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殉葬(上)

叆鸡堡离沈阳仅有四十里路程,努尔哈赤龙御归天后,护卫的两黄旗兵卒乱作一团,船队拖拖沓沓的

连夜航行,紧跟着弃舟换车,急赶慢赶的行至午夜时分方才赶回沈阳。

未及入城门,便听四下里一片呜咽之声。

阿巴亥面上虽流露出凄惶之色,然而即使悲伤,骨子里却透出一股难得的镇定果敢。我冷冷的瞅着她

,总觉得她自打未时努尔哈赤咽气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一旦说出来,恐怕足以让我心惊肉跳,生不如死。

“大福晋!”车外有人谦卑的小声说道,“诸位贝勒阿哥,王公大臣都出城迎殡来了。”

阿巴亥应了一句:“知道了。”手帕子捂着脸,哀痛的哭声随即放开,哽咽道,“请八位和硕贝勒移

至八角殿,大汗有遗诏待宣……”

我心突地一跳,瞪大了眼“唔唔”哼了两声。

她掩着脸微微侧过头来,车内光线虽暗,我却分明看见她那双眼中充斥了恶毒的怨恨。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我估摸着该是四更天了,阿巴亥坐在八角殿的龙椅上,死死的盯住了我。

我被五花大绑的扔在她脚边,嘴里塞了厚厚的布团。她似乎还嫌不解恨,瞅着八和硕贝勒未到,竟不

时的拿厚厚的寸子鞋底踩我的手指,疼得我眼泪迸发,偏又喊不出一个痛字。

少时殿外太监通传,阿巴亥整了整衣裳,仍是拿帕子掩了脸,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嘤嘤哭泣,瞧那架

势似乎已是肝肠寸断,哭得就快昏厥脱力了。

我没工夫看她唱作俱佳的演技,两只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大门,果然一阵散杂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

漫漫传开,紧接着身着缟衣素服的一干人等鱼贯而入。

皇太极位列其中,八个人列成两排,才要恭身行礼,他忽然目光直愣愣的定在了我身上。

我眼睛一酸,憋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正当一干人行礼的时候,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阿巴亥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举动唬了一跳,身子

弹跳着往龙椅后猛然一缩。

皇太极却是直扑向我,伸手扶我起身的同时,目光冷厉的射向阿巴亥:“不知我的福晋犯了什么错,

大福晋需如此惩罚她?”

阿巴亥惊惧莫名,脸色唰地白了,哆嗦着呢喃:“你……你说什么?”目光垂落,盯在我的脸上,“

她是你的……不!不!不对!她是祸水!是那个叶赫老女!她是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她精神一振,从

椅子上站了起来,昂然道,“大汗临终有命,要她依礼殉葬!”

一时间殿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皇太极冷道:“大福晋莫是悲伤过度,神智迷糊了吧?谁人不知我表

姐布喜娅玛拉格格,早在十年前就歿于喀尔喀了。这分明是我的小福晋步悠然……我表姐被誉为女真第一

美人,你觉得我的小福晋有几分姿色能与我表姐相提并论?”

“不错!她的确是我阿玛的小福晋,是个蒙古人……”一人站前挺身说话,我一瞥眼,见是豪格——

他自成人起,便接替杜度掌管了镶白旗。

阿巴亥被他们父子两个进言一逼,刹那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额涅。”多铎走了过来,伸手扶住母亲,“您累了,歇歇吧。”

阿巴亥惨然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连你也怀疑我?”

“额涅,这个女人我见过,她的确是八哥的小福晋……”

阿巴亥猛地摔开多铎的手,腰背倔强的挺得笔直,目光傲然的一一扫过阿济格、多铎、岳托、莽古尔

泰、阿敏、皇太极、豪格,最后停留在代善身上。

代善佝着背,低垂脑袋一言不发。我心里轻轻颤抖,未等多想,阿巴亥已然开口喊了声:“大贝勒!

代善迟迟未动,像是入定的老僧,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完全失去了感官知觉。

阿巴亥朗声道:“大汗遗诏——命十五阿哥多铎继汗位,大贝勒代善辅政!”

