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格被沉进了阔别河。
烈火中烧已经被拔出,它与剑鞘终于再聚,一齐置放在精灵的高坛上。
黛薇曾期待着儿子回到这里,却从未预想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归来。博格的金发被清澈的河水抚动,他即便如此,神情也会显露出一种漠然。他沉了下去,完全浸入河水中。
精灵的咏唱掩盖了风声,阔别河在风中推叠着波浪,黛薇的长发被莹光环绕,之前在王宫的水聚轮廓再次出现。这一次溪流之神更加清晰,甚至能够看出面容。她绕过黛薇,在河面上翻动浪花,水流抚摸着黛薇的耳边碎发,叹息声经久不散。
黛薇褪下了精灵的权戒,戒指坠入水中,与博格一起沉了下去。
“唤醒您,我的母亲,我生命的赐予者。乞求您,拯救我生命的延续。”黛薇散开的长发滑落水中,她虔诚地面向女神,柔声颂唱着溪流之神的光辉,指尖拨划在水中,博格的面容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恍若沉眠。精灵语在森林中低唱,阔别鹿都匍匐下了身体,丛林鸟陷入寂静。
冬日暖阳下的枝条突然开始发芽,蘑菇钻出雪堆,饱受磨难的古老树木再次生长。整个森林的树叶簌动,郁郁葱葱的绿色覆盖这里,就连石头中都挤出了野花的嫩芽。
贝儿奔至河畔,它踩着浅水探头看博格。
博格在这蔚蔚生机中,并没有睁眼。
黛薇看着博格并没有愈合的伤口,呢喃道,“这是对我自私的惩罚吗?我的母亲……我愿此生皆立于此,守卫阔别河与精灵戒。森林将成为我唯一的归宿,没有死亡能带走我对溪流的忠诚。我愿呈出我的漫长的生命,再也不跨出这里半步。我将抛弃情感与猜疑,化身溪流的波浪。我亦不再是谁的母亲与伴侣,我只为溪流而咏唱……求您……将他从死神的镰刀下带回这里。”
水流滑过黛薇合拢的双手,滴答在水面。
贝儿坐在浅水中,甩着湿掉的耳朵。
“你将一生被夏戈的光芒埋没,成为夏戈的附庸与阴影。没有尽头的痛苦纠缠在脚踝,黑暗拖拽着你沉入泥潭。窒息感……尖叫啊小鬼,哭泣着乞求原谅,为你父亲的背叛跪下双膝,在这里,你永远没有欢笑的未来。”肥胖的身躯挤在王座,老国王的王冠已经滑落,他的酒杯倾倒在地面,他的影子笼罩博格,像是狰狞的鬼魅。笑声拥挤在耳畔,他烂醉如泥,纵情声乐。他们按下博格的头,要他贴在地面,弯下脊梁。
镰刀抵压在后颈,博格贴着地面,目光凶狠地扫过所有人。他对国王露出了笑容,蓝眸中的绝望与疯狂并存。
“尖叫啊……”博格盯着他们,牙齿间发出咯嘣声,他撑起了身,探向前方,“我会撕烂你臃肿的身体,将雄狮摁在泥水中踩踏!王冠被击落在脚底,听啊……我咬过你的骨头……这座城都是坟墓。”
存活在夹缝中的苟且,生长在黑暗下的残忍,这只怪物偏偏拥有绚丽的金发。他的蓝眸学会了隐藏暴戾,他的疯狂逐渐掩盖在彬彬有礼之下,当斯托克·博格站在高阶之上时,小狮子也会被他的锋芒捕获。
夏戈成为了博格的高墙。
可他们不同于格雷父子,老伯朗在大笑中庇护着他的儿子,夏戈却成为了博格要用一生跨越的墙壁。这面墙永远屹立在前方,不论博格听到过多少赞美,他依然是“夏戈和精灵的儿子”。夏戈才是巅峰,夏戈左右他的生命,夏戈终结他的尽头。
“是野狗啊。”年少的伦道夫站在姐姐身边,哭着对博格喊道,“他是条野狗啊!为什么阿瑟需要他不是我?为什么印记要交给他不是我?为什么要称赞一条肮脏的野狗!他混杂着让人作呕的血!杂交诞生的恶魔!他能够被称为人类吗?他根本不是人。”
