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境深处,两间简单的小屋前,乌压压的人头连成了片,有个儿高的,有还没长开的,年纪小的才十二三,年纪大的……有几个看起来比余贤平常的样子还老。
他们站在那里却都很安静,只是安静之余他们的表情还有些紧张,像是在等待什么。
距之前的那场混乱已经过去了三天,君霄、邬南、余贤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白柯也已经醒了,只是因为他吸收了太多冰魄的灵力,依旧有些不稳定,每日朝暮都需要打一会儿坐,调息一遍。
那场混战中各个门派都有伤亡,但是大多门派根基都还在,毕竟来参加试炼大会的不是全部门徒,所以都纷纷回自己门派去了。
只有玄微、长陵以及恒天门这三个门派的弟子例外——
玄微长陵本就弟子不多,早已没落到了底,这次一番混战里,掌门长老重伤,每个百八十年都调理不好,更别说继续当顶梁柱护住一个门派上下所有的弟子了。
这两个门派的掌门自然是知道余贤他们几个的大名的,顿时上演了一把托孤的戏码,想带着徒子徒孙投奔到余贤他们门下,潜心问道。
恒天门倒是弟子众多,但是掌门长老作为这次混乱的始作俑者,被灭了个干净,一个不剩。一个门派所有的支柱都没了,光靠底下的弟子撑起空架子,实在有些困难,更何况恒天门还被毁成了残垣断壁。
也正因为弟子众多,所以他们在何去何从上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最终,一部分弟子直接散了各自选择适合自己的散修路,另一部分,尤其是当初在万潮谷密林深处被余贤护着的那一批,都纷纷选择改投余贤他们这边。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幅景象。
在这些三派混杂的弟子面前,邬南坐在石桌边,拿着一套茶具,十分安静地泡着茶,乌压压的人头在他眼前仿佛就是一茬儿茬儿的萝卜白菜,丝毫没有存在感。
一天前,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师兄的秘境里四处找温泉,然后跳进去泡了一整天,把手指肚的皮都泡皱了,这才出来,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他脱下了疯癫时常穿的靛青色衣服,换上了竹青色长袍,外头罩了一层烟白罩衣,配上他眉清目秀的脸,透着股满满的书生气,斯文温和。
和泡茶的这股子安逸劲格外搭调,丝毫没法把他和传说中望天涯上的疯魔头联系到一起。
人群中恒天门的弟子们总忍不住朝他瞄两眼。
毕竟他们从入门起就被各种门派内的传说和经卷洗脑,说望天崖上住着的魔头有多难以对付,疯起来有多草菅人命,所过之处简直横尸遍野。现在冷不丁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恒天门编来骗人的,而真正的“魔头”居然是这幅样子,简直碾碎了他们的世界观。
而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又都跟林桀差不多,受过“余世轩”写的那些玩意儿的荼毒,对当年的云征、云深、云遥三人很是崇拜,现在得知被他们奉为天人的云深居然就是他们口中常八卦的魔头,简直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君霄依旧一身黑袍,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离这边不远不近,一副“我就看看,别把我扯进去”的模样,给屋里打坐的白柯守着门。
于是被推出来管这事的,就只有余贤这个倒霉催的师祖。
余贤盘腿坐在体型硕大的花生米背上,一手欠兮兮地揪着花生米缎子似的毛,一手挠着腮帮子,糟心地看着下面这一溜排的人,道:“我想你们也多少听说过,我玉生门早已不在了,现在就剩我们这几个光杆儿,你们可想好了,真要入我玉生门下?”
那些老老少少齐刷刷地点头应了一声。
余贤抽了抽嘴角,不死心地继续劝:“我跟你们说,我们师徒几个穷得叮当响,门派里什么灵丹啊妙药啊名品啊宝器啊,一概没有,比野鸡门派还野鸡,你们真的不改主意?”
老老少少又齐声应道:“不改!”
这里头大半是当初在密林里被余贤护过的小弟子,其中有几个话本看得不多,对过去的事情知道的少,对余贤的地位也没什么直观感受,胆子又有些大,便直接开口道:“要是没您在,我们现在就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我们的命都是您的,哪里是灵丹妙药名品宝器可以比的,就是替您铺一辈子被子,泡一辈子的茶我们都乐意!”
