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琊望见陈微尘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黑气中隐约看见眼里的神情,由悲伤而绝望,嘴角一丝自嘲的笑意。
继而缓缓闭上,整个人脱力般坠落下去。
“阿回?你究竟怎么了!”小桃焦急推着温回肩膀,凉水里浸了帕子,在他额头上擦拭,可这人两眼空空,只茫然看着前方,怎样都叫不醒。
“桃姐姐,山上出事了,官兵上了山又撤走,大家都走光了,可也没见着公子!”小侍女匆匆忙忙跑过来,六神无主。
小桃急的眼泪都要掉出来,猛地在地上跺了跺脚:“公子不回来,他呆了有一个多时辰,也不见醒!”
“桃姐姐,咱们要怎么办?”另一个小侍女也过来求主意,指着山路:“那些老爷太太们都像逃命一样下山来了!”
小桃看一眼温回,咬了咬牙,看向那边随行的一众家仆与护卫:“阿楼,你们几个跟我上山去找公子!”
护卫们答了一声“好”,小桃对侍女道了一声:“看好阿回!”便提起裙摆匆匆要往山路上走。
正当此时,温回忽大喊了一声:“公子!”眼里神采猛地回来,变了一种焦急神色,起身看见小桃,拉起她匆忙便往山上走:“——我看见公子出事了!”
小桃也顾不得问他方才那一个多时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两人带着护卫向山顶赶去。
好在温回那些天里跟着谢琅学了些本事——他也算略有些慧根,步伐比起凡人轻快些。
纵然这样,也费了一番功夫才到山巅上,一行人均是气喘吁吁。小桃抬头看天上,眼见着陈微尘正从半空坠下来,睁大眼睛:“公子——”
她向前迈一步,却被衣角绊住,整个人朝前跌倒,手腕被碎石擦出长而深的口子来,眼睁睁看着一袭黑衣的公子将要狠狠摔在地上。
就在最后一刻——有白衣身影惊鸿般划过,将那落下的人揽在怀里,才一同落地,衣袂交错翻飞。
小桃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被温回从地上拉起来。
马车里,刑秋靠在车壁上,轻轻发着抖,终于平息下来。方才那裂缝开了之后,他与那东西的连结又紧密了起来,是平时那人要出来的前兆,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勉强压制住。
看见陈微尘被叶九琊接住,他亦是轻轻舒了口气。
小桃和温回上前去看陈微尘情况,只见公子被叶九琊横抱着,闭着双眼,全然没了知觉的模样,面容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
她正要开口问情况,却见叶九琊抬头看着天边。
他的眼神与往日不同——小桃在心里想,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来,只觉得愈发让人不敢去看。
她便只能也看天边。
又有一行人踏风来,为首那个天青衣袍,眉目温润而俊朗,只是带着些焦急的神色。
“原来是叶剑主在这里。”那人朝叶九琊道:“剑台砺心镜异变,怪物倾泻而出——大约就是我们常说的心魔之类,我等追踪到此,叶剑主可遇见了?”
话音刚落,又是陆红颜一袭红影落地,走到叶九琊身边:“你怎么忽然折回去了——我没追到那东西,反而遇见了阑珊君。”
她目光落在叶九琊怀中陈微尘身上:“他......”
阑珊君亦看见陈微尘——此时他一身黑气尚未散尽,非人之气极为明显。
“心魔气。”他语气沉了下来:“叶剑主,这——”
“人我带走,心魔事来日再议。”叶九琊冷淡眸光与他对视片刻,全然没有要继续与他交谈的样子,而是转身下山。
陈家人与仙道并无半点干系,只远远看了一眼阑珊君,他们心中挂念着公子,也顾不得有别的仙人,径自跟着叶九琊下山了。
阑珊君苦笑着摇摇头:“与初次见面并无二致,怪不得传言都说叶剑主冷若冰霜,只是那心魔却不是小事,却不知叶剑主怎么......”
他看向陆红颜:“骖龙君,可否与我说说始末?”
陆红颜脾气不怎么好,想着旁边谢琅一直在这里,怎么轮得着问她,只是仍要维持着礼节:“我们拿了些关气运的东西,被大群心魔围攻,最后还抢了一样去。”
阑珊君叹一口气:“心魔出世,祸害人间。长老们正在藏书阁中寻找,希望能找到应对之法,至不济,也要弄明白它们目的。”
陆红颜透过面具看着他:“你是说他们从砺心镜中来?”
