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肖恩带着鼠人向加尔告别。
“祝你好运。”加尔说,“兄弟。”
“我在深渊等你。”肖恩翻身上马,撩开的斗篷露出腰侧的佩剑,他扶着剑,对加尔俯首,“随时听从吾王的调遣,伊诺会带着我飞过一切到达你身边。不要忘记,我是你的骑士,不论何时。”
“去。”加尔退后,“我也将为兄弟而战,不论何时。”
肖恩勒马调头,奔向马车队伍的最前方。杜德从马车中露出头,望着加尔无声行礼。老人躺在马车中,随着摇晃醒来。他已经很老了,经历过地下挖掘之后更加虚弱。
“杜德……”老人细声呼唤,他在晃动的微光中看见杜德垂头沉思的模样,说,“你正在被焦虑吞噬。”
杜德为他掖好毛毯,“我正在被怀疑侵扰,老师。”
“是什么在动摇你?”老人咳嗽着翻身。
马车颠过石子,杜德再一次看向窗口,那里只有后移的树木和飘落的雪花。他沉默很久,终于俯身在老人身边,悄声说,“您是否也察觉到,魔王陛下变化惊人。”他思索着,“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树梢的积雪“啪”地砸在地下,被车轱辘碾了过去。
加尔打了个喷嚏,鼻尖冻得泛红。他目送车队走远,那连绵不绝的黑色一直埋进了森林中。
“我拜托了精灵为他们开路。”格雷在后边高声,“不要担心加尔,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他酒量真好,下一次请他去荒野,我们发誓我们能喝掉一个酒馆!”
“给酒馆留条生路,它从你口袋里敲不出一个子。”加尔抽出手帕擤鼻涕,“这天太冷了,我们晚上能再加点火吗?”
“你抱着博格。”梵妮说,“他无惧寒冷,知足小鬼!我和幼崽简直要冻僵了。”
“你的小朋友们呢?没有会加温的那种吗?”加尔问道。
“它们是植物。”梵妮说,“不是随心所欲的神器!”
“好。”加尔沿着扫开的径道往回跑。
梵妮在后追问道,“博格呢?他今天一直没有出现。”
“他睡着了。”加尔上了台阶,回头遥遥答道,“今天吃了早饭后一直在睡。”
“你们的夜生活……”梵妮啧声。
“你最好注意他。”格雷却抬高了声音,“博格的睡眠时常与印记有关,我一直很介意这件事情,你知道的加尔,火神印记不同其他。”
加尔应了声,推开门进入房间。博格却没有在床上,浴室里传出水声,很快他就出来了,带着冰凉的水珠。
“强壮的野兽也会被寒冷击倒,你却还在用冷水冲澡?”加尔骑在椅子上看着博格,对着他的腹肌吹出口哨。
“冷水便于清醒。”博格穿上衣服,扣子挡住了加尔的目光,“他已经走了吗?”
“是的,就在几分钟前,你们默契地没做告别。”加尔吻在指尖,手顺着博格的腰滑进他的衣摆里,“你好烫亲爱的。”
“面对抚摸的正确回应。”博格捉住了加尔的手,让它贴在自己侧腰,拉近了加尔,“比起和他有默契,我们更值得学习这个词。”
“我觉得我们很默契……”加尔皱起眉,“博格,你真的非常烫。印记在捣乱吗?”
博格松开他,拿了桌子上的水,“它今天有些躁动。”
“我们最近没打过架。”加尔轻拉开博格后领,却没有看见他背上的印记,“……它没有出现。”
“它在挣扎。”博格说,“但是它跑不掉。我会踩紧链子,把它锁在身体里,直到它安静下去为止。”
“听起来不像对待印记。”加尔说,“我应该怎么帮你?”
