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镜花

陈微尘看着那剑,看着那字。

剑是好剑,字也是好字。

极北极寒的雪川里取了玄铁,再往极南极炎的深谷里寻了世代铸兵的名匠。

剑铸成时七日大火不熄,淬了极北带来的冰水,有气煌煌冲宵,成无双宝剑。

名匠问此剑何名。

——九琊。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眼睫下投下淡淡阴影,掩去了神情,恍惚间依稀似是而非的、温柔的颜色。

夏夜凉如水,秋宵冷如霜,床上那人自然知觉不到,而陈微尘毕竟是凡胎**——还是高门大户锦绣堆金玉榻里娇生惯养出的凡胎**。

寒气透过地面一丝丝泛上,那老毛病有一下没一下在心头刺着,他没有睡着,便起了身,看月上中天,清辉浸中庭——夜色抹去了白日的萧条,倒是一副寂静好景。

目光慢慢移到庭院中,窗前还未长成的小树里。

正和树下藏着的小娘子对了眼。

陈微尘:“......”

以陈公子性格,此时必定是要温文有礼问一句“姑娘星夜前来,所为何事”,然而身后尚有人不知睡了没有——若睡了,他出声,扰了安眠,实在不美。

于是两厢对望,气氛实在尴尬。

陈微尘于是悄悄溜出门,姑娘果然也跟了上来。

小娘子道:“这位......仙长。”

陈公子:“阿书姑娘,在下不是仙长。”

庄家娘子轻出一口气:“我想也不是。”

陈微尘便微微笑起来,他生得好看,一笑有如桃花点水,月上柳梢,要让人迷了心神:“姑娘如何得知。”

阿书难为情低下头:“我不是人。”

陈微尘赞叹:“书生与妖魅,好故事——庄公子不是说娶了先生之女为妻?”

“未出阁少女,怎能让男子看见——相公不知那小姐相貌,而先生一家尽数死于兵祸。我在城外救下相公,谎称自己也是逃亡出来,是先生之女,偶在高楼上见过他模样。”阿书小声道:“我族就在书院后山世代居住,识得字,会些经书诗赋,故而相公深信不疑。”

“星夜相约......不知姑娘所为何事?”

姑娘咬着俏丽的嘴唇:“我不敢找另一个人。”

陈微尘点头:“在下也不敢。”

姑娘忽然跪下了。

陈微尘未扶她,只是看着。

“公子,阿书想求一件东西。”

“何物?”

“我不知。”

陈微尘:“......”

姑娘继续道:“在那人身上——妖物亦能窥得一丝天机,他身上必定携带气运极盛之物。我相公命格后半,极煞极凶,若能得此等物件傍身,或可相抵。”

辩解似的,她又道:“那位仙长所携之物,气运几可冲霄,只有上古异兽瑞兽心头精血才会如此,阿书只需一滴半滴即可,不会妨碍仙长任何。”

陈微尘眼中泛起兴味来:“你如何得知那是身上携带之物,而不是他自身气运?”

“妖物本为兽,那东西出自兽类,是能看出来的——我亦能看出公子身上有气运极厄之物。”

陈微尘便问她:“有何酬谢?”

妖魅一字一句,认真又决绝:“我不过是寻常精怪,惟有族中所传镜花鉴一面,涂山笛一支,现在即可交予公子。性命一条,公子何时有难,阿书虽修为微薄,必定以命相报。”

“阿书姑娘,”陈微尘没有说答不答应,而是问:“若遇不到我,或我不愿,将你提去捉妖的道士那里,你该如何?”

“以我之力,无论如何取不到那种东西,遇不到公子,只好认命,”她低下头:“我未曾作恶,没有诛杀我的道理,假使真的要斩妖除魔,我打不过......只求死地离村子远些,莫使我相公知道。”

她声音有些颤:“只教他当我......是被兵匪所掳。”

陈微尘定定看着她,道:“镜和笛子给我,命倒是不必了。”

阿书抽噎一声,竟然落下泪来:“阿书谢过公子,贱命留在此,公子何时要,何时给。”

——是喜极而泣。

“命,我用不着,倒是姑娘你,”陈微尘对她道,“他读圣贤书,要做圣人,身上有儒道浩然清气,妖邪不侵——你为妖魅,失去宝物傍身,可想好了?”

“想好了,”阿书朝他叩一个头,“用我短命,换相公一生顺遂,自然值得的。”

姑娘抬头对他道:“涂山笛可驭狐,镜花鉴观心,破幻......”

“我知道。”陈微尘眼中微有笑意,修长手指按住她红唇,看向院中房里点起的烛火,“回房吧,他要来寻你了。”

果真传来书生的声音:“娘子——你去哪了?怎的这么久?”

姑娘匆匆起身,向他一拜,朝着房中去了。

依稀听见温言软语:“只是起夜,又看见花好月圆,院中多待了一会儿。”

书生便笑:“娘子,这倒是你的不对,良辰美景,该喊为夫共赏才好。”

又是款款情意:“你睡的熟......”

窗下种着几丛绣球,天边挂着一轮银月,万籁俱寂,倒真是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凡间里的纷纷扰扰,红尘辗转,最平安最喜乐,不过喜婆的梳梳过新娘的发,月下的小娘子偎进夫君的怀。

陈微尘手中拿着一面铜镜,看着。

镜花鉴,月下观之,见心上人。

许久,月光落在眼底,渲出无端惘然来。

“名字取得极好,”他对自己道:“可不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心上人么?”

然后看那房里窃窃私语歇下,灯火已熄,自己房里则一直毫无动静,两厢对比,公子叹了口气——人家小娘子出房不回,有夫君等着。同是悄悄溜出来,候着自己的可就只有地板上冰冰凉凉的铺盖了。

他凄凄惨惨戚戚推开门,呆了一呆:“呃,叶剑主......”

只见一身白衣的叶剑主房中立着,看着自己。

他于是效仿晚归的小娘子道:“只是起夜,看见院里花好月圆......多待了一会儿。”

——然后幻想了一下眼前人带着笑意道“共赏花好月圆”的样子,也像捡到小桃定情帕子的温回一般,要飞起来了。

然而事实往往是不遂陈公子心意的。

“陈微尘,下次说这种话前,”叶九琊眼中是冷冷淡淡的不悦,“记得把东西收起来。”

陈微尘长出一口气,还好,还有下次——不会被弄死了。

“叶剑主耳聪目明,瞒不过你。”他收起手中镜花鉴,带着笑意道,“开阳血分我一滴,如何?”

“扰人间气运。”

“你给我,是你所为,我给妖,是我所为——若果真乱了人世,因果归我,不归你。”他忽然收了总带些漫不经心的神情,直视叶九琊,一字一句道:“再者,叶剑主于沃野凤巢取新凤心头开阳血,再于东海斩鲸鲵,杀蛟龙,得寂灭香,如今还要往中洲旧都寻锦绣灰,就不怕扰乱气运,沾染因果,业障缠身,永世不得超生?”

“你如何得知开阳血与锦绣灰?”

“猜的,”陈微尘道:“那妖魅说出气运极盛之物,再想到我身上寂灭香,便知道八成是开阳血。那么你往旧都去,大抵也是为了关气运之物——锦绣鬼城所有,除了锦绣灰,还能是什么?”

叶九琊神色不变,手中多了一个剔透玉瓶,瓶中殷殷红血透着灼灼焰色,几乎要将整个房间映红。

“陈微尘,开阳血一滴,再答我一次,”他声音冷彻:“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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