笑开花,顾潇便话锋一转,“不过,我把礼物藏在这院子里,你要自己找到才行,只有一个晚上,找不到的话可不能怪师父不给。”
楚尧一怔,继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会找到的!”
说完,他又有些犹豫地看了下四周:“不过,这里应该是有人住的吧,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静王对他鲜少管教,静王妃对他娇宠却不肯养出一个飞扬跋扈的纨绔,故而顾潇一直觉得这孩子虽然生在皇家,却乖巧可爱得过分,相处三年后更是舍不得。
可惜……
顾潇眉眼微垂,笑了笑:“不怕,这里的主人是为师的朋友,你只要轻手轻脚别发出大动静闹腾,她就不会怪你的。”
楚尧眼巴巴地望着他:“那么师父帮我一起找。”
“你的东西,自己找,师父要回府去帮你望风。”顾潇刮了下他的鼻子,“不许乱跑,天亮之前为师来接你回去,否则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嗯嗯!”小少年将头点得像小鸡吃米,然后撸起袖子开始在这院落里寻找起来,他找得很仔细,连一块石头都要端详几遍,唯恐错过了蛛丝马迹。
顾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忙碌的身影上,脚步倒退回长廊,在那红漆柱子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盈袖已经将天京暗网移交给他,自然也不再需要“红绡娘子”的身份,如今她戴着眉目平凡的面具,着一身艳俗的衣裳,像个空闺寂寞的半老徐娘。
她轻声道:“密探来报,崇昭帝病危,召众皇子入宫,现在除了三日前带兵离京的诚王,就连静王府也有中官赶去通知”
顾潇声音淡淡:“看来,大变就在今夜了。”
“既然你知道今夜要生大变,为何还要把他带过来?”盈袖目光如电,声音虽然轻,却冷得直戳人心,“倘若被人发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以静王的敏锐多疑必定会再起算计,到时候坏了我们……”
“他不会发现的。”顾潇终于转过头,“你以为,要在此时从戒备森严的王府里带出世子,到现在还没引起骚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盈袖一愣。
“阿尧今晚睡不着,王妃就到了他的院子里,将侍卫仆从都换上了跟随多年的婢女,自己住进了阿尧隔壁……我离开的时候,看到她半开了窗户,投来一个眼神。”顾潇抬起眼,“我想带自己的徒弟离开是非之地,她也想让自己的儿子暂避风头,所以我才能如此顺利。”
盈袖背后一寒:“静王狼子野心,他的女人就可信吗?”
“可信,但不可尽信,所以我得尽快回去。”顾潇摇了摇头,“阿尧就交给你了,帮我看住他,我回来之前不准他离此一步,也不准外人入内一步。”
他们擦肩而过,盈袖攥紧了拳:“你要是一去不回呢?”
大局已动,天罗收网,人都成了棋子,黑白厮杀,相互围剿,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弃子,更没人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活到残局落定。
身后,顾潇默然片刻才道:“我若一去不回,你就带着众人撤离天京,十年不得回转……把阿尧也带走,别让他跑回来,我不求他终生喜乐功成名就,只求他平平安安。”
“我问的是你!你要是没能回来,阮非誉和楚珣要是算错一步满盘皆输,你……你怎么办?!”
顾潇只是笑了笑,再看了一眼猫进草丛翻找东西的楚尧,目光映着廊下一点灯火,温和得不可思议。
火光融入眼瞳,混合不知何起的泪水模糊了盈袖的眼睛,当她再抬头看去,顾潇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这片朦胧之中。
天上下起了雨,闪电划破夜空,惊雷炸响心头,平地而起的狂风撕扯着院中花草树木,仿佛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王爷!陛下病危,宣您速速进宫!”
管家顾不得规矩礼数,急急忙忙敲响了静王的房门,双膝跪地,连声道:“宫里派人急召,暗卫也传来消息证明太医齐聚六合宫,这次、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
他声音发颤,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
多年筹谋一朝将动,就连老天爷也站在他们这边,他怎么能不激动?
楚琰手中茶杯坠地,溅湿了袍子下摆,他霍然起身,在屋子里快速踱了一圈,这才回神:“林朝和顾潇呢?”
“林校尉在院中待命,顾副尉刚从外面回来,宫中暗卫的消息便是由他带来,不假!”