邬南头也不抬,道:“可别抢我的差事。”说完,端起一杯茶手腕一甩,便将茶盏扔向了余贤。
余贤抬手稳稳接住,细细闻了闻道:“就是这个味,可怜老夫我多少年没喝到了。”
偏偏他现在还没恢复平日里老头儿的扮相,眨着那双桃花眼说着这样的话,简直违和极了,听得花生米都忍不住抬起尾巴抽了他一下。
那几个有点二愣子的少年小弟子大概还没能把面前这几个人的真实身份和人对上号,顶着一脑门的雾水,偏偏一腔热血。生怕余贤不收他们,一听邬南说别抢差事,直接就冲余贤行了个大礼,喊了声师父。
邬南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差点儿被这称呼惊得呛进气管里。他咳了两声,总算抬了眼,看向那几个脑子有点迷糊的小弟子。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倚着门的君霄面瘫着一张脸,幽幽地开了口:“管他叫师父,你们就和玉生门的掌门同辈了,我跟邬南还得管你们叫师叔……”
言下之意——逗我们呢?别做梦了!
其他人一听这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那几个小弟子默默算了算辈分,总算知道自己说了句多蠢的话,顿时吐了吐舌头,默默蹭到后面去猫着,不再乱开口了。
余贤品着茶,看着人群里几个看起来比自己平日那模样还老的,一想到以后可能要听这些人管自己喊老祖宗,就觉得一阵牙疼。
正愁这人怎么分呢,身后的屋里,调息好的白柯走了出来。
他已经彻底恢复成了白聆尘的模样,过往千年的记忆都恢复了,当然,作为白柯的这十多年也没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头黑发束得高高的,面容清俊,表情总是冷冰冰的,看着不太容易亲近。他本是想出来看看情况怎么样了,结果刚出门就听见余贤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来了一句:“哎呦!闷蛋来了!你是掌门,老让我这个退居闲位的来帮你琢磨算是怎么回事!诶——等等!臭小子你别跑啊!”
白柯听一半发现自己出来简直是往枪口送,实在不太明智,顿时长袖一甩,丢下一句清冷冷的“还不曾调息完,极易走火入魔,我去温泉那里调理一会儿。”便如同一片云似的,渺然远去了。
一看他走了,倚着门的君霄也瘫着脸站直身体,道:“师父刚恢复,我不太放心,跟去看看,这里就交给师祖你了!”说完也长袖一甩,化作一团乌云跟了过去。
邬南一看四个人转眼跑了俩,默默起身收了茶具,温声道:“我疯病还未好全,去瀑布那儿静会儿心。”说完也脚底抹油,撒丫子跑了。
余贤:“……”收徒弟的时候怎么没把眼珠子抠出来洗一洗,怎么经收些欺师灭祖的坑爹玩意儿!
他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一群人,最后没好气道:“行了,愿意投奔的就来吧,我玉生门一向实行放养政策,你们好自为之。今天先回去收拾收拾,把该安顿的安顿好,明天跟我回玉生门。”
一群人这才被打发走,陆续散去,独留了本就住在这里的林桀。
听了余贤刚才那话,林桀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等等老祖宗!你刚才说回哪儿?”
“回玉生门啊!”余贤答道,“怎么?”
林桀眨了眨眼:“不是说玉生门早就不存在了么?!我也没见你们提过它还在,我一直以为已经毁了……”
余贤摇了摇头:“还在,只不过空壳一具,我跟君霄小子这些年又一直在找闷蛋他们的下落,也就没怎么回去。统共就两个人,住秘境比住在玉生门方便多了。”
秘境西面的山下瀑布里,邬南刚坐定就听到余贤传过来的话。
与此同时,秘境另一边山崖上的温泉池里,白柯和君霄也听到了同样的话——
明日辰时,开玉生山门,咱们回家。
邬南坐在瀑布之下,被兜头落下的水帘浇了个湿透,而后无声地笑了。
至于温泉这边……
君霄沉声道:“师父,听见了么,明天就回家了。”
白柯顶着张冰渣子似的脸,在温泉池边迎风站了好一会儿,开口道:“听见了……既然如此感慨,你可以面朝东北方预先感受一下我玉生门的气息,感受到我泡完温泉为止。”
君霄丝毫没朝东北方挪一下脖子,依旧抱着手臂看着白柯,一本正经道:“玉生山不过空壳而已,我看着掌门感受就够了。”
白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