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戏拍的非常顺利。
无论是蒋独倚把一口烟喷到他脸上时世故而冷漠的神情,还是两个人在争执时微微松动的隐秘情绪,还有距离和角度的转换,都被演绎的刚刚好。
以至于导演表示可以一条过了。
既然提前搞定,那么第三幕也可以在今天拍完。
在穆尽和蒋独倚借着拍照去了各国,并且在旅行的过程中互生情愫、吐露心扉,蒋独倚在回国之后又和弟弟简短的聊了几句。
“我看到那些照片了。”蒋凭栏靠在立柱旁,插兜看向往来的游客。
“……嗯?”蒋独倚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眼。
她这次来找他,一方面是知道他不放心,也确实有意分享他自己生命里突然绽放的短暂光芒。
这对姐弟都是又倔又硬的性子,可内心也细腻又自我封闭。
什么东西都想说出口,可偏偏又说不出口。
“虽然明显你涂了很多的遮瑕膏……可看得出来,你这些天里,过的很快乐。”
蒋凭栏注视着她的病容,心里对她的身体情况再清楚不过。
他流露着很浅的温柔与怀念,可依旧语气冷硬,甚至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在剧本里,蒋独倚应该嗯一声,然后拍拍他的肩扬长而去。
但蒋独倚注视着这样年轻的亲人,突然想到了自己会在不久以后离世,忽然没有接那句台词了。
她不自然地低头咳了一声,又有意用手挡住那声咳嗽,摸索着找出一包烟出来。
她熟练地叼了一根随手点火,动作顿了一下,又抽了一根出来,递给了蒋凭栏。
弟弟露出微微有些惊讶的表情,却还是接了。
远处的场记和其他工作人员都露出了惊讶的眼神,但导演示意可以继续临场发挥下去。
蒋凭栏不会抽烟。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吸进去,再怎么把烟雾从喉管里喷出去,把所有积攒的情绪也跟着喷出去。
他任由姐姐给自己点了这根烟,一言不发的抽了一口,紧接着就被呛到了——
呛的上气不接下气,红着眼眶剧烈咳嗽着。
蒋独倚单手夹着烟,老练的拍着他的背,语气颇为微妙:“你居然不会?”
蒋凭栏猛地抬起头来,又把嘲讽她的话咽了回去,只摸索着站直了看向另一边:“戒了四年了。”
她得癌症也四年了。
蒋独倚正帮他拍着背,动作顿了一下,略有些木讷的把手收了回去。
她在这一刻,才感觉到负疚感。
当死亡来临,当她终究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要一个人走下去,再也没有自己这么个烦人精给他找事情,也再也没有一个亲人陪他去爸妈的坟上祭拜。
她其实……很愧疚。
这些年里死撑着表现出强大淡定的模样,其实只是把脆弱的一面藏起来了而已。
“嗯。”她低低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了。
候在镜头外的虞刃在确认江烟止临场发挥结束之后,掐着秒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有些迟疑和不确定,却终究还是接近了他。
蒋凭栏原本一个人捏着那支快熄灭的烟,靠着大理石立柱发着呆,在看到穆尽的那一刻才变了脸色。
从迷茫、疲惫立刻转变成了提防和否定。
“我知道你是谁。”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穆尽的距离:“那些天里,我一直都在。”
穆尽原本想与他说几句,可此刻却颇有些无言。
他再开口时,声音微微发涩。
“你看到了?”
蒋凭栏笑了起来。
他刚二十出头,看起来还是个颀长而稚嫩的青年。
这笑容看起来单纯简单,却同样客气的在否认姐夫的存在,也同时在拉开他们两人的距离。
“我姐姐在癌症晚期,我怎么可能放心让她和一个陌生人到处乱跑?”
他深呼吸了一秒,打断了穆尽想要说的话,突然往前逼近了一步。
“听着,”墨眸里流露出警告的意味:“她是我唯一的姐姐,是从小把我拉扯大的最亲的人——”
蒋凭栏说到这里,突然又想起了些什么,眼神变得悲伤而嘲讽。
“算了,”他轻声道:“有些话没有必要和你说完。”
他从始至终,都不打算承认穆尽的存在,也不肯接受他和姐姐在国外结成的婚姻。
所有的告诫和要求都被收了回去,他不打算在这个陌生的男人身上浪费多一秒的时间。
他最后看了穆尽一眼,转身离去。
穆尽往前一步,沉下声开口道:“蒋凭栏。”
“我也会陪着她走完的。”
那离开的脚步只顿了一下,便大步的离开了。
等打板声一响起,大胡子导演便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串,旁边立着的江烟止笑着点头,显然是听得懂他那堆口音浓重的法语。
戚麟从镜头另一侧绕过来,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第一次碰到这种要临场发挥的场合,而且真的没有抽过烟。
在刚才江烟止把烟递给他的时候,他真的心里慌得要命,偏偏还是接了。
刚才真的呛得都快哭出来了,这东西后劲真足。
“相当不错啊,反应很快。”江烟止笑吟吟道:“导演说你刚才的反应非常贴合人物——你是真的不会抽烟吗?”
