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朝手里捏着半截烟,四周都是烟味,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干坏事被逮住的的感觉,哑然半响,他才说:“不乖啊……还没睡?”
大概是因为刚抽完烟,贺朝声音听上去哑了许多,低低沉沉地,就连尾音也往下坠。
说完,他松开手指,那截烟就直接落在地上,然后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俞还是头一次见到贺朝这样,又或者说,是这个样子的贺朝。
他遇到贺朝的时候,这个大傻子已经开始戒烟了,整天咬着糖,叼着根棒子。谢俞闻到空气里尼古丁的味道,突然在想,高一时候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东楼老大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现在这样?
整个人气场偏低,但看起来很强势,甚至带了些戾气。有点困倦的、脾气不太好的样子。
“我先去上个厕所,”谢俞用了之前贺朝用过的梗,不过是强化版,转过身说,“你他妈,老实待在这,不要随意走动。”
贺朝“啊”了一声,等谢俞从他面前走过去,才想起来:“你跑这上厕所干什么?”
二中不说别的,住宿条件是出了名的好,空调独卫都有,寝室空间也大。
谢俞的声音从较远的地方传过来:“水管漏水,报修了。”
贺朝坐在台阶上没动弹。
他其实睡得很早,回去洗完澡就躺下了,但是做了个梦又惊醒,醒来的时候浑身汗涔涔的,然后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饭馆里雷骏猛然逼近他的时候,凑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贺朝,你把二磊害成这样,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就连在梦里,他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窒息般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贺朝低着头,把打火机拿在手里把玩,“啪嗒”一声摁下去,那团小火焰便窜出来。
再松开,大拇指按着的那块地方逐渐发烫,从指尖一点点往上烧。
雷骏就是现在的圾哥,电技学院四年级,中途留级留了一年。说不上是校霸,不过熬到这个级数,以前那些电技“大哥大”都走差不多了,担子也就落到他身上。
虽然现在每次见面都跟仇家一样,但以前……他们是好哥们。
初中的时候,贺朝虽然人缘好,跟谁都认识,但真正交心的也没几个。后来有回在小卖部遇到雷骏,雷骏正失恋,抱着瓶可乐当酒喝,身边还有个男孩子不停地安慰他:“女人来来去去,兄弟我还在。”
雷骏说:“二磊,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男人。”
结果就这么认识上了。
雷骏跟方小磊两个人,由于成绩太差,老师基本不管他们,只要别影响到其他同学学习,对他们俩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而贺朝当初,那还真是全村的希望,所有人眼中、日后的杰出校友。
这位日后的杰出校友能跟两个差生玩到一起,各科老师都操碎了心,尤其是班主任:“少跟他们接触,你跟他们不一样。”
初中小屁孩,能差到哪里去,社会都还没开始混呢,也就成绩差点。
每回贺朝都说:“老师,打个比方,我要是变坏了,那也不能怪别人……是我自己的问题,更何况我现在挺好的,能别对其他同学抱有偏见吗?”
贺朝想着想着,突然往后躺,双手交叉,手枕着脖子。
他身上穿得单薄,躺下的时候,感受到一股凉意透过衣服布料从后背钻进来。
贺朝刚躺下没多久,谢俞洗过手,越过台阶走上来,在他边上坐下:“你的糖,还有吗?”
贺朝以为他想吃:“口袋里,好像还有一颗,你找找。”
看大帅逼丝毫没有想动弹的打算,于是谢俞伸手去摸:“哪边?”
贺朝说:“左边吧。”
贺朝上衣就是件短袖,明显没有口袋,谢俞手伸到半途,顿了顿。
其实贺朝自己也记混了,他还以为自己穿着那件爱与和平,就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往衣兜里塞了一把。等谢俞的手隔着布料,若有若无地贴上他大腿根的时候,他整个人才猛地清醒过来。
“……”
贺朝下半身穿的是条低腰牛仔裤。黑色,破洞。
谢俞低下头,手在他裤兜里摸半天,什么也没摸着,倒是察觉到边上这人越来越僵硬。
贺朝彻底躺不下去了,他坐起来,下意识握住谢俞手腕,男孩子肌肤温热,手腕处凸起来的那块骨节硌在他掌心。
他在心里暗自骂了句“我操啊”。
“我记错了,”贺朝说,“没糖,在寝室。你要的话我……”
贺朝话还没说完就连滚带爬,手撑在地面上站起来,然后三步并两步跨台阶往下走,最后几个台阶他压根都没踩,直接跳了下去,衣角被身侧的风带得吹起来。
像飞一样。
谢俞坐在台阶上,心说这人又发什么疯。
过了几分钟,贺朝捧着个铁罐回来了。挺大的一个,比之前在他寝室里看到的那个搁在书桌上的糖罐还要大,估计是把自己全部的私货全都带过来了。
琳琅满目,什么口味都有。
贺朝把盖子掀开,递给谢俞:“给。”都给你。
谢俞接过,捧着放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挑了半天,最后从底下翻出来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
贺朝就看着,看着冷酷小朋友把糖纸拆开,然后冷不防听到谢俞嘴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字,还往后拖音:“啊。”
贺朝:“啊?”
