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峪关撤守一半兵力,然后?”陈微尘挑了挑眉,看向沉书候。
“在凡间时,我家与燕家曾是旧识。天峪关易守难攻,可撤走一半兵力后,怎样的雄关也会脆弱上许多。”沉书候道,“此朝早已运终数尽,不过苟延残喘。且南国地处万山中,虽然土地肥沃,却不宜养兵。
若我们扶植南朝新君,整顿河山,修甲兵而北上收复失地,不仅胜算几近于无,更不知要费上多少年时光。而南国属地之外,唯有燕家兵强势大。若他们能得南国,军饷供给从此便高枕无忧,得庄兄这等经世之才定国安邦,又有本来兵力为倚,不出三年,中洲定矣。”
沉书候温润俊秀的面庞上浮现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当初皇朝南迁时,燕家叛乱,虽被皇朝视作兵匪,却也不是莽夫,因缺乏供给做出过不少掳掠平民之事,也是为势所迫。要一统中洲,放眼天下,竟只有他勉强适合。待平定之后,封帝大龙庭,收拾零落残局,黎民得以休养生息,或十年、或二十年,便是升平盛世。”
陈微尘看向中央庄白函:“他在寒门时,也曾受过燕党之乱。”
“无妨,”沉书候道,“我已修道,他已成圣,心中所想,早已不限于一国一君。仁义忠奸,身前恩怨,身后声名,皆已勾销。谋逆也好,反叛也罢,千秋功过,且留给后人评说。”
他一番文绉绉说辞下来,让陈微尘不由想起学堂里喋喋不休的老夫子,有点头大,把前后缘由听得清楚后,便摇着扇子不说话,倒是刑秋打了个哈欠:“不听了,不听了,我只管看热闹,你们自去做自己的大事吧。”
沉书候看着他们气息,只觉得一个比一个更加高深莫测,也不好冒昧询问身份。
此时,周围乱成一片,山路狭窄,天坛又在最上方,军队不便攀登,只好在路上与人们车马相冲,一片尖声叫嚷。
一片混乱里,一个锦衣的小女孩似乎被与家人冲散,又被兵士推搡,惶恐地四下乱跑,边跑边喊着家人称呼,掉着眼泪,撞进他们中。
陈微尘伸手抱起来,幼女终于安稳了一时,伏在他肩膀上,抽噎了一会儿,渐渐停下来,转头看抱住自己的人,见他眼中温柔笑意,好看又可亲,又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要找爹爹......还有哥哥......”
“乖,别哭,”陈微尘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肩背,“我让神仙哥哥帮你找。”
说着,向另一边转过去,嘴角挂了一丝促狭的笑意,一双眼泛着水,只看着叶九琊,也不说话。
小姑娘被人抱着一转头,看见眼前画中仙一样的人物,微微呆住,张开了粉嫩嫩的两半嘴唇。
陈微尘把小姑娘往叶九琊身前一送。
小姑娘向来也是被宠爱惯了的,知道是要做什么,向叶九琊张开短短的手臂来。
叶九琊略有些迟疑地接住,小姑娘整个身子靠着他,温软脆弱的一小团,比平日被陈微尘抱着时又有不同。
陈微尘看出他的僵硬来,眉眼弯起,轻轻笑出了声:“神仙哥哥,还不快去帮姑娘找家人。”
小姑娘身体忽轻了起来,被抱着凌空而起,看着下面密密麻麻人头,睁大了犹挂着泪珠的眼睛。
“在哪里?”她听见冰雪一般质地的声音。
小姑娘在人群中仔细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也在焦急寻找自己的家人。
她指给叶九琊看:“神仙哥哥,那里,在那里。”
又是一阵风拂面,似乎是转瞬之间,自己就又落到地面上,眼前雪白的影子一晃,鼻端似乎还存着一丝寒凉,再去看时已经没了踪影。
小姑娘呆呆仰望着天空。
沉书候看着去而复返的叶九琊,心下不禁好奇那位锦衣执画扇的公子到底是何方人物,竟能这样与叶剑主说话。
此时山巅天坛下,庄白函面前是皇帝尸首,血漫出来,涂在石头上。
兵士冲上高台,然而无一例外被那磅礴气机阻隔在外,人进不去,即使是用尽全身力气投出长矛,也无一例外是当啷一声落地的后果。
书生闭着眼,任山巅狂风吹动头发与袍袖,像是在感悟着什么。
“口口声声要经世济民的人,这世上实则不少,然而终究不过想要将学识卖与帝王家,谋得一官半职来日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太平盛世里,自然于国有用,若生在乱世,投了昏君,便也只能混吃等死。”陈微尘望着庄白函道。
谢琅若有所思:“是了,庄先生本就是真正挂怀天下万民,他先生与娘子死于世道,彻底对皇朝失去了念想。看现在境况,谢大人祀身时的气运果然也聚在了他身上——时也命也,机缘巧合下到了这样的境界,只不过是否能维持住这个境界,而非昙花一现,还要看他的心境与造化,若因那些事情生出仇恨,对心境也是极不利的。”
那边一众老臣看着这样的怪象,也乱了阵脚。
“这......这可如何是好?莫非真是天意不成?”
