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早上醒来,身边是空的,他惯例躺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披着衣服推开卧室门。
天气不错,太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他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有些意外地去了拐角处。那里有个小厨房,里面黎邃正拿着煎锅做早饭,大概刚撒了油,锅里发出嗞嗞的响声。
“你醒了?”黎邃回头看到他,眼睛都亮了一分,又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羞怯。
陆商说不上来这画面哪里不太对,怎么好像跟偶像剧里的新婚夫妇似的,他不喜油烟,靠在门边没有进去:“做的什么?”
“鸡蛋卷饼。”
冰箱里放了些食材,方便客人自己捯饬,但真正会来做饭的人寥寥无几,黎邃手脚麻利地把摊好的蛋饼铺在盘子里,开始往上面刷酱汁。
陆商等那股油烟散尽,走过去,扫见盘子里翠绿的黄瓜丝切得整整齐齐,烤好的培根尾部微卷,旁边还有一个砂锅,里面煮了小半锅南瓜粥,正噗噗冒着泡,香甜的气息弥漫在厨房里,让人食欲大开。荤素适宜,咸甜搭配,冰箱里自然不可能配备得这么齐全,多半是他一早赶去市场买的。
“怎么突然想到做饭了?”
“想做就做了。”黎邃低头把鸡蛋饼卷好,切成两段摆盘,又拿了两只碗去盛粥。
陆商盯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若有所思地转去了浴室,等他洗漱完换了衣服出来,早餐已经摆上了桌,黎邃就坐在桌边剥虾子,恰好剥了一小碗,虾尾虾肠都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团团粉嫩的虾肉球。
他心中那种违和感更加强烈了,总觉得这孩子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来尝尝?”黎邃看他,带着既忐忑又期待的目光。
收了心思,陆商走到餐桌旁坐下来,拿起筷子又忍不住顿了顿:“这都是你做的?”
“是啊。”
饼皮色泽金黄,厚薄适中,看着松软,咬上去外皮却是酥酥的,轻微一嚼,满口蛋香,酱汁不多不少,刚好从夹层里溢出来,混合着黄瓜的清香和培根的烟熏味,这味道不仅美妙,而且熟悉。
“怎么样?”黎邃忙问。
“不错。”陆商点点头。
这句并不是敷衍,这蛋卷的确做得相当到位,和露姨做的如出一辙,出来小半月,他还真有点想念家里的味道。这孩子平时不下厨,没想到还会做饭,而且观察细致入微。陆商的确很喜欢蛋饼,但却吃得极少,因为这饼要做得好吃,必须得多放油,而他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摄入太高的油脂,露姨很少给他做。
黎邃来陆家以来,露姨总共也就做了两三次,没想到他就多伸了两次筷子,就让黎邃注意到了,还把做法给偷偷学到了手。
黎邃看起来非常高兴,把手里的碗推过来:“试试这个虾仁,我都剥好了。”
这示好的举措实在太明显,陆商忍了忍没忍住,面色复杂地抬头:“你……”
黎邃神色微变:“怎么了?吃不下吗?”
“你……帮我把药拿来。”
也是难得,他陆商竟然也有问不出口的时候,并非不明白黎邃的心思,相反,正是因为知道黎邃心里的想法,他才更不忍心去戳穿他。这孩子心思单纯,之所以做这些,无非只是想要对他好,在这份纯粹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过于功利。
不知道是不是海南温度较高的缘故,来到这边之后,陆商的身体反而好了不少,这两天出门走动回来已经没有太多不适。黎邃像个小尾巴,谨遵袁叔的嘱咐,跟着陆商寸步不离,陆商一开始以为他是到了陌生环境不适应,对他百般照顾,后来才发现被照顾的人是自己。
黎邃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对他黏起来简直如胶似漆,把他的吃穿用度全记在心里,一双眼睛从早到晚就没离过他的身,连洗澡都竖着耳朵听他在屋外的动静。饶是一向淡定的陆商也招架不住了,心说得找个时间和他谈谈。
晚上,严柯打来电话说要请他吃饭,电话里语焉不详,陆商心知他是有其他事不方便说,于是带着黎邃同去,果然一进店门,就看见司马家的大儿子坐在雅座里,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司马靖荣今天换了一身休闲装,左耳一只夺目的耳钉,比那天游轮上正常了不少。见到他们,立即站起来,别别扭扭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个人对视一眼,相继入座。
