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雨时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光线落入眼中,瞳孔被刺激得微微紧缩。
一道绚烂的极光再次出现,美得惊心。
绿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荧光。
它们从暗黑天空中呈波浪形闪过,消逝在天际尽头。
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得季雨时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这是哪里?
对了,他们开始了新的任务。
季雨时的记忆停留在出发前。
从pu-31出来后,他们在天穹系统的时空中转站好好休息了几天,养精蓄锐,每个人都恢复到了自己最好的状态,经过大家商量后便接受了新的跃迁任务。
直到进入胶囊舱,都还一切正常。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季雨时的身体冻僵了,漆黑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只能抬了抬眼皮,然后看见了不远处停着他的胶囊舱。银白色舱体破了个大洞,透明面板已经碎成了蜘蛛网。安全扣四散着,舱内暴露出来的线路乱七八糟,时不时爆出细微的火花。
跃迁过程中出事故了。
“滋。”
机械臂被硬生生压出了弯折的弧度,似乎探测到守护者的生命值,它举着营养液,想要朝生命体送来。
可惜太远了。
它反复伸举着,在这里形成了唯一的声响。
季雨时打量这里,他像是在一个大型垃圾场。
无数机械残骸与废弃的零件堆积成了一座高山,散发着机油与**的恶臭。残骸或许堆积已久,缝隙里长出了藤蔓一样的植物,缠绕着机械体生长,开出了发出荧光的透明花朵。
这是哪里?
季雨时收回视线,发现自己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躺在垃圾堆里,身上的疼痛远超过往任何一次的忍受级别,却发不出声音来。
“哐!”
在季雨时看不到的地方,有声响远远地回荡着。
“哐!哐!”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人踩着满山机械残骸,一步一步地朝他这里来了。
眼前的夜空被挡住。
季雨时的上方突然出现了一片阴影,有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酒糟鼻、蓝眼睛,肥胖的脸上长着红色络腮胡,一头红棕色头发乱糟糟的,与他打了个照面。
对方呼吸时的热气喷洒在季雨时脸上,带着酒味,十分难闻。
季雨时动弹不得,想要说话,却只能眨了眨眼睛。
那个大胡子看了他几秒,然后伸出手,粗粝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再次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确认他还活着,然后嘴里叽里咕噜地讲了一串话,嗓音粗犷,说的却是季雨时听不懂的语言。
紧接着,大胡子走开了,垃圾被踩得哐哐乱响,踢得到处都是。
过了一分钟,大胡子又回来了。
这次他手里多了一根粗粗的铁链,他用这根铁链径自把季雨时捆起来,扣上了铁锁扣。
然后,大胡子就抓着锁链的一头,将他往另一个方向拖去。
季雨时几乎咬紧了后槽牙,也没能使出半分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全身剧痛,铁链的加入让他本来就因疼痛而分外敏感的身体雪上加霜,坚硬锁链、身下的机械零件,无一不在加重这种疼痛,他冷汗淋漓,预感到接下来可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这人不像在救他。
刚拖了没多远。
大胡子似乎发现了什么,扔下铁链,大步地倒了回去。
季雨时勉力去看,只看见对方巨人一样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胶囊舱。
“哐——”
又是一声响,大胡子扯断了机械臂,将它扔进了垃圾堆里,等他转过身来,手里就像捏着药瓶一样,捏住了属于季雨时的营养液。
大胡子看起来很高兴。
他打量着营养液,嘴里又叽里咕噜说了几个单词,然后把营养液装进了脏兮兮的口袋里。
季雨时被大胡子继续拖着走。
离垃圾山最高的那一堆越远,视野便越开阔。
剧痛中季雨时不断观察,发现这里是个巨大的垃圾场,恐怕足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宽,除了他破损的胶囊舱,甚至还有卫星、火箭、甚至空间站等,那些昂贵的高级材料,与废弃品一起被扔在了这里。
天空似乎也并不是他认知范围内的天空。
它暗沉无比,离这地面很近,也许只有几百米的高度,像是将大地包裹着的一团混沌。
而极光般的美丽光线,仿佛只是哪里投射的虚无倒影。
视野范围内除了垃圾山与恣意生长的藤蔓,什么都没有。
那些藤蔓生命力源源不绝,从每一处缝隙里顽强地长出,吸取废墟的养分。
远远看去,整个垃圾场都开满了它透明的荧光花朵,像是节假日装饰圣诞树所使用的灯串,产生了颇具颓丧感的美感。
季雨时被扔上了一块宽敞的、黏着不明脏污的自制两轮推车。
然后,他看见大胡子又往推车上扔上了些别的东西。
脏毛毯、椅子、一些铜质餐具,几桶流出液体的可能已经破损过期的罐头。
最后一件物品扔了进来。
唔!
