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终于找到主心骨,开始有条有理说起事情来,最后道:“春天的时候,原本想等公子好起来,再告诉......未曾想公子就走了,只后来给我们飞了一封信,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给公子传信,大夫也没有办法,只好一直拖着......”
“是我不好,”陈微尘眉微蹙着,对小桃道,“我会去,你在家里等着,照顾好自己。”
小桃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
“这月的十五,”他道,“此行凶险,过了十五,不要再等。”
说完这话,他自己先怔了怔,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天,有个人离开那座终年飘雪的山峰时,也说过这样的话。
——“此去十死无生,过了十五,不必再等。”
当年灯下的叶九琊还是少年,模样精致又安静,只看着,不挽留也不送别。
“你的剑,还是还你,”那人将通体漆黑的九琊剑置于桌上,发出一声并不清脆的声响,“用不着了。”
那时的叶九琊拿回剑,将它缓缓握在手里。
外面下着雪,北风刮过窗户,发出压抑的啸声,仿佛来自千里之外无垠的冰原与深谷。
小桃咬紧下唇看着陈微尘,泫然欲泣的模样,只看着他,也不说话。
陈微尘看着这一幕,忽觉前尘今日重叠,命途联结交错,恍如隔世。
他伸手温柔摸了摸她头顶:“若是没有回来,就忘了吧,不要惦记了。找一个好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小桃却是凄然一笑:“公子,你以为这是想忘,就能忘得了的吗?”
她看着眼前眉目温雅的公子,挣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几步。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这些人都卷入了一场不可知不可说的大事情里,连带着街头巷尾时时传来的“南街上的阿六也发疯死了”的小道消息一起,织成了一张令人隐约畏惧害怕的巨网。
她也知道自己没有用,徒增拖累,只道:“公子,您走吧,我好好留在家里。”
陈微尘走到她身边,为她正了因为方才动作略有偏斜的发钗:“等我们回来,可不要小气,不给喝那埋着的桃花酒了。”
小桃笑了笑:“我再多酿几坛,等公子回来,让您喝个够。”
“好。”陈微尘最后摸了摸她头发,“我走了,不要告诉老爷和夫人。”
小桃点点头,送他出了房门,等面前陈微尘身影消失,喃喃念了一句:“公子。”倚在门框上,望着远方,久久没有动作。
她看不见陈微尘,陈微尘却是可以看见她的。
少年时烟柳满城,十里长街游人如织,她也曾着彩衣簪新花,折一枝桃,蝴蝶一样在身边翩翩地飞,给公子的画扇系上玉坠,或是嗔骂青梅竹马的玩伴又做了什么错事,以为毕生都这样无忧无虑。
“是我欠她。”刑秋听见陈微尘道。
将人置于一场没有希望的等待里,实在是再残酷不过的一种刑罚。
——而当年的叶九琊,又是怎样目送着那人离开?
“你那小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那个迟钧天做的么?”刑秋问。
“她确实是做了什么,不是用阿回当气运阵法的阵眼,便是借他命格窥探天机,但阿回自己也有特殊之处。”陈微尘眉头微蹙:“他在这之前也有过......”
那时在南海,温回掉下归墟时,说是被一股力拉扯着,之后叶九琊去岩壁的石洞里寻迟钧天,他对着虚空的时候,也有过一段时间的神思不属。
“我也不知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不过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要让他安然回去的。”陈微尘道。
刑秋仰面躺在凤鸟背上,看着秋日碧蓝的高天:“说来说去,究竟都是些谁都搞不清楚的事情。”
但魔帝陛下也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虽然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但也能推知出一个大概来:“眼下整个人间世面临危难......叶兄和和尚是一方,要对付心魔,护着苍生。迟钧天那个女人自己是一方,她想要寻得长生之法,可天道昭彰,人是不能长生的,她想要的是逆天。还有一方,在心魔背后,抢你们手中的那些东西,也是要开生生造化台,想要夺天地造化,做些什么事情......但未曾想人间有叶兄这样的人物,无情道是心魔的死敌,它们无论如何也拿不到手。我倒是很想知道迟钧天是怎样去逆天道,除去拿你家的阿回当棋子外,会不会假借心魔之手?可她正是指引你们寻那几样关气运的物件的人,故而命令心魔的那一个大抵另有其人,只是我们还都不知道......啧。”
陈微尘坐在他身边,笑了笑:“聪明。”
“先别忙着夸我。”刑秋慢悠悠道,“我还没说完,除了这三方,还有一方......”
