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选择的小剧本,是改编自契科夫的《小职员之死》。
江绝擦干头发走出来的时候,戚麟刚好把剧本看了两遍,对于选角方面犹豫不决。
统共就两个角色,主角是战战兢兢的神经质小职员,配角是烦不胜烦的将军。
他之前就询问过,小江老师表示随便选,你喜欢哪个就哪个。
可戚麟自己心里清楚,哪怕只是一个小作业,并不用去礼堂做全院的报告演出,那些手机摄像头也绝对会记录下各种画面,再发到网上供一众看客们品头论足。
如果能出彩的话……自然是最好的。
“感觉怎么样?”江绝走近了他,连带着散出带着草木气息的薄荷香味。
戚麟下意识地嗅了一下,看向他道:“我们先来对台词吧。”
“好。”江绝没有拿剧本,只拉了把椅子坐在对面,姿态颇为放松:“你选谁?”
“小职员。”戚麟挺直了腰杆开始回忆运气的方式,试图找到这个人物的感觉。
将军显然难度更低,不利于他打磨能力。
这职员只因为在剧院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让那唾沫星子弄脏了将军的头发和脖子,就开始接连不断地道歉,并最终因此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他佯装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露出了抱歉的神情,停顿了几秒以看清楚前排坐着擦脖子的人是谁,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务请大人原谅,我的唾沫星子溅着您了,我出于无心……”
江绝并没有回头,擦完脖子以后放下并不存在的手绢,敷衍了一句:“没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原谅。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戚麟这两句念完,自己倒把剧本合上了。
“不是这也太违和了,我自己说都觉得是在念台词而不是演戏,”他想了半天,找不到哪里有问题:“我感情没投入进去吗?”
江绝把椅子转回来,歪着头道:“我念一遍?”
他轻咳一声,突然换了副畏畏缩缩的表情,整个人连气质都猥琐了不少。
“务请大人原谅,”他的脸上露出谄媚又讨好的表情,市侩气息跟着流露出来:“我的唾沫星子溅着您了,我出于无心……”
这几句话说的啰啰嗦嗦,音调也被刻意压低的如同碎碎念,让人只想让这人赶紧闭嘴。
戚麟揉了揉脸,分析道:“我不能模仿你的语气,我要代入这个角色里。”
他们优先练习小作业,就是为了让戚麟能找到代入角色的方法,算是为试镜的事儿做铺垫。
江绝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平时估计都是被谄媚的那一个。”
不用低声下气的求人,不用过分揣度他人的眼色,因此很难代入进去。
“这剧本有问题吧,”戚麟不服气道:“谁会因为一个喷嚏而连着道五六句歉,完事了还又跑去办公室赔不是啊。”
看来是完全没办法和角色共情啊。
江绝想了想,把桌上的手机递给了他:“你去给班里随便一个女生打电话,借台词课笔记——试试看?”
“现在?”
“现在。”
戚麟没有多想,拨了个文静女生的号码。
对方一接通电话,显然有些难以置信,以至于有些结结巴巴:“戚——戚麟?是你吗?”
“嗨晚上好,”戚麟条件反射地扬起营业性笑容,语气和缓温柔:“是这样的,我之前缺了些课,方便明天借笔记给我看看吗?”
“是是是这样吗!”
电话旁边传来其他女生的小声交流.
“真的是戚麟?”
“戚麟给你打电话了?晚上八点?!”
“他为什么找你不找学委啊!”
那拿着电话的女生因为没听到反馈,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忙不迭让宿舍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快速又急切的保证道:“我们会保密的,真的你放心,明天上课时把笔记给你可以吗?”