季雨时心中闷哼一声,胸口被砸得生疼。
那物件通体漆黑冰冷,仅瞄到一眼,季雨时心中就猛地一沉。
——神眠。
是宋晴岚的配枪。
季雨时被扔在推车上,极力想保持自己的清醒,可仰面看着那毫无变化的天空加重了这种疲惫,连推车的颠簸都在给他催眠。
直到被扔下车,他也没有完全醒过来。
黑色作战服上结出的白霜化成了水汽,寒意贴着皮肤往骨头里钻。
季雨时在梦中哆嗦着,察觉自己躺在一片又硬又冷的地上,却没有一丝力气蜷缩身体给自己取暖。
在这样困难的睡眠中,他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他在哪里。
队友怎么样了。
宋晴岚的枪为什么在那里。
大胡子想要做什么。
这些想法不断在季雨时脑海中盘旋,它们拧成了一股绷紧的弦,时刻警惕着,提醒自己不要真正地沉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到有人低声和他说话,但听觉迟钝,听不真切。
然后,他僵硬的上半身被人扶了起来,有什么将他裹住了。他迷迷糊糊翕张着眼睫,看见裹住他的是大胡子一同扔上车的那条脏毯子,羊毛材质,有烟头烫出的洞和疑似陈年汗液的污渍,不知道钻了多少细菌在里面,卫生堪忧。
即便全身每个细胞都想逃离这条脏毯子,季雨时也无法拒绝,更不能拒绝,只能任由它给自己一点温暖,渐渐地,手脚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他依旧没能睡得安稳。
又过了很久,他终于能稍稍动动脑袋了。
脏毯子源源不绝地传来温度,是来源于人类的体温,说明他正被人隔着毯子抱着。
这感觉很不好,季雨时想要挣扎。恍惚间,他看见眼前是一张他认识的、且印象深刻的脸。
那张脸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同了,但季雨时一时又找不出来哪里不同。
分不清到底是做梦还是现实,总之,看到这张脸,季雨时忽然就放下了所有紧绷着的弦,不管不顾地扔下了所有的警惕。
然后,困意铺天盖地而来。
季雨时彻底陷入了沉睡中。
再次醒来。
身体的知觉逐渐恢复,四肢百骸里的疼痛也消弭于无形中,除了背部火辣辣地疼——被人拖着走时产生摩擦的后果,季雨时觉得人已经轻松了许多。
他算不上十分清醒,但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光洁的地面与天花板,还有类似abs合金造就的墙壁与圆形气阀门。通过墙壁上的圆形小窗,能看见外面依旧暗沉着的、没什么变化的天空。
这里像是放大版的胶囊舱内部,准确来说,这里可能是个太空舱里的小房间。
“醒了?”
有人道。
季雨时这才发现宋晴岚就坐在他旁边。
对方一条长腿曲起,头与背部都靠在墙壁上,是个百无聊赖的姿势。
原来刚才不是做梦。
季雨时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宋晴岚不一样了。
虽然对方的性格跋扈又不拘小节,但却是很注重仪表的,也属于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类型。可平日里可以用俊美来形容的脸上此时胡子拉碴,看上去有些邋遢,硬要往好处看,就是多了一份沧桑的男人味。
对季雨时来说,他乘坐胶囊舱后与队友们分开不过才一会儿工夫。
但从宋晴岚下巴上那层胡茬来判断,他们分开的时间绝对不止一会儿。
季雨时躺在房间的长方形小床上,身上还裹着那条脏毯子。
两人现在隔着一点正常范围内的距离,可是刚才身体变暖是因为什么,季雨时是肯定不会记错的。
他张开嘴,吐出几个字:“刚才,谢谢……”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季雨时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多难听,就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了一样干涩沙哑,听着刮耳朵。
“不客气。”宋晴岚的语气和以往没什么分别,眉毛微扬,“再不给你取点暖,你就要冻死了。”
说着,他停顿了下,似乎觉得刚才的行为有哪里不妥,又有点不自然地问:“你,不介意的吧。”
季雨时露出迷茫,为什么要介意?
难道要介意的人不该是宋晴岚?
