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二十一

皇城百里外有座山,山间绿水环绕,因是冬季,山下稻田一片荒芜。季家祖坟便在这山脚。

季玖称替父亲守孝三年,搬离了将军府,独居在山脚一隅简陋小院里。身旁只有沈珏一人看护,替他挡下了所有前来探望的人。

他也甚少出行,镇日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连皇帝在朝堂上也不提他,仿佛刻意要将这个人从朝中抹去。

陈老相国被革爵,陈家已经没落,只剩季家一家独大,而今季老将军一走,季玖又守孝不见客,皇帝的态度也是耐人寻味,看起来季家大树已有败落之态。朝堂中原本两棵大树一颗已经倾倒,另一颗也呈败势,一时间谁也看不懂皇帝想要做什么,只好人人自危,草木皆伏。

朝堂之外,季玖每日去父亲坟前拜祭一番,回屋后终日与书为伴,左右有沈珏侍候,倒是安然。沈珏每天陪在他身边,看着日出日落,终日交谈不过只言片语,却也看不出厌烦。仿佛无论怎样的生活,都可以坦然应对,又颇有几分随遇而安之感。因他这份性子,季玖对他益发倚重,处理事务时也不避开他,甚至有时,会与他谈论起前世的事。却也所聊不深,季玖终是不愿意让他将自己当成沈清轩。

尽管在心里,季玖愿意当他爹爹。

饭后,沈珏收拾着桌上碗碟,季玖漱了口,在院中闲逛片刻回屋,倚在窗边看书。沈珏做完事,坐在窗底下,倚着栏柱晒太阳。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扇打开的窗户。季玖一边看着书,一边低声说话,仿佛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窗外的沈珏听。沈珏且听且答,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谈话却突然止住,沈珏歪过头,耳朵冲着院门听了一会,道:“爹,宫里来人了。”

季玖“嗯”一声,眼皮都懒得抬,道:“打发走。”

“宫里也打发吗?”沈珏又问了一遍。

“找我的就打发走,”季玖这才抬起眼来,似乎是笑着,又似乎不是,说:“找你的,你自己决定。”

沈珏本来想问皇宫里那人找我作甚,猛地一停,想起自己两年前似乎与皇帝有些“故事”,便噤声了。略等片刻,那脚步声快到门口了,才对季玖说:“爹,应该不会是找我的。”

季玖说:“未必。”模棱两可的词,用的却是确凿的语气。翻了一页书,季玖补了一句:“我比你了解他。”

院门此时被叩响,沈珏半信半疑的过去开门。

季玖老神在在的等着,直到沈珏回来,脸上有些怪异的向他请辞,季玖说:“去吧。”

沈珏就要走,身后季玖又淡淡的补了一句:“好自为之。”

沈珏停下步伐,折身回来,在季玖面前站定,严肃问:“爹,你觉得我去还是不去?”

季玖说:“你觉得你去,还是不去?”

沈珏被这反手一击,堵的咽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我不讨厌他。”

季玖放下书,却问了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为何不去修仙?”

“放不下,就不修。”沈珏却回的很快,“否则会走火入魔。”

“放不下什么?”季玖又问。

沈珏道:“放不下快活。”

“快活吗?”季玖闻言一愣,随即问道:“你这一天天虚耗光阴陪着我在这功名利禄里辗转,有何快活。”

“就是这样虚耗光阴,我也觉得快活,放不下。所以不修炼。”沈珏笑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爹是觉得人生苦短,成仙就是超脱,所以才担心我陷进去吗?我却觉得,成仙太漫长,守着日升月落无事可做,不如短暂的快活时光。爹爹,这种事,如人饮水罢。”也不过是个冷暖自知。

季玖缄默片刻,挥手道:“你去吧。”沈珏又走,走了两步,便听见季玖在身后说:“他那人,多疑而善变,这些年无人敢约束,越发狠辣惯了。却从未出错,是真正的天子。你当知道,帝王寡情。”

沈珏点点头,“孩儿知道。”

季玖垂下眼,望着窗下铺洒的阳光,灿烂至刺眼的地步,继续说道:“传野兽中唯狼穷其一生,只唯一伴侣,终身不弃。若你也要等他没了,再寻个几生几世,便不要去了。”

沈珏在那处站了片刻,道:“若有那一天,孩儿便自毁道行,去饮了孟婆汤重新转世,再不为其苦。”说完不等季玖反应,迈步离去。

季玖怔在当场,若石塑若木雕,浑身上下,因这一句话而动弹不得。

那么决绝,那么干脆。不惜自毁。这便是妖唯一的选择。

人与妖,一开始便不该见,也就不相恋。否则怎么走,都是一场殊途。

良久,季玖才转过神,呆呆望着窗外景物,不自觉的伸手取出胸前的挂珠,摩挲片刻,终是问了一句:“你在哪?”