“快寻国师,他在桃花宴上不是也露过真本事么?”
“怎么这样的乱,先把场面安定下来,回国都去是正经!”
“那妖人可怎么办?”
“你没听他口口声声是为黎民说话,想必不会做什么大杀四方的事情!”
其中一位叹了口气:“我竟有些敬佩他了。”
此话一出,老臣们纷纷沉默下来。
这些年过半百的老文臣们腿脚不便,只支使着武将们没头苍蝇一样乱跑——皇朝重文而轻武已有多年,纵然是同一个品级,武将们也低文臣不止一等。
国师大人既悠且闲,躲进了马车里,还不忘招呼:“新鲜的荔枝,用冰块镇了一路,快来吃了。”
陈微尘要拿他打趣:“你过得这样舒坦,花得可都是国库的银子,快去帮他们平了祸事。”
刑秋靠在软枕上,剥了颗雪白的荔枝放在嘴里,含糊不清道:“皇帝自己要供着我,我可没说过要帮他办事。”
谢琅却是透过窗子望着外面的天:“你们说,天道也像人一样,能想东西么?”
刑秋道:“这话怎么说?”
“庄先生成圣,实在过于巧合,非机缘可以解释,是有天助。眼下仙道人间气运皆零落,却出了这种改换乾坤的事情——莫不是天也想着振兴自己的气运不成?”
“你们道门不是讲天命轮回,盛极而衰,衰极而盛,皆是定数?照你这样说,我们也不用开什么论道大会,只管等着天道自己兴盛自己的气运也就罢了。”陆红颜这样答,显然是不同意道士这一猜想。
“也...也不是。”谢琅挠了挠头,接着道:“虽说仙道凋零,弟子们进境艰难,各个门派也在天河一役中大伤元气,可叶剑主、骖龙君、阑珊君,甚至是当年的焱帝,你们哪一个不是天纵之才?不是年纪轻轻便几乎到了仙道顶峰的人物?纵使是以前仙道最兴盛的时候,这样人物也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了。”
“我等气运不管盛衰,天道都在那里,它何必自己折腾来折腾去呢?”陆红颜口下不饶人。
谢琅一时也没了话。
“当然是要与另一边争气运,”陈微尘也正剥着荔枝,两根手指在那表皮上一按,壳便向两边分开,露出晶莹雪白的内里来,先喂了自己,又喂了叶九琊,问一句好不好吃,才接着慢条斯理道,“前些日子你们在指尘寺听到的,莫不是忘了?”
——人间世与心魔世相依相生,同源,分气运,心魔盛而人间衰。
“不过,还是小道士想多了,”陈微尘接着道,“天道即使真要主动振兴自己气运,所能做的也有限——它显然是没有脑子的,不然我这样坏的气运,早就被它弄死,哪还能活到现在?”
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接着说了些别的——诸如天行有常之类。等到过了许久,外面乱糟糟叫嚷声渐渐停下来,才往外看。
兵士们走了一大半,护送一干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人匆匆回国都,竟连君主的尸身也不要了。
庄白函已张开了眼睛,气机渐渐收拢至体内,光华凝聚,整个人气息比起之前来大有不同。沉书候对他说着什么,书生转头望着无限河山,眼中有空荡荡的怅惘。
两人走下山路,也不知要去哪里,消失在白云间。
留下的兵士们赶紧收拾皇帝尸身。
陈微尘拉着叶九琊走下马车,来到那滩血迹前,拾起那枚染着天子血的白玉片来:“你看它气机。”
那上面确实有了气机流转,只是仍然不足。
“虽说皇朝早已摇摇欲坠,若无庄白函杀了皇帝,还能苟延残喘许久。等到天峪关兵力空虚,燕党趁机强攻而入,南朝彻底覆亡,便是新皇朝起来的时候......到那时,这枚至关重要、又承了庄白函成圣时气机的白玉片上,气运便会足够了......书生一怒,亦可撼动天地气运——就叫书生剑吧。”
他把那些东西也都拿出来,一样样数着:“寂灭香,开阳血,锦绣灰,书生剑,九幽天泉......齐了。”
陈微尘看着那一样样东西,眼中情绪复杂,正怔怔出着神,却被一声剑鸣打断。
九琊剑清鸣一声,铮然出鞘,一道肃杀剑光向前斩去。
陈微尘猛地抬头,前方有三只黑气凝聚的东西,中央长着狰狞人脸,尖声嘶叫着被齐齐削下一块去。
正是那锦绣城中遇到过的东西!
叶九琊显然也反应过来,并想到了别的东西:“心魔?”
“大约是了,”陈微尘将折扇“唰”一声打开,上面气机鼓荡,语速极快:“它们从哪里——”
话未说完,他目光一凝,迅速回身,扇面迅速划开,挡住从后面尖啸着窜过来的两只狰狞心魔。
在这一瞬的喘息之机里,余光扫过整个山巅,竟然又有七八道黑影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