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恍惚记忆与真实触感交错的瞬间,加尔似乎记起了很多因为沉眠而遗忘的事情。
夏戈第一次来到荒野北端的时候,是追寻伊诺的痕迹。
他出身西部的斯托克,古老的紫罗兰,但是平素浪荡,是西部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斯托克的圣光不复,紫罗兰的败期已至。”
人们已这句话来形容夏戈的糟糕,纵然他不仅相貌英俊,而且出手大方。他在学院中修学时深受圣弗斯的妓女欢迎,时常宿醉在外,在清晨时才打着哈欠回来。各项成绩都很差劲,并且他从不去上史学课,因此得罪了当时倡导复兴史学的王公大臣们。但他在学生中人气非常,他曾领导过各类学生运动,比如开放通宵剑场,以及学院酒馆设置。他似乎带着独特的魅力,巨人后裔也愿意与他称兄道弟,他也是剑术天才理查德的宿敌。人人都以为他会在毕业后听从家族安排进入圣骑士团混日子,但他自己却带着剑离开了王国,去做了一位冒险者。
伊诺就是在此时飞越了王国上空,巨龙投射下的阴影让无数人为之颤抖且恐慌。王室向神殿求助,乞求诸神的庇护,但诸神黄昏已至,安克烈未曾回应这一次的乞求。老国王在连续不断的噩梦中跪在了教皇阶下,希望得到一点真神的启示,北端的巨龙令他心慌意乱。教皇在预言中告诉老国王,恶龙终有一天会毁灭至尊王座,整个王国都将覆灭在遥远北端的深渊之主手中,同时他告诉国王,深渊魔王是永生之物,得到他的心脏就能永获青春,比肩真神。
国王在害怕与恐惧的交杂中发布讨伐令,但万智森林的蛇人毒牙吓退了贪婪之徒,骑着巨龙的恶龙骑士巡查荒野,讨伐魔王成为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一。
夏戈就在这时遇见了栖息荒野的巨龙,他用六十个鸡蛋骗取了伊诺的一枚鳞片,成为了伊诺在荒野的神秘朋友。冬季到来,伊诺飞回遗别悬崖的巢穴之中。夏戈以寻找朋友之名,穿越荒野,到达了万智森林。
“一个人类,带着龙的鳞片。”蛇人攀在树干上,“我们不能伤害他,他是伊诺的朋友。”
“也许只是个骗子。”葛兰胸口挂着树人眼泪,他用尾巴轻打开挡路的枝丫,冷眼看向不远处正在和蛇女调笑的人类,“他的举止轻浮,眼睛也不是常见的颜色。在他休息好后赶他离开,别让他的气味再流连于这里。”
“如果伊诺醒来发现我们赶走了它的朋友,它大发雷霆,把森林搅得一团糟。”蛇人担忧道。
“我会提前告诉肖恩,让他管好宠物。”葛兰说着话的同时,发现那个人类也转来了目光。
“您好。”夏戈抬起手,目光从葛兰的银发上滑过,露出一点赞叹。
他的眼神露骨,这让葛兰更加不快。
葛兰细不可闻的哼声,转身游进森林深处。
可是几日后夏戈仍然没有离开。
“他带来了一些新奇的东西。”蛇人长老说,“还告诉了我们人类王国的变化。葛兰,难以置信,他们的巫师也在研究精灵文字,并且他们对魔王陛下很感兴趣,他们写了很多关于深渊的传说。”
“那都是虚假的编纂。”葛兰说,“人类天生带着说谎的劣质根,妄想陛下不是他们该做的事情,这表明他们已经将目光移到了这里。那不是好征兆,让他离开,我们不能为一个人类破例,这会让其他人觉得万智森林有漏洞可钻。”
“你还如此年轻。”长老感慨,“却比老人更加墨守成规。闭住眼睛的想法不该被奉为金科玉律,和他谈谈葛兰,他会改变你的想法。”
“我不会改变。”葛兰说,“不会为了一个人类而改变。”
于是他再次见到了夏戈。
“你该回家。”葛兰在夜空下烧着篝火。银发从他肩臂流泻,他在星辉下美得雌雄难辨。可是他对夏戈吝啬笑容,甚至称得上冰冷寡淡。
“我的旅途还没结束。”夏戈目光玩味,“你总是对我非常冷淡。葛兰,别这样,我对蛇人不具备恶意,我只是想借路通过。”