“或者……我现在给你送过来?”语气变得越来越恭敬,甚至让人心里产生些不悦感:“我晚上都有空,各科也挺齐的。”
“不用,就明天好了。”戚麟无比深刻感受到这种真实的小心翼翼,和江绝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甚至能感觉到,如果他真的同意了,对方会火速化妆换衣服再跑过来送笔记,这也太刻意了。
“辛苦你了,非常感谢。”
“不辛苦不辛苦……”那女生越说声音越小,客气的简直跟淘宝售后一样:“那不打扰你晚上休息了,我先挂了。”
明明是他打电话过来的啊,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好的。”
“紧张无措,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个字。”江绝慢条斯理道:“真实吗?”
“太真实了,至于吗?”戚麟拿着手机愣了半天,半晌才道:“我又不会吃了她们……”
江绝其实更想说,你想想那天巴黎时装周你在我妈面前什么反应,但还是成功的憋了回去。
他端详着戚麟的五官,随口道:“你们艺人,是不是会做表情管理?”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有精致的笑容,从任何角度抓拍都不显得丑陋粗鄙,把这种肌肉反应训练成一种本能。
“差不多吧,我对着镜子练了几个月笑的弧度,现在一出门就职业假笑,”戚麟无奈道:“最后脸都僵了。”
“但做演员,你的表情是跟着剧本走的。”江绝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如果你想在电影这种大屏幕的表演上出彩,脸上的微表情要是本能地贴合剧情的。”
不管是方法派的本能,还是体验派的本能,都一定要融入剧情之中,成为那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尊漂亮无可挑剔的陶像。
这就是戚麟错过那些模仿大猩猩大狼狗的表演课后果之一。
他要自己去学习,怎么把那些得体又光彩的表情习惯,从本能记忆里剔除。
两人再度一前一后的坐下,把台词又过了一遍。
等到了第二天,这小职员又跑到将军的办公室去,在队列里等候许久才见到这位将军。
“昨天在阿尔卡吉亚剧场,倘若大人还记得的话,”戚麟抿着嘴唇,做出打量对方神情的动作,绞着手指道:“我打了一个喷嚏,无意中溅了……请您务必原……”
“什么废话!”江绝用狐疑又鄙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直接看向他身后的来访者:“下一个,什么事?”
“大人!倘若在下胆敢打搅大人的话,”戚麟不依不饶的凑近了一些,露出神经质的惶恐表情出来:“这只是一种悔过的心情——”
江绝被他这表情看的心里发毛,把这货按回椅子上,恢复正常说话语调道:“到了这个阶段,人物就不是慌乱,是着急了。”
“我分析错了?”
“你有过分析他吗?”
再这样慢慢引导,今晚看杂志的时间又得泡汤。
他直接拿过了戚麟的剧本,挑了根红笔开始画情感曲线。
从第一次在剧院的道歉的诧异惶恐、畏惧不安,到第二次专程拜访的急切和表达欲,再到第三次又登门拜访被怒喝前的具体心理感受,剧本的空白侧被注释了整套的逻辑线和感情线变化,整个人物也因此呼之欲出。
有了层次感,内心情感也更加清晰立体,故事的叙述也因此有了曲折和递进,让人越来越能代入进去。
戚麟看着他边写边讲这些东西,忽然伸手按住了他。
“江绝,”他深呼吸道:“我要是想演《人鱼歌》,就不能只看自己的那一部分剧情,要去读通整个故事,再用这个故事来具体分析这个角色,像你这样挖掘内核变化,是这样吗?”
四幕戏,八句词。
但只有搞懂纵横交错的人物关系,甚至琢磨透了对手其他场景台词的言下之意,他才能把自己的那八句词完美的呈现出来。
今天学这一点点,虽然领悟的不多,却好像终于能窥见那一角下藏在深海里的冰山。
这……才是表演。
江绝颇为欣慰的摸了摸他毛绒绒的脑袋。
令所有学生始料不及的是,这场期中报告演出虽然没有学姐学长们看,台下却坐了来自好几个娱乐公司的星探、副导演甚至制片人,显然是过来挑好苗子的。
而且不动如佛的秦老师直到正式演出的前一刻,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真是要了亲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