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琊道:“年前闭关,出来不久。”
阑珊君陆岚山转身边为叶九琊领路,边道:“久闻叶剑主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穿过琼楼玉宇,仙林灵池,碧玉天楼阁前有一大片冰石铺开的空地。
叶九琊走到一侧不再动,陆岚山到了另一侧,佩剑清鸣,上镌两字“飞光”。
“叶剑主,请。”他声音若玉石。
仙道之人因各自道不同,谈玄论虚实在难论高低,方有了三重境界之分,年轻弟子每日吐纳呼吸,静坐观冥,纵有筑基结丹之分,终究只是修身养性,不算踏入仙门。
一重天借天地罡气,二重天系气运玄机,三重天贯通天地,与日月同齐。
及至后来武道兴起,境界修为直接与武力联系,以清静观为首的那些好静坐谈玄,炼丹望气,四体不勤的玄道诸门亦精研出无数术法符咒,挽回没落大势,战力可与武道修仙人相比。
由此开了以武力分高低的先河,代代沿袭。
若有两人见面,若非相差太多,都要先切磋一场,既是互证境界,又是分出高下——与凡间自报家门论定长幼辈序异曲同工。
更何况这两人一在南,一在北,皆是剑道中最为出挑的人物,仙道诸人对二人究竟孰胜孰负早有揣测,对南剑北剑哪一个更有望窥得天道更是好奇至极,此一战后,约莫能得出定论来。
谢琅拉着温回后退了几步,与陆红颜聚精会神看着。
旁边亭子里几个青衣弟子纷纷转过头来观看,旁边又走过来几个。
对于他们来说,这等境界的切磋,平生大约只此一回了。
飞光出鞘,如日光下一泓清水,锋芒内敛。
陆岚山身旁名为秦晚晴的女弟子捧过剑鞘侍立一旁。
陈微尘见此,挑眉笑了笑,道:“师父,给我。”
此时情景,确实是由陈微尘侍剑比较妥当——他如愿以偿接过了九琊的漆黑剑鞘,学了秦晚晴的样子,十分像模像样。
九琊剑由玄铁铸造,淬极北寒泉,并不是寻常兵器的亮银,而是色泽沉沉,仿佛带来无边寂静,连日光都无法触及。
那不是浩然卫道剑,不是开山重剑,甚至——不是杀人剑。
是无情剑。
既已出鞘,便要出剑。石台上气机涌动,相互试探,玄妙不可究全貌。
待到绷紧的那一刹,仿佛虚空中一道弦被猛地拨响。
刹那间,对峙的极静变为极动。
风起,云涌。
陆岚山跃至半空,一袭天青袍,周身环绕万千剑影。
剑影变幻,静心观之,使人恍然身坠幻境,衍化出无数景象来。
一刹那电闪雷鸣,一刹那花开花谢。
是日夜观想,参悟天地,悟进了剑中,成剑里乾坤。
婆娑三千世界,果真如人们所赞“有禅意”。
而那白衣不动。
往年南北论剑,除去真正高深之辈,还有不少本事稀松,只能看热闹的仙门子弟。
两派讲剑道,辩剑心的过程对他们来说太过晦涩,无法听懂,真正好看的是南北剑的比试。
北地剑阁以一剑破万剑,南海剑台以万剑对一剑,暂不论各有输赢的结果,单看那精妙绝伦的用剑术,实在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除大叹“精彩”外竟不知该说什么。
当下情况亦是如此,然而两人境界又要高出十分去,精彩自然也精彩得不同寻常。
迎着漫天剑影,叶九琊终于出剑。
整片天地的气机尽数被牵动。
凡夫俗子眼中,那只是寻常横剑。
大抵玄妙到了不可言说的程度,非是触到那个境界的人,便无法看出一丝一毫的玄机。
那一剑脱胎于万般剑招,要于漫天剑影中破气机转承关键处。
而那万剑生生不息,千幻万相不过出于最初一柄“飞光”。
“一剑也?万剑也?我竟然看不清楚。”陈微尘听得身后谢琅道:“南剑北剑截然不同,却如现在般微妙相通——道至巅峰,竟然殊途同归......小道似乎是悟了。”
再看场中,那一剑出后,气氛短暂凝滞。
九琊剑锋划出一道弯月,行云流水间,变守势为攻势,斜刺入纷杂剑影。
如飒然电光撕破雨幕,肃杀冰风吹入繁花。
剑影忽地收起,唯余陆岚山手上飞光,只听叮一声清响,九琊剑撞上飞光。
他两人借刀兵相撞之势折身,重又复原先对峙之势。然而在下一刻就继续开始——陆岚山整个人气势忽然一变,沛然清气灌注剑中,淡泊浩然。
叶九琊无情剑意亦在此刻施展,剑意中是天地苍茫无喜无悲,寂静空寒惊心动魄。
剑道至此,莫说凡人,仙人亦不能解。
天青袍与雪白衣再度相遇,九琊飞光再度相错,两人再度落地。
不知究竟是谁胜谁负。
陆岚山仍是方才温润如玉样子:“叶剑主名不虚传。”
叶九琊淡淡道:“阑珊君,多谢。”