“我生来冷漠。”葛兰丢进火柴,“我是冷血动物。别指望通过这里,深渊不是人类应该靠近的地方,你们的生存范围在南部,那儿有肥沃的土地和繁华的城镇,还有密集的同类。”
“可是我为朋友而来。”夏戈说,“我在找龙。”
“你用这套说辞欺骗了多少人。”葛兰说,“伊诺还是个孩子,它对比人类还是个活在童年里的小鬼。你用什么骗到了它的信任?如果不是闪闪发光的宝石,那就是人类特有的鸡蛋。哄骗一个懵懂的孩子,你的居心令人怀疑。”
“我们是真挚的友谊。”夏戈卷着烟草,夹在手指间轻轻地闻。他带笑的眼角总会流出一些痞气,不像是家族的继承人,更像是混迹街头的难缠浪子。实际他也确实很难缠。他对葛兰说,“你的阴谋论伤害了一个孩子和我的友谊,用成人的方式来揣测孩童的天真,真是个现实的家伙。人生的有趣大多源自于浪漫,你和浪漫却不太沾边。”他停顿片刻,烟抵在薄唇间,轻笑一声,“除了外貌。”
“感谢你的夸赞。”葛兰说,“但你依然得离开,明天一早。与人类交谈是件危险的事情,你们深谙言语的门道,花言巧语就是你们的代名词。还有,”葛兰盯着他,“不要用哄骗无知少女的语气和我讲话。”
“你的戒备心比人类城墙还要牢固。”夏戈在葛兰要离开时说,“我该用什么打动冰块包裹下的友善呢,让我想想。也许你对人类的耕耘技术会很感兴趣,我恰好懂一点。”
葛兰回过头。
“对不起。”夏戈擦着了火,烟草的味道静悄悄地弥漫,“这个语气让我感觉很舒服,你该习惯,而不是拒绝。因为我不会改变哄骗少女。”
多么可恶的家伙。
葛兰这么告诉肖恩。
“他可以来悬崖。”肖恩摘下铠甲面罩,露出脸来,“这儿的姑娘会很期待。但他不能靠近迷失峡谷,陛下时常会在那儿散步。”
“他是来找伊诺的。”葛兰说,“就让伊诺看住他。这个男人巧舌如簧,我感觉他连真神都能说服。”
“听起来很有意思。”肖恩说,“我们的葛兰也被说服了吗?那他还真是挺让人期待。明早我会在城堡恭候这位客人,他带剑吗?”
“带了一把普通的铁剑。”葛兰看向肖恩腰侧,“一折就会断。”
“人类。”肖恩说,“也是一折就会断。我不知道他为蛇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我希望你能保持戒心。你现在看起来很开心。”
“因为他教给了我们新的种植办法。”葛兰飞快地反驳,“我只是因为这个而同意他的要求。”
“他使得你来到我面前。”肖恩最后看了眼葛兰,“你已经为他做出了让步。可恶的男人?葛兰,你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
然而这个朋友,成为了所有人的朋友。他凭靠剑术令肖恩刮目相看,他的风趣令挽发女妖们倾心不已,他还会煎鸡蛋,这让伊诺非常骄傲。陌生人的到来瞒不过峡谷魔物,它们奔走相告,终于在一次晚餐时分,他甚至引来了魔王。
烧烤的香味穿过云海,弥漫深渊。魔王顺着味道离开王座,落在了肖恩的城堡阳台。
也许夏戈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
黄昏的辉光黯淡,云层被风撞开。魔王展开的暗红双翼倨傲地挥动,那漂亮的犄角露出黑发,红瞳并非传说中的可怖,它在注视时显得深沉无底。他背着落日余晖站在栏杆上,双翼遮挡一切,风刮动着火苗剧烈晃动。
寂静中万物匍匐。
可是魔王跳下栏杆,他的长腿绕过餐桌,经过夏戈,双翼收拢消失,烤肉也跟着消失了。
“陌生人。”魔王舔掉手指上的酱汁,“很好吃。”
确实很好吃。
加尔的记忆这么说。
但是时间太久了,这些记忆非常模糊,加尔已经忘记了味道,他脑海中甚至无法想起这一刻的夏戈和肖恩都是什么模样。
自从他存在于这具人类身体之后,时常会感觉自己与记忆隔着雾蒙蒙的纱布,偶尔观望起来,像是在观看别人的记忆。但是现实总是重复着对他说,他确实是魔王,他是这些记忆的拥有者。
比如现在。
血从胸腔流淌,王座被染成暗红。加尔无法克制地低喊出来,“欺骗——!”