博格喝下去的水并没有湿润他干涩的唇,他有些烦躁地扯了把领口,看向加尔,蓝眼睛专注着,“吻我。”
加尔明明没有心脏,可他却觉得树人眼泪也会为博格这个表情所征服。
真是受不了。
罗珊娜并没有离开圣弗斯。
她的马车在奔向王宫时,差点撞到人。马夫的喝骂伴随着马鞭的抽打,罗珊娜的侍女推开车门,对粗鲁的马夫命令道,“别这么对待人,停下喝骂,这不是小姐教导的行为。”然后侍女看向被扶起的老人,温和道,“为下人的鲁莽向您致歉,小姐请您务必收下这些银币,去看好医生,确保没有受伤。”
罗珊娜今天穿着暗红色的长裙,玫瑰依然是她的标志。她妆容得当,今天稍减了妩媚,变得端庄典雅。侍女垂头回到车内,对她耳语。
“佐顿特?”罗珊娜微推开车窗边缝,果然看见了扶起老人的人背着醒目的重剑,“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还在圣弗斯?我以为他姐姐嫁给了斯托克能够带给他一些庇护。”
“紫罗兰光辉不复。”侍女沉静道,“也许她该考虑格林家,斯托克当不了可怜人的救命稻草。”
“虽然我也很想与‘人类盾牌’达成联盟,但我们没有适合的男孩儿。”罗珊娜仅仅扫了一眼,“真遗憾,走。”
侍女俯身,唤马车重新跑起来。
格林家没有适龄的男孩儿吗?不,伦道夫正值年纪。只是佐顿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并且罗珊娜比起落没的盾牌,更加看重王座雄狮。
佐顿特·西格。
像丢弃的垃圾一般,佐顿特早已出局,这场变幻莫测的决斗中不该再参入陌生的名字。格林人结束了佐顿特的家族历史,紫罗兰和盾牌的婚约已经不再能使罗珊娜投入目光。现在,格林人才是最强。
还会更强。
西格对于罗珊娜不过是路边的流浪狗,她扔给了他几枚银币,就像对待乞丐。她微笑的唇线中隐藏着冷漠,在她看来,佐顿特的“正直”早在变迁中覆灭,伪善才是他们如今应该有的标签。
“这个傻小子。”罗珊娜说,“我听闻他曾抱怨伦道夫太残忍,并且对蛇人抱有同情。这个世界总是充满这样的人,把‘善良’当作平衡自己内心的口头禅,实际毫无用途。伪君子令人厌烦,他在责怪中没有为此付出过一点行动,他把这当作善良,但这只是自欺欺人。蛇人的悲剧依然在延续,他对此除了抱怨做过什么?他将目光落在虚假的榜样上,认为自己正在成为好人,可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自以为是。”罗珊娜漂亮的手指轻击在膝头,“佐顿特已经陨落。”
“并且资质不佳。”侍女低头附和,“他甚至没有让‘屹立守卫’见过阳光。”
“那是因为人类不再需要守卫。”罗珊娜说,“魔王也无法阻挡金钱的车轮,深渊已经成为格林人的后院。金钱,即为利剑。格林会代替所有家族,我们的时代已经到来。”
马车停下,侍女扶着她下车。她披上斗篷,抬头看着高阶之上的宫殿。
“就如现在。”罗珊娜踏上台阶,“玫瑰肆意生长在雄狮的王座。”
阿瑟站在最高处,大风令他显得摇摇欲坠。伦道夫从侧面为他抖开斗篷,挡住了风雪。罗珊娜就从阶下从容而来,阿瑟看着她,笑容逐渐浮现。
“陛下竟然在此等待我。”罗珊娜行礼,“我应该让马车跑得更快。”
她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
“我希望能够看见风雪,伦道夫总是不同意。”阿瑟咳起来,“因为等待美人从而得偿所愿,不必在意。来罗珊娜,所有人都在等待草地玫瑰。”
“我正是为了陛下担心的事情赶来王宫。”罗珊娜说,“矮人态度强硬,格雷不像他父亲一样通情达理,他正在蔑视王室尊严。我认为矮人应该得到惩罚。塔伯的退缩令我意外,也许紫罗兰的温暖让他忘记了紫罗兰应该拥有的骄傲,他正在向矮人低头,甚至原谅了矮人的侵犯行径。可我绝不会妥协,格林人不会妥协。为此我们听从陛下的调令,愿意提供军队和一切后备军需,全部交给您,我的陛下,用来狠狠教训矮人,让他们老实一点。”
阿瑟扶住伦道夫,“你想要对矮人发动战争?”
“他们挑起了怒火。”罗珊娜说,“就该由他们的生命平复。雄狮咆哮在王国心脏,您是不可抵抗的王者。他们挖通了王国,挑衅您的极限,踩踏您的威严,我们怎能像懦弱的斯托克一样袖手旁观?陛下。”她红唇间吐出的字眼斩钉截铁,“您该惩罚他们。”
“战争消耗金钱。”阿瑟说,“格林想要一力承担?”
