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悠长的钟声,从山顶传下。
霎时延绵的山峰各处道观,都陆续扣响了笨重的铜钟,惊鸟归宿,天色碧蓝如洗,残阳余晖照得半隐匿在树林中的瓦片屋檐反射光华。
山门前打瞌睡的小道士一个激愣,揉揉眼睛站直。
因为怀中抱着剑,偷懒时背靠着山门柱子犯困,下巴与脸颊自然歪在了剑柄上,醒来后脸颊红红的痕迹好不可笑。
小道士熟练的用手搓揉,想把“偷懒”证据消弭。
忽听稚童的嘻嘻笑声,小道士愕然低头,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娃娃,指着他手里的剑笑各不停。
原来小道士打瞌睡的时候,口水也跟着流了出来,将剑柄而下那一块都沾得湿漉漉。
小道士大窘,摸着脑袋嘀咕:“这是谁家的娃娃,山郊野地的也乱跑。”
时值夏日,天甚炎热,不少幼童只穿一个红肚兜。
可是这个胖娃娃白白嫩嫩,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脑袋光溜溜,肚兜是近乎赤红的火色,上面一点绣纹也无,光着脚丫站在地上,也不怕磕坏了脚。
小道士心中疑惑,霎时警觉起来。
——荒郊野地,哪来的走失娃娃,怕是山魈野魅?又或者灵物化形?
“呔!小娃娃,我可告诉你,这是河洛派!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小道士机敏拔出桃木剑,警惕的后退了两步。
“出什么事了?”
天衍真人在山门后的青石上打坐。
河洛派山门前,照例有一位金丹修士坐守,另带着筑基期弟子二人,养气期的童子若干,这些道童年岁都轻,坐不住,每日修炼功课后都贪玩不已。
天衍真人索性放他们出去野,加上天近傍晚,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两顿哪里够吃,这不又去山脚大厨房那里摸馒头咸菜去了。于是山门这里只留下他跟一个道童撑门面,反正河洛派自有护山大阵,要是来了强敌,连他都挡不住,那些道童留在这里也是白费。
“师叔,你看…”小道士十分为难,因为那胖娃娃竟然往地上一坐,蹬着腿嚎哭起来。
天衍前世可是河洛派掌门,即使重生一回,眼力还是非同小可。
“灵物化形!”
天衍真人心中一喜,抖抖袖子对不知所措的小道士说:“站边上去,看师叔的!”
并指一划,直接在半空中画出符箓:
“天地万灵,甘霖雨露!”
只见一道金光过后,胖娃脑袋上方局部地区开始降雨。
水珠闪烁金色,确实是有充沛灵气的甘霖无误。
胖娃茫然抬头,他刚才嚎了半天,脸上一滴水都没有,现在倒好,从头淋到脚,湿漉漉的水珠直接挂从额头往下滚。
“嗤!”
一声诡异的怪响。
那边天衍真人已经得意的对小道士说:“世上灵物诸多,偶尔在山野之间,就会遇到什么人参灵芝黄精啥的化形,我辈正道中人,平日采药也就罢了,遇到开了灵智的还得手下容情。不过这样的好机缘白白浪费也是可惜,就得用这甘霖雨露的符箓,哄得它们开心,拔根参须摘片叶子甚至送个果子,咱也不白遇嘛——你拉我做甚?”
小道士满脸惶恐:“火…火…”
天衍真人皱眉:“灵药木材最是怕火,妖魅精怪亦是,当然不可用这种符箓。”
“师叔!那娃娃冒火了!”
小道士惨叫一声,拔腿就跑。
天衍真人僵硬的转过脖子,只见那胖娃娃原本光溜溜的脑门上多了一层火焰,在脑门郑重俨然还是个冲天辫,其余都是浮动的焰边。
这可真是怒发冲冠…呃不,怒火冲天。
胖娃的一张脸板着,皆是怒色。
肥嘟嘟的手臂一挥,火焰丛生,炽热的温度即使在炎炎夏日也不禁让金丹期的天衍真人滚落了汗珠。
“三昧真火!”
天衍真人当然识货,他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拎出储物袋,摸出一把尘葬的符箓,准备以土压一下火势,然后警讯门派。
他脑袋里依稀闪过一个念头:世间三昧真火,很多吗?
山门远处的石阶上传来一声叱喝:
“石中火!停住!”
胖娃怒气冲冲的扑向天衍真人,来人比它更快,逮住两只肥胳膊就往后拎,胖娃霎时只能两脚乱蹬,口喷余焰。
天衍真人瞠目结舌的看着来人碰触三昧真火而无碍,仅仅只是袖子被烧掉一截。
凶悍燃烧的火焰,也像棉花糖一样,生生被摁回了胖娃肚子里。
“灵物不听使唤,多有得罪。”
来人一身云锦罗袍,外是竹叶镂空纱罩袍,发上青玉簪,加檀木冠,眉眼分外熟悉,不就是陈禾?
天衍真人不着痕迹的拧了下眉。
经历过陈禾拿话挤兑长眉老道,小界碎片破开后陈禾对着师兄掉泪,天衍真人心目中冷漠矜傲的离焰尊者形象已经分崩离析了。
这会看到清俊毓秀,俨然还是少年模样的陈禾时,这不适也就没那么明显。
“陈道友,半年不见——”天衍真人嘴上说着客气话,眼睛瞄到仍在冒火星子的胖娃,心中顿生尴尬。
想来这就是陈禾的石中火化形喽。
灵物倒是天地灵物,可惜他判断失误,当做人参灵芝浇甘露,这对石中火来说,简直是挑衅!