戚麟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神情特别拘谨的点了点头。
“编剧那边已经把多加的一场戏安排好了,你再在这呆三天就可以回去上学了。”江烟止温和的看了眼片场里还在拍摄的虞刃,不经意的问道:“你的舍友收到我的签名照了吗?”
戚麟原本正在喝水,差点又呛了一下,非常乖巧的点了点头:“收到了,他很喜欢!”
并没有。
江绝只是接过照片看了一眼说了声谢谢,把它找了本书夹了起来,现在被弄丢了没有都不知道。
这种签名照如果是送戚麟自己的,他能搞个水晶相框把它跟奖杯们放一块好吗!
江绝到底看过江皇的电影没有都显然是个迷,一个演戏剧的人怎么可以对江烟止这三个字反应这么冷淡啊!!
为了这事他到现在都有些小生气……但也没有很生气。
所有的腹诽都被压了下来,戚麟笑的相当自然:“他一直是您的影迷呢。”
江烟止颇玩味的点了点头。
自家儿子是个什么沉闷性子,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当年江绝一个人在封闭式高中读书,一年他们母子两才能在一块吃五六顿饭,有天她悄悄去学校里找他,这孩子高兴坏了都没好意思在同学们面前抱抱她。
别扭嘴硬的要死,真是随他爸爸。
戚麟出剧组的颇早,杀青宴的时候还被敬了一轮酒,喝得颇有些晕晕乎乎的。
已经一月中旬了,很快就要准备期末考试和演唱会宣传的事情,春节他还接了个综艺和晚会表演,想来也没法子回家吃饭。
戚家虽然都挺想团圆过年的,不过眼下谁都回不去。
戚总作为娱乐圈大佬,不是在国外开会就是在国内开会,能跟戚麟在同一个时差里都不错了。
于女士是心外科医生,别说过年,就连她休年假在家里休息的日子里,都可能会被半夜一个电话叫过去参与抢救。
戚麟本来不打算接那些节目,可一想回家之后又空空落落一个人,怎么都觉得太孤单了一些。
有钱不赚王八蛋,去吧去吧。
一下飞机走出通道,就能听见一众粉丝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褪黑素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退,戚麟甚至觉得视野有些恍惚。
他站稳了一些,如同流水线的工人一样一个个名字签过去,中间被间或摸头摸手甚至拥抱,然后再在保镖的引导下离开混乱的环境,坐进范叔的保姆车里。
“哟,电影拍得还挺快。”范叔坐在旁边给他递了杯热烘烘的香草拿铁,随意道:“我跟你们班主任请假到了明天,你可以先回家或者回宿舍休息。”
“明天吗?”戚麟抿了一口咖啡,探过头去戳了下司机先生。
“去SPF。”
“去录歌?!”范叔的眼神略有些惊讶:“小崽子现在这么敬业了?公司那边说CD在七月之前做完就行了。”
“不,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练习生吧。”戚麟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额头,晃晃脑袋道:“我要过去看他。”
他知道他在哪里,在学什么,在过怎样的生活。
他们都发自内心的勤恳学习着,哪怕那些淤青和伤痕被遮掩住,他也知道他做到了什么程度。
戚麟从未在地下车库里跑的这么快,他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这么急切的想要见到他。
他穿过车辆,找到电梯一路向上,又一路打着招呼到了舞蹈室。
透明落地玻璃墙的另一侧,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曲子节拍颇快,连带着脚步声错落如骤雨,跳着舞的江绝脸庞颈侧都流淌着汗水,可身体线条与每一个动作都漂亮到了极致——
他在这些个日子里一直会练到半夜三四点,甚至在视频前都会跳一段给他看。
而戚麟往往那个时候刚和编剧聊完戏,又或者刚刚从酒店的临时练歌房里拎着吉他回来。
他们会简单交谈寒暄,偶尔也会答疑有关舞蹈和对戏的各种问题。
就会如同在宿舍的每一个夜晚那样,他们耐心认真的教授彼此有关现场表演的每一个细节,在分开的每一天里,都没有断开过联系。
两个年轻的孩子根本没意识到,在一个人人都聚少离多的世界里,这一点有多奇妙和珍贵。
在舞蹈老师宣布休息五分钟的时候,江绝侧头瞥了一眼,刚好与他视线交接。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扬起了笑容,便已经脚步匆匆的推门而出,靠近了同样向他快步走来的戚麟。
然后抱了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