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陈禾第一次受伤。
小界碎片四十年,有很多次陈禾昏昏沉沉,只能被河洛派的道人背下山壁。
困境之中,不知何时能出去,丹药也成了有限的东西,非是性命之忧,根本吃不上一颗,只能撑着硬挨,偶尔有长眉老道过来探看一番。
陈禾迷糊里,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方厮杀不绝的水寰谷。
姬长歌手持银弓,在不远处冷淡的问:“那小子还没醒?北玄派的弟子,真是不如往昔。”
长眉老道忧心忡忡的耳边嘀咕:“陈禾,你可千万别有事,不然老道就是能出去,也没办法向释沣道友交代啊!”
天衍真人在一边安慰:“不会的,长老,这里死了之后有魂魄,让魔…陈禾自己与释沣前辈解释就成了。”
然后就是天衍被长眉狠狠训斥的哀嚎声。
很吵,太吵了。
陈禾下意识的拧眉。
——他绝不会死在这种地方!无声无息的丢下师兄一人在这世间!
胸腹似有火焰在烧,热烫的力道传入四肢百骸,窒碍的真元终于流转得畅,灵气缓缓润入肺腑,内外皆清。
陈禾看了蜃珠内记忆,才缓缓睁开眼。
遍地樱红帐幔的装饰,显然还是香泉小院。
陈禾躺在一张硬邦邦的竹榻上,衣裳还是他那日遇袭时破损的,只有肩膀被粗粗包扎了伤口,连药都没上。
陈禾翻身坐起,将伤口白布解开,看了看那处狰狞的痕迹,确认再无大碍,这才将白布又草草裹了回去。
他在半梦半醒中觉得吵杂,是因为不远处的两个人。
梁夫人与飞琼岛主并坐在凤首箜篌前——确实是说不尽的婉约美好。容光照人的女子侧头搁在一身玉面白裳的男子肩上,素手芊芊拨弄着琴弦,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
如果梁夫人没把箜篌弹出让人牙酸的杂音,那这日光轻慢,长风拂动将花瓣吹落到光洁汉白玉地砖上的景象,还能勉强称一句风华如画卷,美景胜流年,只羡鸳鸯不羡仙。
箜篌有二十二根弦,长短不一。
箜篌弹奏的姿势就像将将弯月状的琴身揽入怀中,双手同用,颤音不止。梁夫人偏能乱拨一气,断断续续,呕哑嘈杂不堪。
陈禾听得额角直抽,却又只能忍着。
他身在别人的地界,又蒙伸手相助,暂时收留之恩,纵然对梁夫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陈禾也没办法开口暗示这弦音难听得能吵醒死人了。
更兼那二人亲密无间的挨坐在一起,没有隔阂,那种容不进任何外物的静谧悠然,看得陈禾不觉怔了。
往后,若是他也能与师兄在一起,下棋,看花,听琴…
一声破音,惊得陈禾霎时回神。
梁夫人收回手,一脸悻悻不乐,始终不言不动的飞琼岛主看了她一眼,抬手轻轻划过琴弦,似泉水般悦耳的弦声自他指尖流出。
箜篌是竖立的,足足有一人高。
状如弓背,曲木尾端垂着成排缠金丝的璎珞,半数飘在飞琼岛主膝前。
他看也不看,不紧不慢的捻动琴弦,这双手可能没有梁夫人的优美撩人,拨弄的却是真正的天籁之音,能绕梁三日,与海潮共鸣。
陈禾并不精通乐理,他连哪个音都听不准。
既是求道的修真者,总能在万事万物里揣摩一二,故而琴音的意境,修士们都能说上两句。
闻弦歌知雅意,飞琼岛主弹得出这样一手箜篌,这澄明淡泊的心境,也称得上世间少有。
这样的人,怕是飞升不远了。
——就算不能飞升,估计也没什么看不开,放不下。
能活到这般地步,本身就是值得许多人羡慕的事,实力强悍,悠然于东海,身侧还有如花美眷呢。
陈禾神情有一些古怪,很快又掩饰住了。
他静默无声的听了半个时辰的箜篌,待得飞琼岛主停下后,他才站起来,也不靠近那二人,只远远拱手一礼:“多谢两位前辈援手。”
梁夫人轻笑:“我没有救你,只是看渊楼不顺眼。”
陈禾缄默。
梁夫人顿感无趣:“小小年纪,怎地这般模样,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东海渊楼为何要来杀你!”