天衍真人摸摸下颌,疑惑的想不对啊!上辈子离焰尊者的石中火根本没有化形。
——灵物想要化形,必须得生出灵智。
到底是这胖娃到处闯祸,让离焰尊者一怒之下抹掉他的灵智,还是上辈子陈禾没有释沣在侧,生活颠沛流离,石中火没有生出灵智的机会?
天衍真人满脑子疑惑,一抬头,正想说什么,却被陈禾惊呆了。
“道长?”
天衍比陈禾年纪还大一些,以前不熟的时候陈禾随口叫小道士无所谓,当着别人的面,又有四十年的战场交情,陈禾还是乐意喊一句道长。
他看到天衍真人活脱脱见了鬼的神情,仔细一想,心中了然,顿觉好笑。
“你,你…你元婴期了?”
天衍真人一脸的悲愤欲绝,倒不是因为陈禾修为比他快,而是他想到河洛派以后要靠自己做支柱,如今自己只是个看山门的,这路太漫漫兮还得继续上下求索,什么时候是个头?
辛辛苦苦修道数百年,一朝回到养气前,真是一把眼泪。
尤其他确定陈禾没有前世记忆。
天衍真人更悲愤,带着记忆的自己重修功法,速度还没赶上陈禾,苍天无眼!真的不是他不勤奋,他踩着飞剑也赶不上陈禾这个速度呀。
修真界最著名的化婴期瓶颈呢?
不看透尘俗,不放下执念就过不去瓶颈呢?
陈禾愉快的看着天衍真人表情忽青忽白,变来变去——哎,浣剑尊者那边的习惯不好,在京城待了几天,看热闹的时候手边没有灵茶干果,竟然不习惯。
“道友多日不见,你精神甚佳?”
“尚可尚可。”天衍真人有气无力的说。
陈禾心中却生出疑惑,当初长眉老道兴致勃勃的回去收徒,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河洛派掌门的师弟,就算修为只有金丹期,也轮不到守山门这种活计吧!
“道长拜师了?”陈禾不经意的说,“还没恭喜道长终入河洛派内门,心愿已成。”
天衍真人翻白眼,他可是天衍“真人”,曾经的河洛派掌门,他的心愿大着呢!这才刚刚开始!!
“我与道长,也算故交,不知可否询问尊师是?”
“贫道师父道号讳上飞下青。”
呃,飞青?
陈禾有些懵。
“唔,贫道本想拜…”以前的那个师父为师。
可是小界碎片四十年苦战,天衍真人进展过快,他从前的师父也才金丹期,怎么好收一个与自己同等修为的人做弟子?
河洛派虽然不讲究细节,但也没不讲究到这种地步。
于是天衍真人勉强接受了现实,喊师父做师兄,另拜了一位潜修钻研推演术的飞青道人为师。
河洛派门人众多,后来遭逢正魔浩劫之战,死伤得也多。
天衍真人做掌门的时候,河洛派没有一个叫飞青的元婴修士,他只以为是当年早亡的师门前辈之一,没想到——
“这个飞青道人是老道假扮的。”
长眉的传音术忽然出现,陈禾惊得险些没抓稳胖娃的胳膊。
他隐晦的看了身后一眼。
这番前来河洛派,是师兄弟俩找借口离开京城——西域赤霞宗暂时没消息,薄九城虽然会被他老爹收拾,但要对上东海渊楼还需从长计议,比如说联络那对蜘蛛人参道侣。豫州魔道初定,释沣自然不能长久离开不闻不问。
好在河洛派就在豫州。
血祸魔尊顺路来这里一趟,连释沣的属下都没有怀疑。
只是陈禾唯恐引起天衍的戒心,故而劝说释沣不要现身,看来现在隐身在旁的不止是释沣一人。
“老道能不来嘛?一个小道童都被你们吓哭了,话都说不清楚。”长眉嘀咕。
“堂堂徽机真人,连个徒弟都收不好?”释沣传音时带师弟听热闹。
“呸!这小道士冥顽不灵!”
长眉老道一肚子苦水。
要是在别派,说什么命中注定是谁的徒弟,看师长不揍飞天衍真人。
换成河洛派,天资不凡,对推演窥看天机之能更有天赋,张口就是“我道号该叫天衍”,“这位道长与我有师徒之缘”,大家只会用赞赏目光观之!!
释沣叹:“也罢,比起浣剑尊者,多一个飞青道人身份的长眉道长算得了什么?”
陈禾深以为然。
长眉老道咬牙切齿。
修士跟修士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
“对了,你师兄弟这番上山,所为何来?”
长眉一句话,陈禾释沣都收了笑意,一派肃然。
只有没听到传音的天衍真人满脸疑色。
作者有话要说:天衍真人(╯‵□′)╯︵┻━┻
话说天衍真人的心情我懂,我很明白
如果有重生这种好事,我定是不肯的
也不为别的,
一想我要把这些年写的五百二十万字,靠记忆重打一遍,我特么就不想重、生、了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