一句话砸下,犹如石破天惊,多铎固然惊得目瞪口呆,就是其他贝勒们也一个个吃惊不已。

努尔哈赤生前的确是格外喜爱多铎这个儿子,甚至在他还未成人前便偏心的分配了镶黄旗牛录人口给

他。但是,要一个十二岁、毫无军功的孩子来做大汗,无论如何也不足以叫人信服。

二贝勒阿敏冷哼一声,完全不把阿巴亥的话当回事——阿敏虽无资格竞夺汗位,但是要让他服从拥护

多铎继位,只怕比登天还难。

三贝勒莽古尔泰哈地大笑一声:“多铎凭什么做大汗?他若是能当大汗,那大金国人人都能当大汗了

——我亦能说这个大汗我也能当得!”

阿巴亥面色铁青,多铎小声喊道:“额涅……”

“大汗遗诏如此,你们有哪个不服的,只管到大汗灵前说去!”阿巴亥语音一转,将一触即发的尖锐

矛盾直接丢给代善,“大贝勒!大汗命你辅政,你如何说?难道眼看着大汗尸骨未寒,便由着你的兄弟们

罔顾汗意,抗诏不遵么?”

原来……这就是阿巴亥拿定的主意!

一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的而定下的赌局!

毅然放弃自己三个儿子中年长的两位,选择最年幼的多铎继承汗位,同时提出让代善辅政——如果事

情进行的顺利,按照努尔哈赤生前所言,代善甚至可以娶了阿巴亥,做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辅政汗王,架

空多铎。

好个阿巴亥!才不过短短十个小时,居然就能想出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汗位、权力、爱情、男人…

…她将自身利益精算到了一个最佳平衡点上。

代善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他站出来说上一句话,相信凭借他大贝勒的威信

和地位,阿巴亥的假遗诏之说有可能会当场变成现实。

“唔唔!唔唔……”我用肩膀撞向皇太极,焦急的示意他解开我的束缚。

皇太极本在凝目出神,这时才反应过来,三两下便将我的手脚解开。我拔下嘴里的布团,大叫道:“

大福晋撒谎!大汗临终根本没有留下任何遗诏!”

阿巴亥面如纸白,下垂的手指微微发颤,然而脊背挺直,神情傲然,却是丝毫未见慌张:“你这贱人

凭什么说我撒谎?”

我尚未开口争辩,皇太极已然笑道:“撒不撒谎的,这只有大福晋自己心里最清楚,只不过……”他

伸手往阿巴亥面前摊开,“我想看看诏书!”

阿巴亥神色微变,阿敏和莽古尔泰等人一拥而上,齐道:“不错!请大福晋出示诏书!”

“大汗是……口谕传诏,并未有……”她低声嗫嚅,眼光求助的投向代善,然而代善充耳不闻。

四五个人将阿巴亥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道:“没有诏书,如何可信?”

代善的袖手让阿巴亥顿失先机,顷刻间落于被动,捉襟见肘的慌乱下,她瞥眼看到了我,不由满目怒

火:“你们不信大汗遗诏我也没办法,只是这贱人是大汗亲口宣旨下令陪葬的,当时守在舱门之外的一干

侍卫可以作证!”

我身子一颤,皇太极察觉到我的惧意,握住我的手微微晃了下,轻笑道:“汗阿玛会让我的福晋殉葬

?大福晋是在说笑吧?这合乎情理么?只怕是……”他声音轻飘飘的,似乎毫不着力,可接下来的话却令

人不寒而慄,“只怕是大福晋在替自己推诿责任吧!”

一句话轻描淡写的说出,阿巴亥骇然色变。

“不错!”阿敏冷笑道,“大汗遗命殉葬之人,怎么都不可能扯上自己的儿媳!这不合乎情理。”

“我明白了!”莽古尔泰大叫道,“汗阿玛所指的定是大福晋!你平日那般受他恩宠,汗阿玛自然是

舍不得与你分开……”

阿济格和多铎这时才当真慌了神,嚷道:“怎么可能?断没有让我额涅殉葬之理!”

皇太极冷笑:“那让我的福晋殉葬就合理了么?”

“对!不可能是指四贝勒的小福晋!”岳托叫道。他与豪格同站一线,一起在边上摇旗呐喊。

我悲叹一声,阿巴亥这次果然是作茧自缚!之前若没有上演那出假宣遗诏的戏码,阿敏和莽古尔泰他

们也断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毫不留情的欲置她于死地。

她错了!她什么都算对了!却唯独错算了代善!错算了他在关键时刻竟会选择沉默,没有站出来投向

她的权力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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