她容颜极盛,更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循规蹈矩。
双腿随意的伸直,赤足更是毫无顾忌的踏在地上,磨蹭着箜篌曲木琴身,还恶意的踩着飞琼岛主袍角不放,脚趾灵巧的在衣料上不断搓揉,将之当做乐事。
这年月,凡间女子若是被夫君之外的人看了脚去,大约就得寻死觅活了。
陈禾最初特别想知道飞琼岛主看上这蜘蛛美人什么,转念一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纵然满腹疑问,方才看到这两人共处的情形时,也就烟消云散。
世人想不明白的情爱,多了去了,他们自己觉得安乐妥当,旁人也管不着。
“你昏睡四日,你的来历我已查得清清楚楚。”
梁燕阁为了到处找资质好的凡人填充每年一度的拍卖会,那是天南地北到处走,这次回来,可不就带回了中原修真界的消息。
云州出现石中火。
京城浣剑尊者猝死,魔道乱成一团。
血魔释沣重现世间,在豫州与鬼冥尊者争夺势力,据说释沣这次还带着一个师弟。
“…我属下说,血魔的师弟性喜美色,贪恋一个魔修送去的东海鲛人,惹得血魔不满,强行将这鲛人转送到京城给那心机深沉手段歹毒的向万春!”梁夫人笑个不停,又上下打量陈禾,扯起飞琼岛主的袖子擦笑出的泪花:“这小子…元阳都未失!传闻也太离谱。”
陈禾感到两道冰冷的视线凝固在自己身上。
在梁燕阁里,飞琼岛主看自己的目光也有些古怪。
陈禾理不出这个头绪,索性不吭声。
“我听说你的师父,北玄派南鸿子,凡间武将出身,年轻时俊朗不凡。”梁夫人走过来轻佻的说,她没有动手动脚,只是毫不避讳的看陈禾。
世间女子,哪怕女修,也少有这样直勾勾看人的。
——通常情况下,只有登徒子这般看良家妇女。
“你的师兄释沣,也是少有的美男子。本来我是不信,瞧你的模样,我就信了。”梁夫人笑吟吟的说完,又返身,好似完全感觉不到飞琼岛主周身冷冽气息般,随意伸手拽拽他的雪白长发,又摸摸他的脸,玩得不亦乐乎。
飞琼岛主就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动也不动。
“……”
陈禾眼底微妙的意味再也遮不住,他顶着飞琼岛主冰冷的目光,开口说:“在下确是北玄派陈禾,梁岛主…”
梁夫人一听就笑了。
她笑得肆无忌惮,不用袖子掩口,就那么仰首大笑。
飞琼岛主神色终于有了那么一分细微的变化,他皱了皱眉。
“我之道侣,乃东海飞琼岛主沈玉柏,不姓梁。”梁夫人乐极了。
陈禾哑然。
既然称作梁夫人,那自然夫家是姓梁的。
梁夫人捏着发上一颗明珠,懒散的说:“我知你在想什么,这世间男女若有姻缘,为何要让女子改姓,我才不做什么沈夫人。”
她凑在沈玉柏的耳边,恶意的吹了口气:“是吧,我的梁郎君,你可是我的…人。”
“……”
飞琼岛主看了看她,点头。
梁夫人满意了,随意从胡床上拽下一个绣枕舒舒服服的靠着,不再开口。
“你看到了阿燕的真身。”沈玉柏盯着陈禾,语声极冷。
饶是陈禾,也静默了数息,才反应过来飞琼岛主说的阿燕是谁。
敢情梁夫人的名字就叫梁燕?
这…这蜘蛛确实不拘一格,连名字也亮出去让人喊,没有半天忌讳,妖修化为人形,都喜学着世间行事,免得被人说成沐猴而冠。梁夫人倒是随心所欲,想怎么来就怎么干。
“机缘巧合,我可以用心魔起誓,不泄露分毫。”陈禾不紧不慢的说。
寻常修士这时怕被沈玉柏杀之灭口,估计都要抖如筛糠了。
梁夫人眼中兴味更浓,飞琼岛主亦有探究神色,他略一摇头:“这倒不必,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对何人说,若连这都不懂,活着作甚?你是聪明人,我不担心。”
不等陈禾回答,沈玉柏目光厉然,一字一句的说:“阿燕未将你交给渊楼,是她天性喜玩乐,瞧你有趣。我愿救你,甚至可以将你送到豫州,是因你对我有用。”
“哦,不止岛主何事需援?”陈禾垂下眼睛,敛去浮出的杀意。
沈玉柏冷冷一笑:“我对北玄密宝毫无兴趣,我与阿燕用不上那些东西。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随你去。我只想知道,你这十八年来,可曾感觉到身周的人与事有什么异常?只想问你,可曾一觉睡醒,觉得某些事好像发生过一遍,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陈禾一滞,微窘。
问一个常年失忆的人这种问题,简直没法回答。
“在下并非十八岁…”陈禾慢慢摇头,“也不知沈岛主这话从何说起。”
沈玉柏的目光锐利得简直要转成实质,他死死盯着陈禾:“我知道你不是十八…你的骨龄我岂能看错?不满六十岁的金丹后期修士,也称得上天赋惊人,可你为什么是在十八年前降生世间的呢,中间的四十年被谁抹去了?”
陈禾刚要回答是小界碎片,但窥见沈玉柏这番模样,忽然心中一动,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岛主是说,有人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几十年前?譬如明明是百岁之人,却发现世间一切还像自己年轻时那样,别人没有老,许多事没有发生,除了自己空活的年纪,其他都停留在几十年前没动?”
陈禾忍不住失神:“怎会有这种事?晚辈是困于小界碎片里,才空耗了四十年,而沈岛主与我说的,究竟是何人?”
飞琼岛主沉默半晌,才在梁夫人担忧的目光中开口:
“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沈玉柏不是重生者,他只是一个发现周围一切有问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