“应当是我谢叶剑主。”陆岚山继续带路。
陈微尘递回剑鞘。
叶九琊不可避免看见这人眼睛。
某种柔软而温和的东西,极为专注的,只映着自己的影子。
“师父,”将剑鞘递回叶九琊手上时,陈微尘开口,声音颇为自得,“他境界果然不如你高。”
叶九琊收剑归鞘:“未必。”
道士沉迷于方才片刻的明悟中,无暇顾及外面,因此只有陆红颜听到了这番短暂的交谈。
过一道桥,进碧玉天的楼阁,正堂中落座。
仙道中没有拐弯抹角,陆岚山说罢寒暄,便到正题。
“此次邀叶剑主前来,一是心慕风采,二是欲重提当年南北论剑盛会。”他道,“当年事过后,仙道沉寂,各门各派闭门清修,未见进境,只走火入魔频起,已是积年困局。唯有你我南北剑派再开先河,重现辩道证心局面,方能裨益年轻弟子,复仙道元气。”
“我亦有事相求。”叶九琊缓缓道。
“何事?”陆岚山略显意外。
“我欲入归墟。”
小半天过去,正事谈毕,是要安排住处。
他们暂住与碧玉天遥遥相对的琉璃天,与弟子住所离得近。
剑台有不少女弟子——大约是此地灵山秀水,姑娘一个个都十分可人。
陈微尘有一副好皮相,性子也好,不出半会儿便与姑娘们熟识,在此处得到了十二分的欢迎。
年长的师姐仙气飘飘一脸淡然宁静,不理会这些事情,因此来的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可惜姑娘们不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他船上刚认的师父来的。
“陈师兄,叶剑主平日里都做什么呀?”
陈微尘回忆状:“在山顶练剑。”
“还有呢?”
“似乎没有了。”
“叶剑主可有心上人不曾?”
“这个...”陈微尘沉吟了一会儿,“你们也知道他修的是无情道——约莫是没有的。”
“我听说叶剑主少年时入剑阁后,他的同门师姐们每日不顾练功,只顾悄悄偷看师弟,惹得阁主大怒,是不是真的?”
陈微尘笑了起来:“我倒是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陈师兄,你去问一问!”姑娘们叽叽喳喳。
“剑阁女弟子寥寥无几,这应当是旁人杜撰......“
“那,叶剑主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呀?”
陈微尘看了看这些满脸好奇的姑娘,自己也有点儿好奇:“这么喜欢他?”
姑娘吐吐舌头。
陈公子一双眼笑得弯弯:“习剑人要端心凝神,你们这个样子,阑珊君不管?”
姑娘们顿时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形迹鬼鬼祟祟起来,甚至踮脚望了望碧玉天陆岚山所在的楼阁,羞涩道:“我们是悄悄来的,陈师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阑珊君,也不要告诉叶剑主!”
“他管教你们很严厉?”
姑娘皱着眉,有些词穷:“也不是......总之......”
“嗯?”
“说不上来......”姑娘有些丧气。
陈微尘见此,也没再追问,问起仙岛上景物风光,姑娘们复又活泼起来。
温回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公子一把画扇好不风雅,与青衫薄纱袖的姑娘们说着话。
这些年少的女弟子毕竟害怕被自家阑珊君察觉,玩闹了一会儿之后,片片朝云似的散了。
陈微尘却收了眼角淡淡笑意,走至窗外,他被安置在岛南一处楼阁,往下能看见大片粉玉白的琼林,中央是莲池,远处青碧草地上有流溪,溪中有卵石,石上栖白鹤。
林中飘落着轻羽般的花瓣,传来清空琴声,琴声已响了整天。
是青衣的女弟子抚着琴,眼眸微垂,神态静极。
溪边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有两人对弈,意态淡然你来我往,拈子无声落棋不语。
是静的,如陆岚山眉宇间静气一般,太静,反如一潭死水。
他的眉微微蹙了起来。
“见到方才那些姑娘了?”他道。
“见到了。”温回乖乖答。
“活泼的很——短短几年后,变成这般模样,虽说修仙是吃人的,”陈微尘看着抚琴女子,扇柄轻敲了几下窗台,若有所思,“但似乎吃得过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