就一个单音节词,贺朝嘴才刚张开,谢俞直接把糖塞进他嘴里了,又快又准。甜到发腻的味道瞬间在舌尖散开,冲散了刚才那股发苦的烟草味。
“吃吧,小朋友,”谢俞似乎对于能把‘小朋友’这个称号还击回去这件事情感到挺高兴,嘴角微微勾起,但语调还是习惯性冷淡,“吃完记得刷牙。”
贺朝愣了愣,听到刷牙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叼着糖说:“你这人……”
贺朝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不说了:“算了,让你一次。”
贺朝跑回来的时候应声亮起的感应灯又灭了。
隔了会儿,谢俞才问:“那个垃圾,老朋友?”
“圾哥?他叫雷骏。”贺朝说,“初中同学,人不坏,我跟他……有点恩怨。”
看出来了。
谢俞心说,要真是个什么傻叉玩意儿,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走的掉,打架还挺公平的,打完就散。
他在黑水街见识过的傻叉多了去了,都是哪怕自己刚不过打电话叫人也要继续弄你的那种,跟狗皮膏药似的,沾上不脱个半层皮根本撕不掉。
要么比他狠,要么比他还要傻叉,他才怕你。
谢俞也没接着往下问,贺朝是不知道怎么说。
——其实我是一个超级天才,我根本不是成绩不好。这种话说出来怕是要被打死。
贺朝想着想着,鬼神使差地,几段话又开始在他耳边绕。
“贺朝,这件事情老师会解决的,你安心备考,为学校争光。”
班主任的脸有些模糊,但女人嘴角分明含着笑意:“我了解你,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就是场意外,况且你也不是故意的……别多想了。”
贺朝缓缓阖上眼睛,然后再睁开,谢俞已经起身准备回寝室睡觉了。
贺朝不知道怎么想地,抓着谢俞衣角想伸手拉他,手刚触到柔软的布料,反应过来又松开了手。
谢俞脚踩在台阶边沿没踩稳,被他一拉一松的,身体没稳住,跌下去之前憋出一句:“……贺朝,你他妈有病?”
次日。
罗文强正在为剩下还没上场的运动员加油鼓劲,顺便提前展望了一下他们班男子三千米长跑的奖项,甚至已经单方面把第一第二名收入囊中。
“我们班这次,稳了,咱班也是年级里数一数二的好吗,虽然我们文化成绩是倒数,但是我们体育分牛逼啊!有了朝哥和俞哥这两位……”
罗文强话还没说完,看到贺朝扶着谢俞从后门进来。
“……这两位,额,两位长跑选手,”罗文强哽了哽,“你们发生了什么?”
谢俞脚腕处贴着药膏,裤腿往上挽起,靠在贺朝身上,他抬手指指身边这个人:“你问他。”
“我真不是故意的,”贺朝小心翼翼地揽着谢俞的腰,说,“你疼不疼,不然再去趟医务室?还是你想回寝室。”
谢俞说:“我想你闭嘴。”
于是长跑项目就剩下贺朝一根独苗苗。
搬椅子下楼的时候,罗文强还在念叨:“我就不该开玩笑,什么全村的希望,这下真的变成全村唯一的希望了。”
贺朝手里提着两把椅子,等会儿还要回来一趟把小朋友给接下去。
罗文强又说:“朝哥,你告诉我,我能相信你吗朝哥?”
“第一是吧,没问题,”到地方之后,贺朝把椅子放下来,“强强,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身上还背着我同桌的灵魂。”
“今天还剩下的项目有跳远决赛,一百米决赛,男子三千米长跑,四乘一百米接力赛,还有团体项目,拔河……最后是各班老师四百米的一个比赛。”姜主任又开始做动员工作,“看着大家在操场上奔跑的样子,我觉得很欣慰,这才是青少年应该有的面貌!加油啊运动员们!”
谢俞坐在座位上,低头看手机,他头上顶着贺朝强行给他盖上的大外套,说是给他挡挡太阳。
三千米长跑向来都是重头戏,比赛时间也是最长的,贺朝等会儿就要去升旗台处报到,临走之前特别自信:“你们可以想一下,等下咱班拿第一的时候该发表什么获奖感言。”
万达鼓掌:“第一名预定。”
刘存浩:“牛比,就看你了朝哥。”
谢俞用没受伤的那只脚踹过去:“废话少说,赶紧滚。”
贺朝去了,背后4286四个数字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贺朝过去之后,罗文强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着写广播征稿给三班唯一一位长跑选手加油打气,几颗脑袋凑在一块儿商议半天,万达扭头:“俞哥,你帮我们看看,这样行不行?”
谢俞伸手接过,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加油打气广播稿,这就是份贺朝想要的获奖感言。
上面是刘存浩歪歪扭扭的字迹。
-胜利属于朝哥,属于三班,感谢其他长跑选手的参与,很可惜也很无奈,你们注定是这场戏里的默默无闻配合演出的小配角。
“……”
刘存浩眨眨眼睛问:“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才华。”
“厚颜无耻,运动会之后可能还会被人套麻袋揍一顿,”谢俞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们朝哥肯定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