“正是,”阑珊君面上有淡淡歉意,“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素日只作观照心魔,帮助修炼之用的砺心镜,竟然酿成这等大祸。”
“那就是说,现在仍有心魔从镜子中出来?”
“尚未找到封印的法子。”
陆红颜要叫谢琅过来,一回头,却没了谢琅影子,走到马车旁,打开门,发现里面也是空空荡荡。
她往四处望,只看见山色苍茫,皱着眉,有些焦虑地握紧自己的剑柄。
此时,谢琅正与刑秋偷偷摸摸从林子中下山。
“慢点,”刑秋没好气道,“我现在没力气,刚刚还跳了窗。”
谢琅回头看着密林深谷,出了口气:“约莫不会被找到了。”
刑秋道:“那人一看就是仙道巅峰高手,跟叶九琊要么只差一线,要么旗鼓相当——我怕惹上麻烦,偷偷跑开还能说得过去,你又跑什么?”
“陆姑娘一旦说出我方才一直在这里,阑珊君必定要询问我究竟发生何事。我已答应陈公子不说出,若说了,就失了信,若不说,又有违道义,不如干脆溜走,让他找不到人去问。”
“你这小道士倒是滑头,”刑秋笑了笑,“接着走吧,去找陈兄。”
“不不不不了,”谢琅摆摆手,“这一回去,叶剑主那里更难交代——我根本没有察觉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若是叶剑主问起,你打死不说,他也拿你没办法,可我势单力孤,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那你往哪里去?”刑秋挑挑眉。
“我回观里躲几天,”谢琅道,“更何况心魔出世,论法会又要开,仙道不知还能安稳到几时——我也该回观里主持些事务,顺便也去藏书阁找找有没有提到心魔的东西,这陈公子究竟是......”
“他呀......”刑秋眯了眯眼睛,“总之比我厉害就是了。”
谢琅挠了挠头:“我原觉得他该是哪位了不得的人转世重生,或是别的什么,现在看来,竟连人也不是了。”
刑秋“嗯”了一声,并没有接他的话头:“就此别过?”
谢琅换了个方向溜走,临别道:“国师大人,论法会再会。”
陈微尘睡了三天三夜。
终于从一片纷乱而深沉的黑中醒来时,茫然睁开眼,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看见守在床边的温回。
温回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才确信,害怕高声说话会惊扰他一般,小声却极开心道:“公子,你醒啦。”
陈微尘缓缓坐起身来,倚在床头。刚醒时,声音也是虚弱的,只问:“叶九琊呢。”
温回“方才刚出去,这三天叶剑主是常看着公子的。”
小桃见他醒,也是欢喜,端一碗清粥过来,含笑道:“公子挂念叶剑主,我看他也是挂念您的——您睡着的时候,叶剑主还问过我,您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少年时又是怎样的——我说,公子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啦。”
“挂念?”他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脸色又苍白几分,痛的蹙起眉来,呼吸声颤着。
小桃知道是那毛病又犯了,忙道:“公子,快别想,快别想,是我错了,不该让你知道,欢喜起来,又要心疼。”
陈微尘却冷笑了一声,笑过之后,低声道:“你为何觉得......我是欢喜?”
“公子......”小桃看着他,越看越觉得,自家公子非但没有欢喜,反而......反而悲伤得很。
陈微尘闭上眼,过一会儿,许是那痛终于平息了下来,才转头望着窗外,目光中一片空荡荡。
客栈院中的海棠正是凋落的时候,片片残红落在石上。
“我不要这样的挂念。”他低声道。
“公子,您到底是怎么了?”小桃担忧道。
“他知道了,”陈微尘道,“他既知道,我便......毕生都不是陈微尘了,我只是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挂念,挂念的却不是我......从今日起,我是再也骗不过他,骗不过自己了。”
房外回廊,叶九琊接住一张飞书,展开信笺,便仿佛有北国的寒气扑面来。
上面写着:
“师弟,我已令门中弟子查阅典。凡与心魔有关,多言修道大乘乃斩灭心魔,你我幼时已学过。然而今日于深处得一残卷,上言,上古时有古法,是人与心魔合一,无内外彼此之分,终成大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