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跨出地牢,如何走到门口的……
天色暗沉,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我无力的扶着墙,喉咙一阵发痒,难以抑制的咳了起来,先是一声
两声,到最后竟是撕心裂肺般无法停止,只得弓着背,捂着刺痛的胸口,眼泪迸发。
“小福晋……你不打紧吧?”老狱卒有些担忧的绕到我面前。
我憋住气,克制住喉头的瘙痒,一时无法开口出声,只得缓缓摇头。
“你脸色很不好……”
“他……咳咳……人……”
“哦,你是指二爷?”老狱卒压低声,“才有人来报,十二阿哥往这边过来,二爷怕他进地牢,便赶
去前面绊住他了……小福晋若无其他事,还是快点离开吧!”
我痛苦的点头。十二阿哥……阿济格,那个虽只十岁,却已拥有了一个镶白旗的阿哥!果然不能小觑
他,代善会如此紧张,肯定不无道理。
扶着墙,我挪步,老狱卒在身后低声道别:“小福晋好走……”
雨下得朦胧缥缈,灰蒙蒙的透着一种凄凉的无奈和悲伤。
好走……我自然是要走的!只是……无法达成最后的一点奢望,我真是心有不甘。
明明不敢见他,怕相见之后再难抽身离去,可内心深处却又是那么渴望再见他一面。
赫图阿拉内城城门离此很近,我不敢靠太近,于是刻意绕了远路,赶往城外与叶赫的内应事先约好的
地点碰面。才走了没多远,忽听身后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喊道:“喂,下雨为什么不打伞?”
我惊讶回头,身后两丈开外,站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刻意的板着,我见他虽然
单薄羸弱,但锦衣玉袍,仅是他脖子上挂着那块黄澄澄的长命锁已是价值不菲。
这个娃娃非富即贵,保不准是哪位亲贵家的小阿哥。我不愿与这种孩子多打交道,免得他家人尾随而
至,多生事端,于是扭头便走。
“喂!你还走得动吗?你那张脸难看得像死人一样……”
好个勾人心火的臭屁娃娃!我顿了顿,记忆中像是有某根弦被悄然拨动,脑后的神经猛烈抽搐着,咝
咝的疼。
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啊!一个恍神看花了眼,记忆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到二十年前。我摇头,甩
去眼前的幻觉,自嘲的冷笑。
“喂——”
“喂你个头啊!烦人的小鬼,吃撑了管闲事啊?赶紧回家找你额涅去。”我胸口郁结难舒,忍不住口
气生硬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干嘛要跟一个小不点的孩子这么较真。
那张小脸皱了起来,露出很不满的神气,冲我嗷嗷叫嚷:“你这女人……你以为我喜欢搭理你的死活
?不过是瞧你长得与我额涅有几分相似,一时心软才……”
心里一动,刹那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偏又没能及时抓住。正在困惑的当口,忽然拐角闪过一个矮小
的人影,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发现那不过也就是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忙定了定神,丢下一句:“没空
跟你扯淡。”仓惶欲走。
可没等步子跨出三四步,身后衣角便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扯住。我慌张的回头观望,却见另一个孩子已
然走近,也不过六七岁,同样是通身华贵,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孩。
他看到我后,先是微微一愣,但随即朝着那个娃娃恭谨的打了个千:“十四叔让我好找!快回吧,省
得嫲嫲一会儿着急。”
我被口水猛地呛到,憋着嗓子咳了两声。
诡异啊!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管一个三岁大奶娃娃叫叔叔!虽然这种情况在多子多孙的大家族里极为普
遍,但是……我眼神怪怪的对着他俩瞄来瞄去,还是觉得这种辈分十分诡异。