这该死的挖心之景在反复,他已经被困在这放慢的疼痛中很久了!
烈火中烧刨开胸膛,夏戈的手探了进去。加尔不能支配身体,这段记忆仿佛重演,他只是个身临其境的看客。但是疼痛依然,心脏的跳动清晰,忽然被紧攥在别人的掌心,加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然沙哑。
“欺骗……”魔王被钉在王座之上,他的双眼已经被挖去,痛苦的悲鸣中掺杂着遥远的龙啸。
烈火中烧是这样的滚烫,它穿过皮肉,似乎连魔王的灵魂都被钉在这里。因为看不见,从而使得加尔永远无法知道这一刻夏戈的眼神和表情,他们做过朋友。
在很久之前,他们有过约定。深渊永远对夏戈敞开大门,他将作为大家的兄弟进出自如,他是他们在人类中的眼睛和耳朵。葛兰期待的“下一次聚首”正在进行中,远征军堵塞了万智森林,朋友他带着人来到了深渊之中,精灵的赐福令他无畏强风,他的铁剑不知何时换成了火神的佩剑。
他的手拿走了魔王的心脏。
心脏在鼓动,加尔在黑暗与疼痛中胡乱地寻找着,心脏正在呼喊他,可是它正在逐渐远离。
然后眼前大亮,夏戈再次褪下斗篷,站在了台阶尽头,向王座上的加尔走来。
重复。
重复。
树人眼泪在胸口震动,精神不断临近崩溃的修补让它飞快流逝。加尔沉浸在这漫无尽头的噩梦中无法清醒,意识像是被人灌进了酒水,昏沉难辨真假,记忆交错的出现,但是身体承受的疼痛正在做出真实的伤害。
“爸爸……”
加尔张口呛出血,他抬手握住没进胸口的剑刃,固执地重复,“欺骗……啊……”
“爸爸……”
爸爸?
谁在脑海里小声叫着爸爸。
加尔眼前的情形开始扭动,分不清虚假还是现实,这一刻的深渊下一秒就变成了雪野,模糊中有人站在了他的上方,可是很快又被的夏戈的身形阻挡,加尔在疼痛中被混乱要刺激疯了。
“爸爸!”
稚嫩的声音猛地清晰起来,像是贴在加尔的耳边,不厌其烦地喊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啊。
吵死了。
加尔眼皮沉重,面前的夏戈又一次开始挖心之举。
“爸爸!”
你只会喊爸爸吗!
加尔被吵到猛地睁开眼,他正躺在雪中,上方男人的匕首直插下来。加尔抬手捏住对方的手腕,他睁大眼,剧烈喘息,汗流浃背。
“好强。”加尔心有余悸,“好强的幻咒——!”
他带着对方的手腕,翻身将人重力砸进雪中。碎雪迸溅,加尔提起了对方的脖颈,这瘦小的男人被推掉了斗篷,露出丑陋的脸。
术士!
贝儿连滚带爬地到他腿边,脑海中那个吵闹的声音又来了。
“爸爸!”
“你对我做了什么。”加尔卡紧手指,术士蜷起双腿,开始浑身发抖。
术士忽然在抖动中断气了,加尔松开手。后背已经湿了一片,他环视周围,他还在雪地中,面前的雪野上没有任何人。
这可怕的幻咒,竟然骗过了他的双眼。心理暗示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尔想不出,也没空去想,因为他环视一圈,发现博格还在沉睡。
“博格!”加尔触摸到博格,发现他后颈处露出了印记的痕迹。加尔拎过贝儿,“来宝贝儿,叫老爸!就像叫我一样叫他起床!”
可是加尔耷拉着耳朵,用头贴着博格的脸颊,可怜巴巴地示意自己爱莫能助。因为第三只眼已经消失,它那持续不断地的“爸爸”也消失了。
“博格!”加尔扳过博格的脸,他正在冒冷汗,额边的汗珠滑动,甚至连神情都透露一种与平时不同的戾气。
“去他妈的术士。”加尔咬牙切齿,可不论他怎样触碰博格,博格都没有醒。
博格闭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