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岛主?”
此事荒谬至极。
任陈禾怎么思索,也想不出他怎么就能成为飞琼岛主觉得危险的存在了。
联想到十八年前香泉小院损毁之危,陈禾脸色古怪:该不会是自己在红燕岛遇到杀手,逃进香泉小院后,梁夫人发现没法吃掉自己,就把自己交给了那个所谓的渊楼,后来释沣知道此事,到东海迁怒杀了梁夫人?
陈禾有点昏,这种烂账听起来实在糟糕。
梁夫人也是初次听闻,还有这么一说,惊愣坐直,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陈禾,又砖头望那池温泉。
想来她的结论与陈禾差不多,厚颜的将自己与香泉小院,算作沈玉柏唯二在意的东西。
——只有梁夫人与灵参生长的故地出岔子,才会使沈玉柏感到不安。
沈玉柏接下来的话,恰恰证实了这点。
“这十八年,我对周围一切都很注意,可是除了红燕岛那次火山之事外,我再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于我而言,这莫名其妙消失的四百年,成了我的心结。我找不到任何事物,能够证明那四百年真切存在,因为连我都没有这段记忆,只是感觉…”
陈禾忍不住说:“岛主是否,遭遇了心魔,所谓黄粱一梦,梦醒后就忘了这些事?”
“黄粱梦醒,挣脱心魔劫数,理应修为大涨,或是心境大跌,出现难愈的内伤。这些我都没有。”飞琼岛主冷声道。
陈禾不觉有一分尴尬。
黄粱梦什么的,他也不太了解,毕竟没有遇到过,还是在小界碎片里,听长眉老道说起的,这下倒闹了笑话。
话说——
陈禾神色微微一变,他想到了那个口口声声与自己“一见深仇”的小道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香泉小院里陷入死寂般的沉默,风吹动樱色帐幔,院外有花瓣寥寥而落。
许久后,沈玉柏的声音才响起来:“你的伤势已近痊愈,你可以走了。”
“沈岛主…”
“渊楼追杀你的那日,我一直跟在后面,我原以为,似你这般的年岁,不该有金丹后期这等修为…我原以为,你能为我解开这个谜团。”
沈玉柏眼中映着深深的失望:“直到你昏迷后,我看到了你的骨龄。”
——原来不是与他有同样遭遇的人。这年轻修士方才亦说了,年岁与骨龄不符,是因为小界碎片。
“豫州年初之事,有八尾狐肆掠,它扔出一块小界碎片,将河洛派上百元婴修士与徽机真人困在其中。”梁夫人见沈玉柏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立刻将话题牵到了别处。
“正是。”陈禾垂眸,“在下恰好身在豫州西城,遭逢了这场变故。”
“既是误会,又是巧合,你无需拘礼了!”梁夫人笑吟吟的说,在梁燕阁从中原传回的情报里,只依稀知道释沣这师弟,出身云州世族陈家,其他都是流言,什么好美色,脾气糟糕等等简直不可一信。
梁夫人那双妙目,流转间勾魂摄魄,撩人至极。陈禾却生生在其中嗅到一分危险的杀意。
“阿燕。”沈玉柏皱眉,低声喝止。
梁夫人偏过头笑了,曼声说:“好!我听你的。”
——放过这小子的性命。
陈禾装作没有发现:“相助之恩,在下铭记于心,来日若有岛主所说的异常之事线索,必将传信梁燕阁告知。”
沈玉柏不置可否。
“另有东海渊楼,这名号我是首次听说,不知他们与我有何恩怨,这般紧追不舍。我初来东海,诸事不明,还望两位前辈提点。”
梁夫人闻言一笑:“东海渊楼乃是收钱办事之辈,不一定要与你有过节,只不过闹到这种地步,怕是真要至你于死地!也罢,你既入了我的地方,活生生走出去,也砸我的名号!”
陈禾:……
梁夫人有心戏弄,手指虚勾着对陈禾说:“也罢,待梁燕阁拍卖会事了,我安排你上一艘前往南海的船,半途再接应你去中原,也好避开渊楼的耳目。”
“多谢夫人。”
“不必!”梁夫人摆手,目光灼灼,“让你的师兄有空来东海梁燕阁道谢,我就满意了。”
“……”
陈禾险些将“不行”脱口而出,他侧头看沈玉柏。
飞琼岛主好整以暇,没半分动容。
“我听说,血魔释沣有一副世所罕见的好容貌。”梁夫人摩挲下颔,这动作再加一柄泥金扇,活脱脱像是风流成性的花花大少。
陈禾稳了稳心神:“他日必来相谢二位。”
不用师兄来,等到他修为够了,亲自来谢,有何不可?