奶娃娃年纪虽小,可摆出的架子却一点不比大人差,似模似样的说道:“豪格!怎么就你一个?那些
奴才呢……”
这一声“豪格”唤得虽轻,却仿如一道闪电在我眼前猛然劈过,我跄了跄步子,身子陡然失去了支撑
力。
“喂!喂……”小十四大叫,“你别压着我啊——”
我收势不住的倒下,无辜的他被我推倒在了脏兮兮的水坑里。
“你……你这狗胆的奴才怎么回事?!”豪格脸色大变,怒冲冲的上前,左手一把揪住我头顶的发髻
,强行拧过我的脸,右手同时挥起一道弧。
“不可……”小十四即刻出声阻止。
可是,豪格的手已然快速的击了过来!我悲哀的紧闭上眼,忽然生出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无心再作
任何反抗挣扎。
然而,巴掌最终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落在我的脸上,只听得耳边小十四惊讶的“欸”了声,然后豪格
杀猪般发出一声惨厉的嚎叫。我倏地睁开眼睑,却惊异的看见豪格小小的身子呈抛物线般往后飞了出去,
砰地摔在了雨地里。
我惊呆了,第一直觉反应就想冲过去看他有没有摔伤,可是没等我从地上爬起身,小十四的稚嫩童音
已颤巍巍的在我耳边喊了声:“八哥……”
哗啦!雨点子忽然下大了,噼噼啪啪的砸在地上像是在炒黄豆,水花四溅,我感觉脸上刺辣辣的疼,
勉强睁大眼睛,却哆嗦着嘴唇无法说出话来。
泼天雨幕中,一脸睿静冷隽的皇太极站立在小十四身侧,任是瞎子也能感应到他此刻正在往外迸发的
冲天怒火。小十四像是吓坏了,也许自打他出生,还未曾见过这位素来冷静的八哥也有这么疯狂的一面。
我凄苦的笑了笑,感觉心里的破洞被打开了,凛冽的冷风正夹着雨水往里呼呼倒灌。
皇太极大步走了过来,默不作声的瞅着我,乌黑的眼眸中闪动着难言的心痛,他弯腰将我抱起,我疲
软无力的缩入他怀里。
“八哥,她……”
“她是我的女人!”皇太极冷声回答,语气像是腊月里冻结得冰。
豪格这时候已狼狈的从泥泞的地上爬了起来,被雨水完全打湿的小脸上带着屈辱的倔强,踉踉跄跄的
靠近:“阿玛!她……”
皇太极面无表情,抱着我走过,完全无视豪格的存在。
“阿玛!”豪格不甘心的跑到他面前,拦住,“阿玛为何要打儿子?为了这样一个老东西……”一句
话未喊完,皇太极抬脚踹中他的胸口,将他踢飞两米。
“你身为长子,恃宠而骄,得寸进尺,却不知你额涅当年也不过是替人端茶奉水的奴才!少在她面前
端你那可怜的大阿哥架子,你还不配,滚——”一声厉斥将豪格吓得脸色都白了,悻悻的坐在地上,捂着
胸口再不敢吱唔半声。
我倒抽一口冷气,抓着他胸前衣襟的手缓缓收紧。皇太极怒叱豪格的气势,让我又惊又怕,不由联想
起努尔哈赤对待褚英的薄情来……“啊”地声低呼,我身子阵阵发寒,这才发觉原来被雨水淋湿的身子已
没了半分暖意。
皇太极低头看了我一眼,忽然手臂加力,小心翼翼的将我抱着急赶。眼瞅拐过一个弯,一辆马车停在
路边,披了蓑衣的敦达里正欲跳下车来,皇太极却已身手敏捷的抱住我,腾身踩着车辕蹿进车内。
“去城外!”
马车嘚嘚跑了起来,我窝在他怀里不吭声,头枕着他的胸口,隔着单薄黏湿的衣料,能清晰的听到他
的心跳声。头顶有重力压下,他把下颌支在我发顶,呼吸时快时慢。
仰头凝视,那双明亮如星的深邃眼眸,犹如一对明镜将我的影子尽收眼底。我直愣愣的看着他,直觉
得分开的漫长五年,将他所有年少气息统统抹尽,眼前的他既成熟又睿智,已完完全全与我记忆中的少年
脱离。
鼻头一酸,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好想他!这五年来,每日每夜就靠着对他的
思念支撑到现在!可是……可是,今日一别,恐相聚再无期……
眼泪滚落得更凶,我抱住他的脖子咬住唇抽颤。
我突感喉咙发痒,连忙憋气克制,以免自己咳出声来,一时涨得满脸通红。过得许久,我才痛苦的缓
过一口气,哑声开口打破沉闷:“送我去尼雅满山岗吧,叶赫使者在那里接我……”
圈住我的臂膀猝然加重力道,勒得我骨骼吱吱咯咯,险些散架,头顶的呼吸声逐渐急促粗重起来,耳
畔的心跳声加剧,震得我耳膜刺痛。
“皇太极……”我仰起头,伸出双手颤巍巍的捧住他的脸,贪婪的想将他看个仔细,将这一瞬的记忆
永远刻入心底。
再没有机会了……以后,时空交替,我再不会与他同处一个时代,我将做回我的步悠然,而他将会成
为历史里的清太宗!
眼泪潸然落下,我咬住唇痛苦的抽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