“陆叔叔,我敬你一杯,谢谢你那天帮我。”司马靖荣少说个头一米八五,块头又大,这一声叔叔叫出来,不知怎么就听得黎邃特别刺耳。
陆商面色如常,没接那杯酒,拿旁边茶杯与他碰了碰,仰头喝尽。
司马靖荣微微一滞,表情略显受伤,讪讪地把酒干了。
“你家里还好吗?”陆商把茶杯倒满。
“就那样,我爸说以后不管我了。”说到家里的事情,司马靖荣脸上又隐隐显出些不耐烦,“严叔叔说让我回去和他谈谈,可他那个暴脾气,知道我在海南闹了一通,回去不打死我才怪,我才不要回去找打。”
陆商不予置评,淡淡道:“终归是你父亲。”
“父亲?”司马靖荣不屑道,“他要是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就不会找我要我妈临终前留给我的股份了。”
陆商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司马家是母系家族,以做服装代理起家,后来开始做电子商务,他父亲岳鹏飞当初是司马家的上门女婿,先与大女儿结了婚,大女儿因难产去世后又娶了司马家小女儿。这人是个奇才,凭借自己一身本事,用司马家的钱开了自己的子公司,开创了集物流和网络销售为一体的一条龙模式,一路发展到现在,已经几乎垄断了华中华北华南三个地区的代理权,前年还上了创业板。
“不会吧,”陆商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杯沿,套他的话,“据我所知岳总应该不是那种人。”
“你们是被他的表象迷惑了,”司马靖荣急道,“他还唬我说借给他用一用就还回来,骗谁呢,钱给了他,他肯定回头就给司马焰了,我又不傻!”
司马靖荣的母亲是公司的唯一股东,他母亲过世后,八成的股份都给了司马靖荣,只有两成留给了丈夫岳鹏飞。这笔股权在当时看并不算什么,但这么多年过去,电商业发展迅速,又经过岳鹏飞的一番运作,早已不是当初的规模,司马靖荣不关心生意上的事,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多有钱。
至于岳鹏飞这点小动作,司马靖荣看不懂,陆商却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岳鹏飞的意图,他是想借壳上市。
上市之后再大比例配股筹集资金,改变公司现有格局,公司前景和可操作性都可以大大提升,总体而言还是利大于弊。这一分析,这当爹的虽然野心大,但也未必就没有考虑过儿子的处境。
“陆叔叔,你说我怎么办啊。”司马靖荣求助道。
陆商觉得有些奇怪:“你父亲没有送你去学商吗?”
“送倒是送了,可我听不懂,我又不缺钱,学这些东西干什么,再说天高路远,我走了谁知道家里会又发生什么变故。”
难怪岳鹏飞喜欢小儿子了,这要是他是父亲,他也得气死啊。
连黎邃都听不下去了:“那你不就变成了守财奴了?”
陆商在桌底轻轻拉了他一下,也不好直说,只委婉劝道:“你这个年纪,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
黎邃转头看了陆商一眼,他倒是想起,以前听袁叔说过,当年陆商父亲病逝,陆商紧急回国以一人之力扛起整个东彦集团的时候,和他们这时候的年纪差不多,只能说,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严柯姗姗来迟,黎邃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严大哥。”
“哎,我来迟了,路上堵车,”严柯笑道,“光喝酒怎么行,点菜啊,这家的海鲜不错。”说完,招呼服务员拿菜单上来。
有了上一次的接触,黎邃对这位长辈也不那么拘谨了,倒了杯茶给他,笑道:“上次我的话说得太冲动了,多谢严大哥帮我解围,”转头向司马也点了个头,“靖荣也多担待。”
他说话的时候特意加强了“大哥”两个字,像是在刻意纠正辈分似的,司马靖荣听得愣了一下,脸上可谓色彩纷呈。陆商嘴角带了点笑意,并不说话,严柯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是我的错,靖荣啊,你以后还是叫陆哥哥吧,他也没大你几岁,怪我怪我,辈分给乱了,我老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小胖子,看到小黎才反应过来,你们应该是同辈的,哈哈哈……”
司马靖荣涨红了脸,陆商对他微笑道:“他开玩笑的,随便叫。”
“我、我去调几个味碟过来……”司马靖荣尴尬地站了起来。
“我也去。”黎邃也跟过去。
严柯望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道:“你不怕他俩打起来?”
陆商低头喝茶:“同龄人更好交流,我这个当叔叔的就不去凑热闹了。”
“你咋还记仇?”