宋晴岚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弯。
介不介意什么的,懒得管了,反正换了其他队友他也会那样做。
倒是季雨时这个人……洁癖是不是太严重了点,明明刚才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还不想盖这条毯子,竟在睡梦中闭着眼睛都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简直是在和自己妥协啊,看得出他是真情实意的在嫌弃这条毯子。
话题略过不提。
季雨时有很多疑惑:“我们在哪里?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还记得拖着他回来的大胡子。
还有那堆垃圾山。
以及开在废墟里的透明荧光花朵。
宋晴岚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是在哪里。”
说起这个,宋晴岚懒散的神色渐渐收敛起来,变得有些严肃,然后,他把他知道的事娓娓道来:“我只记得我们进了胶囊舱,中途好像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就已经到了这里。”
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宋晴岚醒来时,人也躺在那座巨大的垃圾山里。
“可能是跃迁过程中舱体出现破裂,造成了温度急速下降,人体表面急速结霜造成的感官刺激过大。”宋晴岚顿了顿,继续道,“我到这里的时候情况和你差不多,不能动弹,在垃圾场躺了很久,然后硬生生被一个大个子拖了回来——就是拖你回来那个。”
“醒来以后,我就一直被那个大个子关在这个小房间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这里好像是不分昼夜的,也没看到过太阳。那个人搜走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没有通讯器,我也就不知道到底被关了多久。硬要估计的话,我来这里至少已经有五六天了。”
季雨时皱眉好看的眉毛:“有那么久了?”
宋晴岚点点头:“的确有很久了,这还只是我的保守估计,时间更长也不一定。”
难怪宋晴岚会是这副模样,可是对季雨时来说,时间的概念短得只能用小时记。
时间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仿佛出现了误差,但并未造成误差结果。
他们来到了同一个时间点,只不过先后顺序不同。
季雨时问:“其他人呢?”
宋晴岚说:“除了那个红头发的大个子,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看见队友。”
没有其他人?
季雨时想,那队友们是不是也出现了时间上的误差,会不会比他们更晚来到这里?
见他沉默着思考,宋晴岚也和他想到了一处去,说:“我一度以为只有我的跃迁出现了偏差,要一个人在这里和大胡子白头到老了,还好,他把你捡了回来,看来七队其他人也很可能会来这里。”
在时空的长河里被分流出去,不知年月,不知地点,独身一人被关在陌生的房间里不见天日,这世上甚至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换做普通人恐怕早已经心理崩溃。
但是季雨时从宋晴岚的语气中,从宋晴岚的表情里,都没看出半分脆弱与担惊受怕的痕迹。
宋晴岚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我还得谢谢他把你捡回来,这么一来就算我们回不去,我也不至于被无聊得闷死。”
季雨时:“……”
季雨时:“难怪你怕我冻死了。”
“那是,至少有人能和我说说话。”宋晴岚唇角带了点笑意,“你不知道,大个子和我们语言不通,全靠我厚着脸皮大喊大叫,想尽办法才让大个子看懂了我的意思。他赏了这么条毯子,我就把你裹了起来。”
原来毯子这么来的。
宋晴岚看出点什么,揶揄道:“是不是暖和多了?”
季雨时已经放弃挣扎了。
他睡过以后浑身都软绵绵的,破罐子破摔,毯子再脏也不想动了:“是的,谢谢你。”
正说着,两米外的气阀门忽然被敲响了。
气阀门上的玻璃后出现了一团红胡子,然后胡子往下移了移,才露出酒糟鼻与蓝眼睛。
是那个把他们捡回来的大胡子。
大胡子看到季雨时醒了,很快打开了气阀门下面的一个长方形小格子,蓝眼睛透过小格子朝他们看来,嘴里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听上去像是疑问句。
宋晴岚好像都快习惯了,冷冷地看着气阀门。
季雨时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听不懂。
大胡子自顾自地说了一两分钟,语气里换了好几种不同的词语发音与疑问,仿佛耐心耗尽,突然“嘭”的一声,很生气地砸了一拳气阀门,然后从小格子里扔了一个东西进来。
罐头骨碌碌滚在地上,小格子被关上,大胡子气呼呼地走了。
季雨时疑惑,有种被当做宠物对待的感觉:“他在给我们投食?”
“大概还想和我们交流。”宋晴岚道,“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来一次,前几次对我也这样说个不停,后来可能知道我听不懂,就只扔吃的。这回你来了,他又说上了。”
宋晴岚站起来,走到门前捡起那罐头。
商标写着英文,来处不敢细想,反正看起来是午餐肉就对了。
总体来说这一顿还不错。
就是那大胡子估计数学没学好,现在要投喂两个人,竟也只给了一罐。
长久的睡眠以后没有进食,季雨时肚子有些饿,不得不拖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和宋晴岚分食了这一个罐头。
“还是前段时间在中转站好,想吃什么都有。”宋晴岚吃得很少,可能是对这罐头的味道有些不满意,最后干脆把整个罐头都让给了季雨时,“我们得想办法出去,不能一直被关在这里。”
“你有什么建议?”
季雨时垂着睫毛进食,就算饿得狠了,他的吃相也很斯文。
宋晴岚看着他:“不着急,现在我们有两个人了,等你吃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