“我们是您的财库。”罗珊娜微笑,“您该把这里当作用之不竭的源泉。我们因为陛下的恩待而遍及全国,金钱之路如同溪流一般交汇而来,这都是您的——帮助。是时候让我们向您回报一点恩情,哪怕是一场战争。”
“人类不该自相残杀。”阿瑟垂着长睫,露出一些怯弱,“战争会让王国流血。”
“适当的牺牲总是必要,为了更稳固的秩序,矮人必须成为基石。”罗珊娜跨近一步,“何况他们不是人类。”
阿瑟似乎正在发抖,伦道夫揽紧了他的肩膀,从他姐姐强势的进攻下横出身体,挡住了罗珊娜。
“我的激动惊吓到了陛下,我为此深感抱歉。”罗珊娜在咄咄逼人中稍退一步。她拍着胸口,嗔怪道,“你该提醒我,伦道夫。”
“我正在提醒你。”伦道夫说,“退到合适的位置去,姐姐。”
“我在这里。”罗珊娜说,“事情不容迟疑,矮人随时都会利用这条通道干些危险的事情。我得到消息,这条通道中塞满了火药。如果他们疯狂地报复圣弗斯怎么办?必须立刻解决他们。格林人永远对陛下忠诚,我太激动了。”
“这是好心。”阿瑟苍白的脸上勉强笑了笑,“既然如此,就交给格林人处理。需要伦道夫吗?”
“需要。”罗珊娜说,“但可惜他一定会拒绝我留在您的身边,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所以这一次不需要伦道夫随同。”
“那么我等候凯旋。”阿瑟说,“愿安克烈神保佑格林人的军队。”
“火神与幸运之神同在我们身边。”罗珊娜说,“天平已经倒向了我们。”
罗珊娜离开时伦道夫送她上马车。
“你今天的语气很过分。”伦道夫撑着车门,“你怎么能够那样对待他?他已经在发抖了!”
“不开心吗?”罗珊娜淡定地说,“狮子在你臂弯里瑟瑟发抖,像绵羊一样顺从,男人都该期待这个场景。”
“冬天让他无法分神于其他事情,他已经很疲惫了。”伦道夫说,“你却还在拿见鬼的矮人喝问他?老伯朗受了伤,博格正与格雷待在一起,让他们一起死在那儿!他早该死了,这事就这么简单。”
“简单?”罗珊娜冷笑,“有什么能简单过你的大脑。你已经彻底被阿瑟迷惑,毫无理智可言。如果杀掉博格如此轻易,那么谁也不会让他活到现在。我虽然让你不要懦弱,却也希望你能学会谦虚!理查德早已经回到圣弗斯,你去他那里待过多久?你认为自己的剑术已经不需要剑神的指导了吗?你只会守在阿瑟身边!离开他半步他并不会死,他已经度过了很多个寒冬,死亡虽然随时威胁着他却没有成功,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比你更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
“你总是这么强硬!”伦道夫退后,“我讨厌你的强硬。”
“正是你讨厌的强硬让我们存活至今。”罗珊娜忽然抬高声音,她端坐在车内,看着伦道夫,“也正是你讨厌的强硬让格林家起死回生。如果丧失了这份强硬,意味着我们失去一切筹码不再拥有任何底气,也意味着任何人都有可能取代你今天的位置成为阿瑟的骑士!看看佐顿特!退让只会陨落,失去光辉你我将什么都不是!伦道夫!”她恨声道,“愚蠢的弟弟!”
“强硬使得你刚愎自负。”伦道夫说,“你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你的野心早已超越家族辉煌!我们占据了金钱,我们已经可以……”
巴掌猛然甩在侧脸,伦道夫停下了声音。
“你刚愎自负的姐姐。”罗珊娜在车厢内半俯着身,“正在承载一个家族前所未有的重量。我们没有退路伦道夫,野心推动所有人撕咬在一片土地,停下意味着灭亡。我停不下来,我必须继续前行,不论是我在推动野心还是野心推动着我,我们已经跨上了台阶,谁都没有其他选择。”她坐回身,孤傲的肩线成为车内阴影内的黯淡的轮廓,她说,“去守着你的阿瑟,他比你姐姐更加值钱。冬天过去之前,我不想再看见你。”
马车离开,伦道夫站在原地。
他沮丧地被雪覆盖,握紧了腰侧的佩剑。
“大人。”一直沉默在后边的侍女轻喊伦道夫,呈递给了他一只长匣,“小姐给您的新年礼物。军队前往深兵森林,直到凯旋之前小姐都需要坐镇在草地的家中指挥军需供应。跨年之夜无法团聚,只有将礼物提前交给您。”
她递出礼物,不再多言,转身上了另一辆等待的马车。
伦道夫沉默片刻,打开了匣子。
两支长箭陈列其中,箭身是人类仅存的智树残木,教皇的附加咒印列在上面,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箭头打磨细致,深色的材质显得平平无奇,可是伦道夫非常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