音量极低,轻声发问,若微风拂耳。两年光阴,这蛇醒来后便消失离去,没有一句招呼,也没有与他相见,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那么……在哪?

是不是也毁了道行,饮了孟婆汤,转世投胎,再不为其苦?

是不是,也伤到无法自赎,只好决绝别离?

季玖想,不会。他那么坏的性子,哪里能干出这样蠢的事来。心里生起一丝惶恐,季玖不安的攥紧了红珠。

血色珠子在他指缝里微闪了一下,紧接着风声乍起,季玖松开手,望见窗外槐树下的阴影处显出一道身影,宽袍大袖,黑发披散,负手而立。

仿佛一直都在。

季玖“啊”了一声,短促而慌乱,神情却放松许多,望着他,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伊墨却说:“我没走。”说着,便走近了,隔着一扇窗户,从外朝内看,仿佛早知他心中所想,道:“沈珏是狼也是人,他也不过百年道行,就是毁了也无甚干系,至多成为凡人。我若自毁道行,便是山林中一条普通长蛇,不懂人语不识人心,与禽兽无异。”略顿,笑道:“也许为猛禽所食。”

季玖脸上白了三分,朝他砸了手中书册,道:“闭嘴。”

伊墨接过他砸来的书册,问:“怕了?”

季玖撇开脸,冷哼一声道:“你要自毁道行,也等我死了再毁,省的叫我背上债,日夜不得安生。”

伊墨将书册隔窗递到他眼前,不露喜怒的评了一句:“口是心非。”

季玖一副全没听见的表情,等伊墨又凑近了一分,才淡淡道:“是实话。”

是实话。所以这次,伊墨也没有话回他。

与先前的沈珏一样,伊墨坐在了窗下,倚着廊柱,在阳光中眯上了眼。季玖低头看着书,偶尔瞟过去一眼,又很快收回来,装作没有那人,看的极其“认真”。

“认真”翻书的间隙,季玖开口道:“这两年你去了哪里?”

伊墨闭着眼,晒着阳光懒洋洋的道:“在睡觉。”

“三个月没睡够吗?醒了还要找地方继续睡?”季玖不信。

“你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睡觉作甚?”伊墨反问。

季玖沉闷的翻着书,翻了十几页,才接着道:“我以为你回山修炼了。”

“你以为我去他埋骨之地陪白骨了。”伊墨说,正正经经的。

季玖嗤了一声,“你去陪谁与我何干?就是陪着他一同化为白骨,也是你愿意。我管不着。”

“你想管?”伊墨坐直身体,仰着头透过窗户望着他,“想不想?”调子是正经严肃的,却捎着一抹说不出的暧昧,宛如情人间的顽话。

季玖又翻了几页书,眼看着实在是无法继续静下心,索性将书册扔到一旁,正眼看他,却不理先前的话茬,只道:“沈珏去见皇上了。”

伊墨知他不愿意说这个话题,也就遂了他的心愿,道:“去便去吧。”挑起眉来,又补一句:“他不会吃亏。”

季玖琢磨着“不吃亏”的意思,顷刻就领会过来,还是有些不信。皇帝到底是九五之尊,虽好男风,也是不容他人犯上的,皇帝又怎么能容忍他忤逆?

正想着,伊墨道:“各有其命,想也枉然。”

一切不过是命。就是沈珏遭罪,也合该他有此一劫。一百多年的经历,狼小子虽不言不语,却也有些眼高于顶,寻常人,他看不上。

所以这一百多年,在红尘游历,伊墨也未见他对谁起过念头。如今,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既然遇到了,便躲不掉。