陆商抬头一瞥,跳转话题:“你和岳鹏飞有业务来往吗?帮我牵个线。”
“有倒是有,你想做什么?”
“他想借壳,我这里正好有份大礼,他应该会喜欢。”
商场上的事情,严柯一向很讲究礼尚往来,当即点了头:“等我消息吧。”
味碟均是自助形式,各种佐料一字排开,客人可根据喜好自行选择,黎邃避开了辣椒酱和芥末酱,调了一份糖醋的和一份咸香的。
一旁的司马靖荣看不过眼,挖了一勺辣椒酱作势要往他碗里放:“你得加点儿辣。”
黎邃连忙捂着酱料闪开:“我不要。”
“不加辣还有什么好吃的。”
“你喜欢吃自己加就行了,你管我做什么?”
司马靖荣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没品位。”
黎邃不甘落后,回呛道:“和你口味不同就叫没品位,你还是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啊。”
司马靖荣一噎,横跨在他面前:“你别以为你那天说了两句话我就会感激你!”
“你感激我我的人生又得不到升华。”黎邃一扬头。
两人对面对,身高相仿,眼里恨不得擦出火光来,黎邃低喝道:“让开。”
司马靖荣狠狠盯着他,对峙半晌,还是泄了气,缓缓退开了。
吃饭的时候基本都是严柯和陆商在说话,司马靖荣像是焉了的皮球,饭也吃得无精打采的。黎邃忙着低头给陆商剥螃蟹,看都没看他一眼。
吃到一半,严柯实在忍不住了,这两人秀恩爱真是秀得他这个已经当爹的都开始不好意思,忙倒了杯椰汁给黎邃:“别光顾着剥,你也吃啊。”
陆商放了筷子,接过他手上的两只蟹:“我来。”
黎邃哪里肯让他动手,忙又拿过去:“我自己来。”
一旁的司马靖荣目光在对面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神色怪异,他并不清楚陆商和黎邃是什么关系,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举止似乎过于亲密了,之前根本没往那上面想,这会儿却越看越不对,忙回头瞥了眼严柯。严柯读懂了他的眼神,笑嘻嘻地挖了一勺蛤蜊蒸蛋在他碗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忘了告诉你,他俩是一对儿。”
得到肯定,司马靖荣顿时如遭雷劈,面色如土。
黎邃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像是故意似的,贴在陆商耳边说了句悄悄话,陆商闻言嘴角弯了弯,点了点头。
司马靖荣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这两人肯定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时间丰富的联想如泄了闸的洪水似的,冲得他整个人都懵了,直到离席时都还是呆滞状态。
走的时候,黎邃跟严柯告别,司马靖荣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地抽了张名片递给他。黎邃一时不解,没有去接。
司马靖荣反倒不耐烦起来了:“拿着啊。”
黎邃回头看了眼陆商,后者并没有指示,全然凭他自己做主的态度,于是伸手接了:“这是?”
“我的电话,”司马靖荣别扭得厉害,“有事可以给我打。”
黎邃怔愣了一下,心中忽然乐了,没等他说话,对面的人扬了扬手,跟在严柯身后走了。
“笑什么?”陆商瞥见他要笑不笑的模样。
“这人真有意思。”黎邃道,拿名片晃了晃,侧头冲陆商笑笑,“这算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吗?”
陆商分析道:“司马家实力雄厚,你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对你将来是很有帮助的。”
司马的举措陆商也觉得很意外,年轻人的世界,他也是有点看不懂了,这两个孩子的性格明明完全不同,实在想不出如果成为朋友该怎么相处。黎邃内敛成熟,司马外放幼稚,不过两个人倒是也有共同处,都足够纯粹。
“我那些话那么难听,还以为他会恨我。”
“他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而已,实际上认同你的话。”
的确,司马靖荣并不存在三观上的问题,这孩子大是大非都是懂的,只是心理年龄还没有长大,从他见人就喊叔叔就能看出来,自我认知不够准确,加上人也确实懒了点儿。如果他哪天自己觉悟了,入正道勤加研习,未必不是一个可造之材。
“我也不是想针对他,”黎邃坦白道,“我不愿意别人把你叫得那么老。”
陆商好整以暇地摸了摸下巴:“我老吗?”
“三十都不到,哪里老了。”黎邃一顿,又小声道:“就算老了我也陪着你。”
一道汽车鸣笛声在路边呼啸而过,陆商转过头:“你刚刚说什么?”
黎邃忙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