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霜雪

“今夕何夕,见此佳人,”公子合上画扇,继续叹息:“一辈子的好运气已经不够,要把下辈子的也预先付了。”

说着,扇柄又往自家小厮头上一敲:“眼都不会眨了,回神。”

说话间,那人已经走到眼前。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陈微尘想,只有一点不好,那眼那剑那身姿那神.韵里尽是冷冷肃杀,可惜了这样一副出尘绝色钟灵毓秀的皮相。

他笑道:“多谢仙君救命之恩,在下一介凡躯,无以为报,不知......”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拿来。”

嗓音也如其人,如冰若霜,将梅花惊作黄昏雪——陈微尘满脑子不合时宜的风月,只顾回味琢磨声音,醒过神来时才发觉根本不知“佳人”说了什么。

“我一时恍惚,未能听清。仙君能否......再说一遍?”他羞涩道。

一旁的温回几乎想把自己埋进沙滩里——他跟着公子,大大小小丢过不少人,如今境况,所丢的脸皮堪称最大的一次。

“拿来。”那人倒真是又说一遍,似有不悦,目光停在陈微尘手中一团温润莹白上。

当温回以为自家公子美人当前,会乖乖双手奉上时,却见陈微尘一改之前的模样,活像地痞无赖。

“不给,”他语气理所当然:“这是我捡到的。”

那人语气冷冷:“它为我所有。”

“我明明见它从海上来,是无主的东西。”

“此物名为寂灭香,”那人对陈微尘道:“若长久傍身,必被扰乱气运,厄运缠身,不得好死。”

“不好意思,”陈微尘眉眼微弯,洒然一笑:“我自小就厄运傍身,不差这一点。”

那人看着他,微微蹙眉:“你......”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黑影向陈微尘掠过,带着凶恶的煞气。

陈微尘惨叫一声,闭上眼。

却没像预想中一般受伤,是眼前白衣人用剑鞘挡了一下,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滚——是个颇为肥胖的黑猫,朝着陈微尘高高竖起了尾巴,尾毛炸起。

陈微尘:“......”

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清圆,谢清圆——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为兄要跟不上了!”

看来喊的是猫的名字。

“清圆——白瞎了这个名字,”陈微尘仗着一身寒气的冷美人在旁,那猫不敢再次袭击,对它品头论足:“腿短体胖颈不显,该叫黑圆。”

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银灰袍拿拂尘道士打扮的人,来到近前,看见水面,“嚇”了一声。

“使方圆十里,海水成冰,这妖物极有可能已是二重天境界!小道是无法压制了。”

他看见一旁村民打扮的姑娘,恭敬一揖:“姑娘,实在是过意不去,这妖物已非小道所能对付,劳烦转告村长,小道这就去寻二重天高手......”

——原来这才是村里人用古法唤来的仙长。

“......仙长,”姑娘指了指海边:“有人已经把妖物杀了。”

陈微尘往姑娘那里看了看,道士面相年轻得很,清清秀秀。

——不会是猫妖吧?他嘀咕着,想起那句“为兄”来。

道士狐疑地向海边走了几步,奇道:“咦——为何冰中有剑意?”

再抬头,看见冰下三人,一只猫。

这年轻道士看见白衣人,僵住了。

陈微尘狐假虎威地展开扇子,边摇边看事态发展。

“叶,叶,叶......”

一个“叶”字哆嗦了许久,硬是没有下文。

陈微尘毫不忌讳地拿手肘碰了碰了那人胳膊:“诶,仙君,你姓叶——莫非就是传说中的......”

这一幕似乎刺激到了道士,终于把那人名号叫了出来。

“叶剑主!”

那人神情未动,淡淡道:“琅然候。”

“剑主,您竟然还记得我!”道士大喜过望,从地上拿起黑猫来放在怀里,狠狠顺了几下毛平复心绪:“您来这里做什么?”

“公子,”温回凑上来,木然道:“我听见他说,琅然候。”

“我听到了,”公子点头:“我还听到了叶剑主。”

“公子,完了,下辈子也不够用了,”温回拍拍胸脯顺气:“您今晚把接下来八辈子的运气都用完了。”

“老瘸子说,观我命格,一年后横竖是个死字,倒是在今夜沧浪崖有一段仙缘,”公子道:“回去告诉我爹,把老瘸接到家里,好吃好喝供上一辈子。”

他们正在窃窃私语,叽叽咕咕,那白衣人却接着转向了陈微尘:“你想要什么?”

