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惊且喜,牵动心绪,胸中抽丝一样隐痛。索性不做他想,又过了一会儿,逐渐睡过去。
在此种情境下,叶九琊要再静心观冥也是不能了。
他既不观冥,亦无睡意,见此时房中红烛明灭,纱帐低垂,春风入窗,暗香浮动,一时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忽有一道白影飘悠悠穿过绿纱窗,钻入幔帐中。
叶九琊伸手接住,是一张薄纸,字迹苍凉有力,上书八字:皇城事起,静观其变。
他此时本该回信,可看了身侧陈微尘,终究不欲抽身惊醒,便只收了那信,没有其它动作。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叶九琊对陈微尘道:“迟钧天昨夜传书,要我静观其变。”
陈微尘没好气道:“连人带猫掳走,还要你静观其变,即使不管国朝气运的事情,我也要把这妖婆找出来。”
叶九琊并无异议,谢琅更是寻猫心切,便再上街,继续找寻。
大半个都城走过,最后谢琅拧着眉头,跟着圆盘上小针的指向,出了森严的里城,又出熙攘的外城。及至出三道城垣,人烟已疏,不必顾忌凡间目光,御气而起,最后落在一座山前。
远山连绵起伏,其中荡着雾气,日光下彻,近处碧绿,深处幽紫,竟然不像是京郊,倒像是哪里的名山大川。
遥遥传来几声猿啼,又有撞钟声。
“我还以为是气运有大异,原来是这里佛家气象盛极。里面必定有高僧坐镇......”
陆红颜道:“所以你是领错了路?”
谢琅颇有些羞愧:“这不能怪我。”片刻后眼中忽然一亮,收了不怎么自在的神情,洋洋得意起来:“陆姑娘,你往后看。”
一行人向后方望去,只见群峰叠翠,烟岚重重,哪还有来时路。
谢琅道:“我们分明到了指尘的地界,佛家要立地成佛,要普度众生,不知到底能不能做到。指尘寺把佛门向着整个人世敞开,却是使人敬佩。”
传说指尘寺初代的住持曾以无上法力发下宏愿,要让世间苦难人,尽得庇护,欲渡尘世者,立见佛门。
从那以后,世间无数庙宇,凡是持斋修佛人,一旦心诚,立刻身至指尘山下。仙道有诸门诸派,佛道却只有指尘独大,也正是这个缘故——修佛人以入指尘为毕生所愿,修仙者各自证道,到头来没见有人真正求到长生,也没有一样能判别高下的东西,只好取了以武力定高低的下策。
指尘寺亦与仙道有往来,故而各大门派的门主皆有信物,若是有心去往指尘寺,只须持信物,端心宁神前行即可。
“可我身上没有信物,”谢琅看了看叶九琊,“叶剑主,你带了信物么?”
叶九琊:“未曾。”
“这却是奇怪了......”
陈微尘迟疑了一下,挽了衣袖,腕上一枚不易察觉的佛印:“我出锦绣城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老和尚烙了这个东西——应当是我与叶剑主都在幻境里,陆姑娘又没有清醒的时候偷摸刻下的,也从未发作过。”
“这不是信物,无法带我们前来,”陆红颜道:“只能是我们前行时,有人在附近用了指尘的信物,你身上又有佛气牵引,误来了此地。”
“空山大师?”谢琅十分惊奇,对陈微尘道,“想是大师慈悲心肠,见你凡心太重,要来警诫。”
陈微尘刚想奚落谢琅几句,抬头望向山顶,耳中却忽然响起庄重梵呗,猝不及防之下,胸口闷痛,如遭重击,一大口鲜血咳了出来。
耳中余音不绝,他本能地运气抵御,却激起体内混乱的气机来。
叶九琊飞身到他身旁,剑出鞘,横亘一道剑气高墙,隔绝了梵音。
一行人中只有陈微尘出现了这种状况,其余人只隐约听见山顶佛家庄严清音,并无其它反应。
陈微尘抹去嘴角残留的鲜血:“不是冲我来的。”
“那为何独有你受伤?”
陈微尘望着山上:“约莫是......”
他扶了扶额:“咱们......还是回去吧。”
然而这话并没有什么用——他们既然已恰巧到了这里,就算一桩缘法。此时又有修佛人出手,似是在与人打斗,仙道各派都很是友善,于情于理要上去看看。
更何况陈微尘无缘无故被梵音所伤,仙佛魔三家气息混在体内,比之前情况更加棘手,要找出手之人化去佛气才能稍安。
几个起落间到了山顶,看见一座辉煌佛寺,寺门紧闭,门前蜿蜒凡间车马,簇拥一张垂流苏软帐的华丽软榻。
软榻上隐隐绰绰斜倚着一人身影。
只听得慵懒的声音道:“砸。”
便有贼眉鼠眼宦官打扮的领头人上去对着寺门喊:“里面的秃驴,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国师大人要你开门,你却不开,还唱经挑衅,如今国师大人下令,你这山门,今日就要保不住了!”