“好、好、好!”楚琰一脚踢开碎瓷杯,“让林朝速速派人通知各处部署,尽快集合兵力,顾潇随本王进宫!”
“诺!”
“慢着!”楚琰披衣的手忽然一顿,“王妃和世子呢?”
管家躬身道:“回禀王爷,世子今日精神不佳,王妃搬过去陪伴,现在应是刚刚入睡,小的已经派婢女过去通知,您……”
“王爷,妾在此。”
静王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衣裙下摆也被雨水打湿,头发未着珠翠,明显是得了消息就急忙赶来,正好听见静王发问,适时出声入内。
“阿尧有些发热,妾刚哄他睡下,现在也不好惊扰,便先行过来了。”管家识趣退下,静王妃拢了拢身上披风,“宫中急召,王爷定然心焦,还是早去为好,府中一切自有妾身照管,只待王爷归来。”
楚琰心头闪过一线莫名的感觉,却彷徨得根本抓不住,他此时也无心细想,握住静王妃微凉的手,不禁笑了笑:“有王妃在,本王确实安心多了。”
静王妃轻轻一笑,有雨珠从额角滑落,像海棠花上淌下了一滴泪。
她为楚琰系好披风,亲手捧来佩剑,温声道:“风急雨大,王爷要小心着些,不管前路如何,妾都与王爷同行。”
楚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难得放柔了声音:“王妃且等这一次,今后本王位于万人之上,许你母仪天下。”
静王妃闭上双目,眼睫微微颤动,唇角带笑:“好。”
当她睁开眼时,楚琰已经匆匆离去。
纤细苍白的手指拭去眼角一点泪珠,静王妃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淡淡道:“你不陪着王爷入宫,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有些话想问一问王妃,否则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顾潇背靠着门板,“外面的护卫可以放心,王妃想必也有话要交待卑职吧。”
静王妃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你问吧。”
“唐家不愿跟随静王谋逆的人要么被内部处理,要么脱离家族另投他人,王妃身为唐家嫡女,又与静王感情深厚,为什么要在这风雨之际相助我们去对付自己的夫君?”
静王妃摇了摇头,反问道:“顾副尉,你生为男儿志存高远,可知道身为女人又要思虑些什么?”
顾潇一愣。
“未出阁时,我乃唐家之女,为父母承恩,为家族计较;出嫁成婚,我乃王爷之妻,为夫君打理内务,为王府管事镇家;生子育儿,我乃阿尧之母,为他当下照看,为他日后打算。”静王妃坐在椅子上,端庄如古画里的高门美人,于温柔似水中透露出大气雍容,一字一顿地道,“除此之外,我乃大楚之民,为小家殚精竭虑,为大国不敢苟且……这些是我身为女人的一生,穷心竭力也要做到的事。”
顾潇想好的话,到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静王妃微微一笑,轻声问:“你把阿尧带到安全的地方了吗?”
顾潇沉默着点头。
“那就够了。”静王妃的笑容柔美如月光,“今夜之后,不管王爷与我如何,都别让他回来,请你带他走得远远的,忘了我们,忘了天京城,永远不要回头。”
顾潇涩声道:“为什么?”
“王爷若是输了,静王府无一能幸免,我自然要阿尧活着……王爷若是赢了,他虽成王却是整个大楚中原的罪人,我不会让阿尧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活一辈子。”
“……好。”
顾潇闭了闭眼,他头一次向静王妃行了心甘情愿的礼,然后转身离开。
静王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指摩挲着金丝楠木椅的扶手,慢慢收紧,许久不曾放开。
她想起今晚哄楚尧睡觉时候的场景,那孩子从小就聪慧敏锐,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怎么也睡不着,见到她进来就蹬蹬跑过来。
——“母妃,我怕。”
——“阿尧怕什么?”
——“最近……总感觉你们都好奇怪,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母妃告诉我好不好?”
那时候,她抚摸儿子脑袋的手顿了顿,跪坐下来捧起小少年的脸,嘴角慢慢勾起:“不用怕,阿尧看看母妃,笑得好看吗?”
楚尧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描摹她嘴角的笑容,用力点头:“嗯!母妃最好看!”
“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阿尧也要这样笑着活下去,不要怕,不要哭,好不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