“愚蠢的弟弟。”罗珊娜看向博格,“擦干净你的鼻涕,好好打量这条野狗。你终究会超越他,因为格林人生来不会屈服。被杂种打败,那不值得夸耀,闭上你的嘴,这是你一生的对手,也是你最终的垫脚石。”
博格擦掉颊面的血迹,他看着相依为命的姐弟,孤单的影子与漆黑并存。
“我踩着你的头。”博格对伦道夫说,“那让我感觉愉悦。”他微扬唇线,露出阴影中的笑,“欢迎再来,伦道夫。你是我最好的脚垫。”
伦道夫的哭声失控地响起,他一手擦着眼泪,拽紧罗珊娜的裙摆,哽咽着不知道该如何反击。
看看这些家犬。
博格索然无味地想。
他们连尖牙都被拔干净,像软肉一般听凭踢踹。他已经听烦了吠叫,他想要更多的撕咬,让血淋淋的伤口布满全身,疼痛才能治愈他的疯狂。孤独吞并他,怪物就该有怪物的样子。这具身体里空荡荡,他生来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属于他。他不被期待,也不去依赖。
像野狗一样活着。
博格游荡在这个世界中,他独自走过任何地方。利蒙瀑布边缘的小镇夜晚星光灿烂,他坐在高台的沿边,陪伴他的只有剑鞘。
生命中的祈祷仅有一次。
那是在绝望中的咆哮。
“魔王——!他会撕裂噩梦!我祈祷他,我会每一分每一秒的祈祷他,醒过来,活过来,到这里来!”
到这里来。
到我身边,与我为伴,哪怕将以此送上生命,哪怕会因此深陷黑暗。没关系,只要他能来,魔王也将成为余下生命的支撑。求求你,来到我这里,成为我的唯一,拥抱我的身躯。
我们一起沉进深渊,我们同步命运尽头的死亡。
只要——
“博格。”
温暖的身躯从后手脚并用地抱住博格,柔软的头发拱在博格的颈边,加尔聒噪地重复着,“博格博格博格博格!”
这温暖包裹浑身,让博格甚至抬起了手臂,挡住了眼睛。伤痕累累的身躯弯曲,被这温暖烫到几乎要掉下眼泪。
“你的眼睛真美。”加尔对他耳语,温热的手指抚到了博格的眼角,这甜腻的味道融化掉所有风霜雨雪,让曾经扎破手掌的刀剑都尽数消失。
啊。
博格缓慢地笑出声,手臂遮挡住了眼睛里的滚烫与潮湿。
我的……
这是我。
独一无二。
唯一的魔王。
水声覆涌,博格再次陷入黑暗。
“这是第几天?”格雷踩过枯枝,披风扫过融化的湿地。
“不知道。”梵妮钻过藤,“我也没空数时间。”
“好。”格雷跟着她走向阔别河畔,湿草地柔嫩,贴在脚底很舒服。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你的事总那么多,什么时候能够处理完?我们还没好好谈过,别想蒙混过去梵妮,挽发女妖,挽发女妖梵妮!你怎么什么都没告诉我,我还对你夸张地遮掩信以为真!你甚至和加尔一起偷走了双翼!”
“一起?别想太复杂,矮子,我跟魔王不熟。”梵妮敲了敲头顶垂下的大叶子,枝条缓缓移开。
“不熟?”格雷哼声,“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早该想明白!从荒野开始你就知道他是谁,是你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人类,打消了博格的怀疑!冰湖城里你闻出了那就是肖恩,但你装作不知道,还有双眼丢失的时候,你为加尔作证。你总装模作样地说不了解魔王,你们把我们当作傻子,戏耍我的时候开心吗?女人!”