陈微尘:“嗯?”
刑秋望着天:“我身边的这一位,也不知道暗地里在做什么。”
陈微尘笑了,展开扇子,轻轻摩挲着扇骨,道:“那你可是看错了,我不过是个闲人,算不得数的。”
“可人是与心魔说不上话的,谁能命令它们呢?”刑秋把脑袋枕到他腿上,闭上眼:“我听说越是爱笑的人,越会骗人。不过呢,天下苍生,与我无关,我既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你,只好心提醒你一句......若你是,我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想到,你家那个自然更能想到。若你不是,连我都不信你,别人更不会信你,他也不知道会不会信你。”
“晓得了......”陈微尘捏一捏他的脸,“你待我最好。”
刑秋嗤笑一声,别过头去:“不过是欺负我孤身一人,没什么朋友,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就想好好待他,到头来还是免不了都要喂了狗。”
陈微尘知道这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借机发一发牢骚,果然听他下一句道:“我活了这么久,最后在意的不是魔皇宫里伴着我十年二十年的那些人,却净是些短短相识的家伙——我自以为可以当你的知交好友,可也不过才认识了几月,还有那个可厌的和尚......”
陈微尘不说话,静静听着刑秋终于提起的陈年往事。
“天河之役的时候我还小,大概在十五六岁......一不小心走岔路,跟丢了。别人都在打仙道,我一个人在雪原里迷了路,方圆几百里又被设了阵法,修为不够,飞也飞不起来,在雪原里乱走,冷得很,还很饿。”
陈微尘眼里泛上淡淡笑意来,倒是没有想到修为横绝魔界的这位陛下还有这样一桩憋屈的往事。
“最后昏在雪地里,就被和尚捡到了。那时候我耗尽了修为,看不出是魔修,被他抱到了附近一个山洞里,救了回来。”
“醒过来,也是半死不活,睁着眼睛昏昏沉沉,万一睡过去就再醒不来。没有东西生火,他就运功法,身上暖和得很,让我抱着,跟我说话,问我今年多大,家在哪里,是哪门哪派,叫什么名字。”刑秋笑了一下:“我从小被扔进打斗场里,不是杀人就是杀兽,杀光了就被扔进小屋里睡觉,恢复了修为接着来......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们慈悲为怀的人,哪怕捡到的是一只猫狗,也会这样待它这样好。”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也只比猫狗长得好看了些。”
陈微尘扳了扳他的脑袋,让他枕得舒服了些,问:“后来呢?”
“后来还有很多事......”刑秋道:“以后慢慢和你说。”
陈微尘便也没有接着再问,回到指尘后便回了自己房间,看见桌上留了一封信,是叶九琊笔迹,说是阵法完成大半,他需回剑阁,几日后扶摇台见。
他拿着信笺,心说这人也晓得留书了,可喜可贺。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便是去论法会的日子。
刑秋与陈微尘仍是乘凤鸟去。
下面景象先是掠过漫漫黄沙,没了凡人踪迹,再渐渐生长出碧林翠草来,及至最后,前方一道仙门大开,书“扶摇”二字,云霞缭绕,时有鹤鸣。
进去后,入眼便是琼楼玉宇,琉璃瓦,朱玉檐,中央是三个百丈见方的圆平台,白玉为底,浮在半空。亭台楼台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一道清溪自深谷缓缓来,水面霭霭生烟,溪边皆是温润碎玉。
大小门派来了不少,各自有安顿的地方,现在不是安歇的时候,大部分都在外面,一眼扫过去,清净观人最多,灰色背绣太极的道袍凑在一起,还有不少人带了鹤或是小麒麟,十分显眼。
陈微尘环视一圈,看见北边玉楼前有白衣的弟子三三两两正在比剑,剑势干脆利落,再向前望,果然见郑师兄在指点弟子剑招,身边是叶九琊,有年少的弟子捧一本典籍与他说着话,看样子是在求教。
从天上望去,美景美人,很是好看。
等那弟子求教完,上空掠过一道紫影,一声凤清鸣后,陈微尘朝下面喊了一声:“叶君——”
叶九琊抬头,正遇上他目光。
陈微尘小声对刑秋道:“你看,他朝我笑了!”