就是皇帝今天不召他进宫,来日沈珏自己也会去找他。

为这种事费心,实在是无用。不若冷眼旁观,需要插手时再去帮衬。

其实对沈珏,伊墨放心的很。那人是沈清轩一手教出来的,要什么谋什么,结果是什么,一向清醒自持。不会出大乱子。

就是出了乱子,伊墨也觉得,自己还能护得住。就随他尽兴去吧。

季玖听了这话,也就不再多言。

伊墨重新倚回栏柱,晒着暖洋洋的阳光,重归宁谧。

到了晚间,沈珏还不曾归来,季玖等了又等,夜深了,也就掐灭了那一丝侥幸。解了衣带上榻,躺在床上想起与他首次相见,背着包袱,持着剑,与伍长不温不火的争执场景,仿佛还是昨天。一转眼,却已经三年了。

周边人事,三年光阴已经损耗的已经面目全非。死去的,活着的,除了沈珏,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隐在这山庄里,等着出征的皇谕。那时,连他自己也该没有了。

伊墨掀起床帏,翻身覆在他身上,季玖在黑暗里睁开眼,四目相对,各自都是晶亮亮的眸子。

时隔两年又被重新压住,季玖也不恼,只异常凶狠的口气,要挟了一句:“你敢!”

伊墨倒不是不敢,却也不想逼迫他,况且他答应过小宝,不逼迫季玖的。顿了一下,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亲,翻身躺倒一侧去了。

身上重量消失,季玖松了口气,对躺在身侧的人也不表态,只重新闭上眼,卷了卷被子就要睡。

那手却稳稳的,穿过棉被缝隙,搂住了他的腰。

季玖僵了一下,又放松了,眼也不睁,淡淡道:“你要的东西,我没有。”

握在他腰际的手掐了一下,伊墨揭开被子,进了他的被窝里,问:“没有什么?”

季玖还是不动,自说自话般道:“我虽不是沈清轩,到底是他转世,这笔帐你要算在我头上,我无话可说。”只是他当不了沈清轩,做不到与他日夜相好,更不能为他舍弃家业,眼睁睁望着死去的祖宗为他脸上蒙羞,将这么多年的心血化为齑粉。

这一切,他都做不到。他是季玖,只能是季玖,也只能当季玖。

无路可走的季玖。

“只是我当不成沈清轩。做不到的事,别逼我。”

“你要愿意就这般抱着一个不愿意回应的人,你便抱着。我也不是吝啬的人,你寻了一百多年,这点东西,我还是能给的。”

“再多的,就不能了。”

季玖说。到底头一回,对他说实话。曾经的愤恨可以放下,虽然不曾被抹去,但也放下无妨。对寻了他这么多年的蛇妖,他愿意给出自己的怜惜,虽然无关情爱。

所以,要抱着,便抱着吧。沈珏说,逢夏日,沈清轩便要那人冰凉身子搂的紧紧的。逢冬日,便将那人的原形搂在心口上。

这一点往日的依恋,即使不在自己的记忆里,季玖也不吝给他。

谁让他是沈清轩的转世。寻来了,就躲不掉。

伊墨却道:“说来说去,你只是不想与我交欢。”抚摸着手下身子,又道:“你要不想,就不做。”说着便罢了手,将人抱进自己身前,一动不动的搂着,再无逾矩之举。

季玖也不挣扎,躺了片刻,仿佛梦呓般轻语一句:“倒是醉了的蛇样,还讨喜些。”也不会这样胡说八道,活人能叫他气死。

伊墨闻言深深觉得,小宝太多事。

他就是醉了,谁又敢拿他怎么样?偏要把他装在箱子里运回来,还叫这人瞅着一条醉蛇,也不知都干了些什么事。

将季玖的身子往怀里紧了紧,伊墨凑近他耳畔低声问:“喜欢我原身,是因为一条蛇,不能与你欢好,是不是?”

季玖直接伸出手,擒住伊墨肩头,一把推开,险些将他推到床底下去。伊墨及时扯住他的手,两人便纠缠在一处,季玖懒得与他废话,上手便是狠辣招式,几回锁住了伊墨颈项,几乎要碎了他的喉骨。

最后伊墨扣住他的后颈,低头便吻上去,季玖猝不及防他会突然这般,被堵住了唇,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便张着口,让他亲了个心满意足。

唇分开时,季玖有些喘,却也没继续揍他,伊墨又低头,伸出舌来,在他唇角舔了舔,将湿润的水迹又铺开些,才躺回枕上,道貌岸然的道:“别闹了。”

到底是谁在闹?!

季玖躺在一旁,真心想回到前世,挖了沈清轩的眼珠子,用鞋底碾个稀泥才好。

到底要长了怎样的眼睛,才会看上这样的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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