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独觉得自己本应该嘲笑这僧人嘴上说着清心寡欲,可本质上却与寻常人一样,脱不开凡尘俗世、凡夫俗子的困扰,可这一时只觉得喉咙干涩嘶哑,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有时候,你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也有的时候,你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一如此刻,一如此时。
沈独看不见僧人脸上的表情,可他都不用仔细地思考,便能料想僧人的眼神应该已经能杀人。
可怜僧人自入天机禅院以来,负满门之众望,苦修禅法二十余年,练有不坏之身,根基深厚,定力也惊人。
他本没将沈独当一回事。
纵使有忘忧水催发,他也有自信能金刚不动。要紧的是内里那一股阴寒之气,会坏他根基,这才是他所重视的。
可他并未料到沈独胆大如斯,当真越是成名多年的魔头,行事越是放肆。
不能阻。
无法阻。
他竟然只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也不能动,任由这邪魔外道,胡作非为!
冬日的空气,冰冷,缠绕着他们;**神诀的阴邪之力,则驱使着他;可僧人身上却是纯正的佛门阳刚之力,它抵御着一切邪念的侵入。
沈独头顶上,便是僧人注视的目光。
这种无言的凝视,让他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大庭广众之下的狼狈,天光照着,众人看着,全然的手足无措,甚至隐隐有让他落荒而逃的冲动。
双眸覆上了一层水光,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半点声音。
同样都是忘忧水。
它让沈独忘却了忧烦,可没能让僧人也将自己身份和佛门的清规戒律忘掉,他依旧那般肃然地坐着,犹似高高殿堂上那镀着金身的佛像一般。
一张轮廓清隽的面容上,是还未被拉扯进泥淖的清醒。
沈独忽然就有些羡慕他:“世人多苦于七情六欲,沉沦于极乐之间,你却偏要抗拒这极乐,甘受隐忍克制之苦。若我是你,若我是你……”
若他是他,又能如何呢?
他修的便是**神诀,从来在这七情六欲尘世之中,未有一日得过解脱,本也不是那有什么慧根的有缘人……
若他是他,也不过早死在十年前罢了。
沙哑的声音里,忽然就有那隐约的几分哽咽,可这时候的沈独,偏偏还笑了出来,低叹道:“天下有你这样的和尚,也是真好……”
僧人额头上都是淋漓的汗。
他月白的僧袍袖摆上还留着几许鲜血的痕迹,衣衽则已经为汗水浸湿了一片,显然是身处于年痛苦至极的煎熬中。
堕落与清醒,全在那危险的一念之间。
如果。
沈独是说如果。
如果他此刻有别的选择,或能进入天机禅院,便是让他冒着殒身毙命的危险,去上了那厉害至极的慧僧善哉,也不愿将眼前这僧人拉下沉沦。
可毕竟,没有如果。
僧人直视着他的目光,未有半分的遮掩,清澈透亮,又如刀剑一般锋锐。里面五分的忍,三分的欲。
还有两分……
依旧是那冰冷的杀机。
于是沈独觉得唇边的弧度有些僵硬,他还是觉得僧人这眼神看了有些让他糟心,便干脆重新低垂了眼眸,任由他如何看自己,他也不再回视一眼。
看也无用。
他改变不了自己曾经的选择,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当然也无法阻止即将发生的事。
倪千千在将忘忧水交给他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忘忧水的好处,用过你才会知道,且从此以后或恐就要沉迷其中了。在药力作用的时候,你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甚至连生死的苦痛都会忘记,彼时彼刻到底有什么发生,又为什么发生,你都不会清楚的。一饮忘忧,可忧愁实不能解。”
一饮忘忧。
可忧愁,实不能解。
沈独忽然想,倪千千这话说得其实很好。他是妖魔道上万万人畏惧的魔头,可这天底下有那么多的麻烦,他能解决九千九百九十九,也总有那么一个是不能解决的。
竹林外,风吹过,沙沙作响。
薄薄的日光笼罩上来,犹如在上面盖了一层轻纱,远山近峦,都在一片隐约的旖旎之中。两朵云在天幕上由远而近,渐渐叠在了一起,又慢慢地分开。
“和尚……”
沈独看着,任由那天光云影倒映在自己的眼底,只觉得自己就是那一片云,从这广阔的天地中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方向。
只能随风。
只好随风。
路上也许会遇到狂风暴雨,也许会遇到霓虹彩月,也许好,也许坏,可都不是他能控制的。就连这云的形状,都不过随波逐流,因势而变。
我是个坏人。
他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整个人莫名地放松了下去,几乎是弯着唇角,醉了一般,喃喃地念叨了一句。
僧人没有听清楚。
他一双眼依旧清明。
沈独本以为他与自己一般,已沉浸入那忘忧水的药力中了,可转头来看的瞬间,才陡然发觉,他支撑得虽苦,却不与自己一般沉沦。
脑海内思绪纷繁,竟是刹那间炸开。
体内才梳理了几分的**神诀真气,几乎在他心神乱掉的瞬间,如毒蛇一般伺机而入,猛地一下子,钻入了他丹田之中!