说着,后面一群人一哄而上,顿时一阵巨大砸门声,可那山门坚硬如铁,竟然纹丝不动。
帐子里的人冷哼一声。
贼眉鼠眼的宦官过去点头哈腰:“国师大人,这山门实在结实,我等......”
“那就是传闻中的国师?——可这气息分明是......”陆红颜皱眉。
只见一只颇为优美的手拂开帐子,宦官立刻上去扶着。
那人起身,一袭深紫袍迤逦向前,身前身后被众人簇着,即使现在只见背影,也端的是尊贵无双,张扬骄纵得厉害。
——不过只需要一个背景,也足够让陈微尘认出来了。
他现在很想溜走,不去照面。
原以为那刑秋人生地不熟,在仙家地界又要夹着尾巴做人,不知去了哪里的深山老林玩耍,未曾想来了人间国都作妖。
能摸到国都来,还混了一个国师的位子,实在是神通广大。
“是魔修!”陆红颜脱口而出,征询地看向叶九琊。
叶九琊微蹙眉,点了点头:“应当是渡过了屏障那个。”
仙道诛魔,天经地义。此话一出,陆红颜谢琅立即绷紧身体,观察那人身上气机,时刻准备出手。
陈微尘昔日扯谎道自己曾与魔帝死战,此时既不能暴露自己与他相识,又不能坐视这家伙被打死,只好居中调停道:“先看看他要做什么。”
只见国师大人走到山门前,讥讽道:“空明秃驴,枉你我算是老相识,你不去找我也就罢了,现在邀我过来论法,又避而不出,这是什么道理?”
他一只手按在了山门上,指间黑气凝聚尖啸,山门颤动,眼看要被破开。
一众随从高呼:“国师大人神通广大!”
正当此时,大门轰然而开,金光泻出,散尽时,门口立着一个身披袈裟,面容年轻的和尚。
陈微尘见此景,“啧”了一声。
对大人物如数家珍的谢琅掰着手指头道:“这大概就是与空山大师齐名的空明大师了,他修出世道,传说中除去天河一役,从未下过指尘山。”
和尚双手合十,对刑秋微微躬身:“原来是故人到访,方才并不知晓。”
魔帝冷笑一声:“并不知晓?”
和尚神情平静:“贫僧并未发出邀约。”
魔帝笑得妖里妖气:“当年天河相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非还有第三人知晓不成?秃驴,莫要狡辩。你方才用法门伤我,又该怎么算?”
随行的一众贼眉鼠眼开始附和,“秃驴”之声不绝于耳。
陈微尘继续怂恿身边几人回去:“这两人看样子久已相识,何况这里是指尘的地界,空明大师在此,空山大师约莫也已经回了山,不怕这魔修被放出去为祸人间,我们还要找迟钧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叶九琊却看他一眼:“你在怕什么?”
“......”陈微尘被戳破,乖乖住嘴,不敢再出声了,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让叶九琊帮忙梳理着气机。
那一小缕佛家气息着实引起了不小的麻烦,与仙魔两气均不能相容,体内窜来窜去。
更要命的是似乎与手腕上佛印隐约相合,陈微尘不得不在心里骂了一句老和尚多事。
此时,那边气氛却忽然紧张了起来。
和尚打量着刑秋,原本还算和善的神情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孽障。”他口吐清音,“你还是走了邪路。”
“秃驴,你这话简直让人发笑,”魔帝大笑,“我在你们眼中,莫非还能走正道不成?”
“仙魔佛原无对错之分,出了正道,便是邪道,”空明声音清正,宝相庄严,“这二十年来,你可敢说自己未曾沾惹天外之物?”
刑秋冷笑一声,向后面山中退去:“和尚,我今日收到书信,原以为你要见我,却是要捉我尚。”
“不好,”陈微尘拧了拧眉,向叶九琊坦白了一些不得不说的东西:“这人是魔帝,我在魔界与他交过手的。他现在还算是个好人,可一旦受伤流血,就容易变成另一种东西......方才那和尚似乎已用佛门功法将他伤到,若他真变了,指尘寺未必能够挡住,要你去才行。”
然而此时,空明身后已排开一众佛门弟子。
“擒住此魔物,”空明道,“此时若放他下山,必然生灵涂炭,为祸人间。”
刑秋飞身向后掠去,紫衣猎猎:“和尚,若想让我不祸害人间,你就不要动手。”
转眼间国师大人变成了魔物,还转身跑掉,让一众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随从十分摸不着头脑。
刑秋落地在一块大石头后,要继续往深山老林里去,一转头,看见有四个人望着自己。
他刚刚在心里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竟然有埋伏,就看见是陈微尘站在那里,身边一位白衣美人,气息十分熟悉。
见到故人,魔帝十分喜悦:“竟然是你——这秃驴要与我翻脸,快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