“啊?”刑秋十分困惑,“哪里笑了?”
陈微尘合上手中折扇:“是你没有看出来,不是没笑。”
没等刑秋再说话,他纵身从凤鸟背上御气飞了下去。
起初身形舒展,很是潇洒飘逸,飞到半空,却不御气了,直直掉下去,等叶九琊飞上来接住他,被半抱着落回地面,心满意足地打招呼:“叶君,好久不见。”
叶九琊问他:“怎么来找我了?”
他回道:“想你啦。”
又道:“我修为已经全好了——叶君,我以后隔几天来找你一次好不好?”
叶九琊确认他身体无碍后,道:“好。”
陈微尘便在他身边留下,拿着扇子与他拆了几招,拆完招后没事做,去楼里抱了张琴出来,在溪边弹着,旁边剑阁弟子练着剑,时而去向郑师兄与叶九琊请教,倒是一派安宁。
傍晚时分,天际红霞漫展,粉白琼林夕晖下笼一层金红,溪中波光粼粼,琴声悠远回荡。
弟子们完成了一天的习剑,上前向叶九琊行礼,回了楼中住处。
郑师兄留着,又和叶九琊说了些话,听得不甚清楚。
等人都散了,叶九琊朝陈微尘处走过来。
陈微尘拉他在身旁坐下:“换你给我弹——我记得你会的。”
叶九琊这些事情向来是惯着他,拨几下弦,渐渐成曲。
是仙道里的曲子,并非凡间之音,名为《流水》,传言是一位仙人坐观光阴有感,遂成此曲。
光阴连绵不断如流水西去,夕阳在松旷沉远的琴声里渐渐下沉,天际一片暮紫,星子幽微闪烁。
一曲终了,陈微尘道:“我还以为你会弹些什么冰冰凉凉的曲子。”
叶九琊道:“忽然有感。”
陈微尘把头枕在他肩上,看向玉楼,正看见一处窗子上挤了几颗脑袋,不由笑了出来,碰一碰叶九琊:“看那边。”
几个弟子看见自家阁主望过来,顿时散了。他们虽然练最薄凉的剑法,终究还是年纪尚小,没有敌过少年心性,离了窗子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那是谁?莫非阁主有了道侣?”
“阁主修无情道——”
“白天那人从凤凰上下来,是阁主抱下来的!”
“阁主方才还给他弹琴......”
最后这几个不务正业的弟子又被郑师兄发现,冷不防被问了一句“心法可抄完了?”只好扁了扁嘴,各自回房。
留下郑师兄一个人站在窗前,又沉思琢磨了半天。
“可怜我无门无派,无依无靠,没名没分......”陈微尘装模作样叹了一声,“要被你门中弟子指指点点,说不得还要被你师兄捉起来拷问。”
前面说的无门无派之类,叶九琊能够听懂,后面却有些陌生:“名分?”
“哎呀,我忘了——凡间才有的说辞,你自然没有听到过的。”陈微尘:“总之我现在跟着你,是名不正言不顺......”
叶九琊淡淡“嗯”了一声以示知道,然后道:“给你名分。”
陈微尘只当他知道了要给自己安个身份,诸如徒弟之类,感到很是安稳,见夜色渐深,也就回楼里了。
正堂里恰好遇见郑师兄,他先是唤了声“师弟”,又转头看向陈微尘,语气有些犹疑:“......陈公子。”
接着又看向叶九琊。
叶九琊言简意赅:“道侣。”
陈微尘:“!”
郑师兄神情复杂,目送两人进了同一间房。
直到回了房间,陈微尘还有些发晕,扯一扯叶九琊衣袖:“你方才对郑师兄说我是什么?”
叶九琊依旧声音平静:“道侣。”
见陈微尘还是一副意料之外的样子,他微蹙了眉:“你要名分。”
他虽然最初觉出了些许陌生,但回想一下,还是听过这个词的。
在国都时,陈府对面人家曾发生过一些风波,一名女子在正门前拿着丝帕抽泣,被家丁赶了出去。
那时候小桃与另外的侍女说着话:“怀了孩子,老爷不给名分,正房又凶恶,进不得门,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