“噗!”
毫无防备的沈独,就这么一口血喷了出来,与那僧人先前所吐之鲜血混杂在了一起,洒满了衣襟。
“你修的,是大明金刚,不动心,不坏身?”
艰涩嘶哑的声音里,藏着几分颤抖,更有一种万万没有料到的苦意。沈独唇畔沾满了鲜血,竟然没忍住笑了出声来,重新望向僧人的眼神里,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所以你才能冷眼旁观,看我自轻自贱,无动于衷……”
僧人一低眉,垂了眸。
合十的双掌因依旧承受着药力与□□的煎熬而用力,所以手指骨节有些泛白,可却偏维持了这般的姿态,一动不动。
他只是无声地低叹,翕动嘴唇,沉默地吟诵着清心的佛咒。
那一串十八颗的紫檀佛珠被他合在掌中,散发出的香息与僧人身上白旃檀的香息混杂在一起,本就极为相近,于是让人分辨不明。
沈独气得发抖。
他牙关紧咬,只感觉到那一股阴邪之气在进入他丹田之后,便越见肆虐,渐渐开始同化他原本苦心修炼来的劲力。
身体各处经脉更是一片绞痛,让他忍不住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坐着的姿势没变,两股却因为此刻钻心的疼痛夹得更紧,感觉也越清晰,心里便越发痛恨。
一番算计!
还事先喂人、喂己,喝下了忘忧水,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问你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不肯;行道扶花草,偏怜蝼蚁命;我当你是真无情,可为何又在我画上添那蝴蝶?”
心上像是被人划了一刀,汨汨流出血来。
忘忧水的药力开始减退,却还没完全消退,可沈独的双眼却已在**神诀反噬造成的剧痛之下,回归了清醒。
“我杀人如麻,都不曾动要除你之心,你却先对我动了杀机……”
旁人活着,有千百种理由。
可他沈独活着,只不过是因为怕死。
眼底忽然便滚了一颗泪下来。
他凑上去,想要亲吻这僧人无情又悲悯的嘴唇,可眼见着要碰到了,才想起他方才以口为其抚慰,竟不愿玷辱了他。
于是退了,双唇落在他合十的右手手背上,轻啄了一下。
僧人的手指,轻轻一颤。
沈独却抬了眼眸来,望着他,近乎乞求一般地开口,声音沙哑:“和尚,我不想死。佛祖能渡天下苦难众生,你为何不肯渡我?”
佛祖能渡天下苦难众生,你为何——
不肯渡我?
所有的尊严都抛却了。
此刻的沈独,卑微得与任何一名乞求上苍与佛祖垂怜解救的苦厄众生一般,仿佛跪伏在他脚下,让一身骄傲匍匐。
声音几乎破碎,沙哑得模糊。
僧人觉得自己是听不清的,也是不该听清的,可偏偏每一个字,甚而他面上任何一种细微的神态,都在五感中明晰。
所有高筑的防线,都在这一刻决堤崩毁。
慈悲的眼底,清明的冷光,终于寂灭……
这一刻,他便是沈独的人间净土,天上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