梁夫人拂袖而起,右侧百宝架发出机簧响动的嘎吱声,整面石墙跟着移开,露出一条宽敞的暗道,两壁还镶嵌着用以照明的海珠。
“出此通道,自有人接应。”沈玉柏说完,就闭上了眼。
陈禾后退两步,匆匆一礼,毫不犹豫的进了暗道。
墙壁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这陈家小子,胆量不小,倒也不怕我们诳他进死路。”梁夫人若有所思。
“用得着?”沈玉柏眼都不睁,慢悠悠的说,“渊楼那群家伙,只要释沣追查到东海来,看时机就会将陈禾死于我们手中的消息放出去,如此一来,血魔就要与我们结下大仇。”
梁夫人哼了一声:“不管如何,也得让陈禾离开东海时露一面,人既没死,血魔就找不上咱们了。”
“你不是想见他么?”沈玉柏冷冷说。
梁夫人笑嘻嘻的摸了一把他的脸:“渊楼无端追杀血魔的师弟,这事释沣难道不想搞清楚弄明白?等着吧,守株待兔,我们还有等不到的理?你不追问陈禾,将他放走,不也看着来日方长,以陈禾现在的修为,能顶什么事?”
沈玉柏沉默良久,梁夫人差点以为他不想再说话时,沈玉柏忽然道:“我能看出,陈禾知道一些真相。”
“当真?”
梁夫人万分惊讶,十八年前,沈玉柏与她说,有四百年时光莫名其妙消失的时候,连她都觉得这是沈玉柏在开玩笑,虽然她家参没有戏耍人的爱好,可没准就吃错了什么药呢!
差不多过了四五年,梁夫人才慢慢相信,沈玉柏真的有那种感觉。
因为自红燕岛火山变故后,沈玉柏那怪异感觉就没下文了,所以这事她就搁置到一旁,没怎么放在心上,方才听沈玉柏对着陈禾说起时,梁夫人同样吃惊不小。
她脸色一正,肃然问:“区区金丹期修士,怎会让你有这种危险的感觉?如果是真的,我们大可以杀了他,免除后患!若是担心血魔,等陈禾离开红燕岛,甚至离开东海!再动手,也是轻而易举!”
“你不明白。”
沈玉柏盯着温泉氤散开的水雾,慢慢放松躯体靠在梁夫人怀里,疲惫的闭上眼睛说,“我没有与他说真话,其实这种危机感,并不像是我会因陈禾而失去什么,而是当我看到他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一直觉,竟在预示着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人!”
“你是说?”梁夫人霎时惊愣。
“不错,我莫名其妙消失的四百年,这所有的问题,都与陈禾有关。”
“可是…他只不过是一个金丹期的普通人。”
梁夫人投在墙上的影子,已然现出真身,庞大的蜘蛛抱着灵参,吭哧吭哧的说,“这种普通修士,在我化形前,吃过的没一百也有五十,当年想把你挖走的修士还少了?”
灵参动了动叶片,讽刺的笑了一声:“事情不过因他而起罢了,跟修为又没关系,难道你还以为陈禾是罪魁祸首不成?”
“他不是,那谁是?”蜘蛛想不明白。
“那日你我双修,我醒来后察觉不对,天下间可有能对我的记忆动手,却不惊动你我,更让我十八年后仍然恢复不了记忆的?”灵参问。
蜘蛛果断摇头:“没有。”
灵参看着它,不说话。
蜘蛛慢慢明白过来,足爪猛地一抖,不敢置信的举起螯肢,指着头顶:“难道是——”
此时陈禾也走出了这条长长的暗道,推开石门,一股清新的海风就灌了进来。
海水上涨,停留在距离这里不远的礁石滩上,洞口往外的空地十分窄小,更有大半隐匿在突出的崖石下。
梁燕阁建立在山的另一面。
所有喧嚣繁华,又被隔绝的山石的另一端。
陈禾抚着肩上伤口,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面上闪过一抹犹疑。
——如果沈玉柏说的话都是真的,能做到这种事的,大概只有天上的神仙,或者说,天道本身了吧。
一个青衣窄袖的女子站在暗道门口的隐蔽角落,听到机簧响,那女子匆匆过来:“陈公子。”
陈禾瞥了她一眼,立刻认出她就是飞琼岛主船上那个恶声恶气,心肠却不错的丫鬟。
“我家岛主吩咐我在这里等候。”女子神态恭敬,却并不以奴婢自称,只有修士充当的仆人才会这样。
陈禾顺着女子伸手指出的方向,朝海上望去。
共有七八艘船停在附近,皆是描金雕漆的楼船,船舷涂成了赤红色,风帆与旗帜都绘着一只红色的燕子。
“这是梁燕阁即将远航的船只,岛主没说让你坐哪一艘…”
“梁夫人说,是开往南海的船。”陈禾打断他。
“这就好,我与梁燕阁的人,也不太熟,还在犯愁将你带上去后,要用怎么个说辞呢!”青衣女子局促的笑了笑,“陈公子随我来罢。”
陈禾跟着她走了几步,忽然问:“沈岛主与梁夫人,倒是伉俪情深。”
女子脸上顿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尴尬之色,含糊着点点头。
——道侣行为放纵,招惹太多入幕之宾,沈玉柏整天冷着一张脸,谁能看得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总归这对道侣没闹什么翻脸成仇的事!
她这般模样,陈禾霎时明了,无论梁燕阁的属下还是飞琼岛主的侍仆,只怕都不清楚沈玉柏梁燕的真身。
被这个秘密压在心头,陈禾迈步时,又多了几分沉重。
沈玉柏,没理由编造这个谎话。换言之,所谓四百年莫名其妙消失的事,即使陈禾深信不疑了,对他飞琼岛主,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世间最为可怖的事,永远不是谎言,而是真相。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