陈微尘道:“叶九琊,你教我修仙,我就给你寂灭香。”

叶九琊一双眼好似寒潭:“你知我名?”

“当然,”他笑了笑:“你们仙家,一帝三君十四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叶九琊,人称‘剑阁之主,非君之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凡间哪个说书先生不会讲你的故事?”

“这位公子,”道士谢琅安抚好望着陈微尘一脸凶恶的黑猫,对他道:“恕我直言,我妹子对气运最是敏感。寂灭香此物,关气运,夺造化,连我都不敢触碰,你若拿在手中,早晚横死。还是早日交给叶剑主为好。”

陈微尘仍是笑,那一双眼波光潋滟,竟有万般眉目奢华风流不尽之感。

“这位道长,话我已听过一次了。”他道,“不如您亲自来算算我的气运?”

谢琅要了生辰,将他来回打量了几下,再闭上眼,口中喃喃,不知在念什么。

睁开时犹疑道:“你......”

陈微尘含笑:“我?”

谢琅满目复杂地摇了摇头。

陈微尘神情仍然轻松:“从小到大,但凡请来算命先生,都只有一个结果。”

他拿着寂灭香在叶九琊面前晃了晃:“叶剑主,你带我修仙,一年就好,不会祸害你太久。我姓陈,名叫微尘,‘巍巍昆仑,渺渺微尘’那个微尘。算命先生说我无论怎样,活不过二十——我今年十九,死之前想去见见世面。一年之后,我就把这东西还你,绝不食言。”

道士见他自己毫无悲伤,也收了方才神情,搔着怀中黑猫的耳根,笑嘻嘻道:“你这公子倒是有趣,大限将至,不在家里好吃好喝,温香软玉,非要去走最寒最苦的路子。”

“道长,不瞒你说。”公子把扇一阖,扇柄上鎏金纹样精美至极,不显一分粗制滥造的俗气,反为他平添了潇洒俊逸。

“人间富贵,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我上有大哥,下有小妹,父母无需奉养,便只剩下一点念想——从小到大听说书先生讲神魔妖佛,想去仙道看看。”他把在月下把玩着那块莹润皎洁的寂灭香,眉眼添了一份狡黠:“正想着,这东西就自己送到手上,又见了两位故事中才有的人物,委实是时也,命也,不得不做这一回无理取闹的泼皮......”

仙道人道,各不相干——这话说得绝,实际也绝。

正统仙门弟子,信气运,尊天道,只一心斩妖除魔,不可涉人间俗务,尤其不得伤及凡人性命。

若是陈微尘一心将东西据为己有,叶九琊是无可奈何的,除非等这人自己没命——可这位泼皮公子万一死前传给什么人,又是一桩麻烦。

“今日遇见谢琅,是你有仙缘,”叶九琊淡淡道:“我修剑,不算仙道之人,无法引你。”

他看向谢琅:“琅然候,有劳。”

谢琅眼珠转了转,喜上眉梢道:“能让叶剑主欠我一份人情,实在是求也求不得的好事,这位陈公子生死通透,是有慧根的模样——实在是不亏。”

温回一眨不眨看着,见谢琅放下猫,右手五指抵在陈微尘额头。

陈微尘目光立时空茫起来。

谢琅开始问。

开始的问题,都是诸如“何为虚无”“何为守一”“何为尚柔”之类,小厮在一旁站着,自忖能够听懂,还能答出一些来。往后却又加了些“道生法”“柔者道之刚也”之类,这下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但谢琅那一指似乎有别样的效果,每当问话落下,他家公子便开始答,几近于不假思索。

等到谢琅问了有上百问,才放下手来,陈微尘眼中清明渐复。

他看见谢琅以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陈公子,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旁的温回无奈以手扶额,一听这话,他就知道,自家公子今晚绝无仅有的好运气恐怕是到头了。

陈微尘:“......请讲。”

“你既有仙缘,又不乏根骨,可却没有一丝一毫慧根悟性,毕生是无法证道了。”谢琅皱着眉,面有难色,看向叶九琊:“叶剑主,这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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