“听着矮子,我离开遗别悬崖的时候魔王才被挖掉心脏,我跟加尔一点也不熟。你全是水的脑袋终于摇晃起来了,真遗憾倒出来的都是浆糊。”梵妮走在前面,“我隐藏过吗?我很……”
“啪叽”一声,泥巴被搓成球砸在梵妮后背。她眨了眨眼,回头说,“你死定了格……”
格雷幼稚地砸中了梵妮的脸,泥巴糊了淑女一脸。格雷原地左右脚蹦跳,颠着手中的泥球,“别得意洋洋!挽发女妖梵妮!我,朗曼·格雷,大地之子,巨灵之王,将制裁你的……”
梵妮一球砸回他脸上,“闭上你的嘴!蠢货!你弄脏了我的头发!”
“来打一架啊!”格雷捡起泥巴乱砸过去,“你们这些北端骗子!看看博格现在,欺骗他你不觉得心虚吗?!”
“中部矮子!”梵妮尖声扔着泥巴,恨不得把泥巴都塞进格雷嘴里,“只有你这个笨蛋!博格又不是傻子,认清现实矮子!博格爱他,博格爱加尔!”
“假的!”格雷的胡子都被砸湿,他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梵妮的双腿,将淑女直接撂倒在泥地上,“博格爱魔王?别扯了!夏戈杀了魔王!魔王也会杀了博格!”
“你牙齿打架,怕得不行!”梵妮把他的脸上擦满泥巴,“胆小鬼格雷!加尔像魔王吗?想想那小鬼的举止,他根本不像个魔王!”
“别想抵赖!”格雷说,“我现在很聪明!他就是魔王!”
“听人说话!”梵妮紧勒住格雷的手臂,将矮人摁在泥里,“我告诉你,加尔是魔王,但魔王不是加尔!”
“我听不懂!”格雷拼命挣扎着,“去他妈的,我听不懂!”
“是啊你听不懂。”梵妮嘲讽道,“因为你的脑袋只有我指甲盖大小!”
“放狗屁!”格雷说,“我的脑袋比你大!”
“……别这样两位。”拨开枝叶的西格惊愕地拉紧重剑,“请不要打架!这太危险了!请停下!我要拔剑了……”
“停下!”
“住手!”
两个人异口同声,西格退后一步,小声说,“好的……”
梵妮扶正眼镜,爬了起来。她叉腰俯身,戳着格雷胸口,“真该给你老爸看一看,巨灵之王是个幼稚鬼,乳臭未干的小鬼!”
“噢是吗,快去,挽发女妖就是告状鬼!”西格穿上掉了一只的鞋子,他的披风和衣物全脏,又跟上了梵妮。
“别跟我说话!”梵妮说,“今天我受够你了!”
“为什么我还要听你的话!”格雷脱着外衣,“你简直让我对挽发女妖不抱期待!”
“随你便!”梵妮说着突然停下脚步。
格雷撞在她后背,“你就是这么阴晴不定!停下来干……”
“……那是……眼睛吗?”西格的目光望向前方。
贝儿泡在浅水中,用后脚蹬搔着后颈的痒痒。幼崽背后巨大的眼睛盯着水中的博格,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
“爸爸!”
水浪扑晃,贝儿划动着四肢,却不知道怎么沉下去。它抖动着皮毛,水下陡然亮起火光。
“爸爸!”
随着声音的急促,火势越燃越烈,甚至将阔别河的一角烧到沸腾。黛薇从睡梦中惊醒,她匆忙赶来。贝儿已经游到了博格的上方,它把头埋进水中,又被呛起来。
火焰簇拥着博格,原本碎掉的戒指彻底化作莹灰。身躯仿佛在新生,水和火交替而存,浪潮的叹息和烈火的咆哮混杂不清。
醒过来。
活过来。
去找回唯一。
“博格。”绿眼睛仿佛近在眼前,亲吻隔着水,从唇上一点而过。
一只手猛地探出水面,紧接着整只手臂用力,让上半身翻出水面。精壮的背后上滑滚水珠,肌肉正在起伏,骨骼都在发出重生的声音。肩臂正在抛开沉重,后心的伤痕如同烫伤,枷锁已经碎掉。
蓝眸倏地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