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弈的背影消失在千层宫阙尽头,凤知微默然良久,慢慢整理了衣物,站直了身体,背后被假山石上的水汽濡湿,贴在后心,冰凉。
她没有去皓昀轩议事,直接回府,派了几名手下潜伏在皇庙附近,等到夜上三更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几声鸟叫。
她挥挥手,有黑影在墙头一闪便逝,随即她换了紧身衣出来,直奔皇庙。
这回她很小心,远远的绕了路才慢慢接近皇庙,上次在皇庙遇见的那个逼她下墙头的人,一直如阴影盘桓在她心头,行动便越发的谨慎。
绕过墙头掩身墙后大树,斜对着韶宁的屋子,油灯上映着韶宁的身影,似乎有点急躁的在地上走来走去。
四面却很安静,没有人马接近的声音,凤知微刚眨了眨眼睛,考虑着是不是等会再过来,眼光一转发现屋内突然多了一个影子!
那人一身男装,身形纤细,凤知微刚在想怎么突然来个男人,随即醒悟是庆妃男装出宫了。<ahref="权力的游戏</a>
韶宁一看见她便似十分激动,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
凤知微无声无息慢慢挪到了离对方屋檐很近的地方。
韶宁控制不住情绪的声音隐约的传来:“……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骗我!”
“公主何出此言?”庆妃似是十分惊讶,“我能有什么骗你的?”
“我的……我的……”韶宁胸脯起伏语不成声,激动得脸都变形了,“……这几天我总在噩梦,脑子里不断回想……总觉得……总觉得那天没有……没有……”
“公主。”庆妃双手按住了她的肩,目光直视着韶宁,语声平静,渐渐将她控制不住的情绪按捺下来,“你是太累了,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多想,你看我,你看着我——”她声音里似也有了几分痛苦,“我和你也一样啊!”
韶宁扬起脸,怔怔的看着庆妃,似是被她平静中蕴藏痛苦的目光所惊,突然身子向前一扑,扎入她怀中,片刻,有恸极的呜咽响起。
庆妃轻轻揽住她,慢慢抚她的背,从凤知微的角度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只听见她慢而温柔的道:“……乖,别哭了,都是命,都是命,其实你当初也说过,你不想要……”
“那是之前,后来,后来……”韶宁霍然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嚷,“……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感受!”
“我知道。”庆妃取出手帕,亲自替她擦去泪水,轻轻道,“我们皇家女子,既困在这四方宫墙内,谁没经历过阴谋倾轧生死离别?到头来能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已……”
“我不管你做过什么。”韶宁夺了手帕自己擦,已经恢复了平静,半晌冷冷道,“我只要你别害我别骗我!你以前的那些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和宁弈怎么个同盟合纵也好,不要算计到我头上就行!”
庆妃似乎默了一默,随即一笑,语气中几分惊讶,“公主说的哪里话来?你知道的呀,我和楚王,从来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真正说得上患难知己真心托付,除了公主你,还有谁?”
韶宁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庆妃突然又幽幽叹了一声,道:“公主,恕我说句放肆的话,你们宁氏皇族的人,有几个是能信的?真正心地无私磊落敢为的,也就是公主你,你就是太光明了,才处处被动挨打。”
她这话温柔而又体贴,满含为韶宁不平的味道,韶宁听得眼圈又是一红,勉强撑着道:“他也莫得意太久,总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空口白牙在这里诅咒能有什么用?”庆妃悠悠道,“对楚王那种人,你便是取了他生辰八字做魇镇,保不准那八字还是假的咒在你自己身上呢!”
“那是。”韶宁冷笑,“我大哥不就那么被他阴到了阴曹地府了么。”
“满朝上下,现在能动他的人已经不多。”庆妃道,“大概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谁?”韶宁立即问。
庆妃的下巴,往隔墙魏府的方向点了点。
韶宁沉默下来,半晌勉强道:“你又在说胡话,谁都知道魏知和宁弈关系不坏,暗地里守望相助,好端端的魏知怎么会和他做对。”
“我们先不说会不会做对,但公主你说,魏知这小子心思不下楚王,真要动起真格来,未必不能给宁弈下点猛药,是不?”
韶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公主了。”庆妃娇笑,“你明知魏知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早点嫁过去,有事没事也好吹点枕头风?就算你不能说动魏知帮你和楚王做对,有你在身边,通过魏知,你也可以更好的掌握宁弈的动向啊。”
油灯光影下,韶宁的影子似乎在轻轻晃动,犹疑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面对,什么面对?”庆妃突然轻轻一笑,“你是天潢贵胄天盛公主,你看上他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过往种种他明明知道却始终不露声色,说明他心里对你也是眷顾爱惜,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当真要这么个皎皎少年郎,被别人给抢了去?”
“真的?”韶宁张大眼睛,讷讷道,“可我总觉得,他不喜欢我……”
“公主你多虑了,”庆妃双手按在她肩膀,笑吟吟看着她眼睛,“这事你听我没错的,男人呀,嘴上一套背后一套,面上道貌岸然不假辞色,其实骨子里……嘻嘻。”
韶宁脸上慢慢浮出红晕,低下头不语,窗外凤知微抿着唇,将一片树皮无声的在指间碾成粉碎。
韶宁娇羞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皱眉道:“你好好的这么撺掇我嫁魏知和宁弈做对干什么?你好歹和宁弈表面关系不错,他得罪你了?”
庆妃静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仰高了下巴,道:“公主问起我也不瞒你,是,他骗了我,明明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还要被他骗得以为远在天边,若不是我心中存疑慢慢访查,只怕还要被他长长久久骗下去。”
她语气里恨意明显,韶宁听得快意,想问被骗的是什么事,却也知道庆妃不会再回答,想了想,拉住庆妃的手,道:“姐姐……你得帮我……”
“今儿我就是想帮你,结果一个大好的机会却被你给浪费了。”庆妃嗔怪而又亲昵的一点韶宁额头,亲亲热热拉了她坐到一边,道:“咱们以后再想个机会,早点把这事给敲定了,你看……”
两个人头靠头在油灯下商量着如何早点占据魏府女主人的床榻去了,屋檐下凤知微无声苦笑,这种听着别人算计自己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很明显庆妃和韶宁之间有共享的秘密,韶宁甚至对此存疑,但却被滑溜如狐狸的庆妃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还顺手把话题引到了宁弈和自己身上,凤知微对庆妃的做法并不稀奇,她第一眼见这女人她就在偷藏宁弈给她的避孕药丸,她只是对庆妃和宁弈当初的协议很有些好奇——听庆妃口气,当初帮助宁弈,是因为宁弈也承诺过在某事上帮助她,结果宁弈好像不仅没帮,还狠狠耍了她一道,所以这女人现在是要报复了。
凤知微在黑暗中沉思一会,随即看见庆妃告辞而出翩然而去,这女人轻功果然很好,凤知微看着她那个身法路数,心想改日去信西凉,想办法查查这女人身世。
身后人影一闪,却是宗宸,他看着庆妃远去的方向,突然道:“那人是谁?”
“庆妃。”凤知微看着他,“有什么不对么?”
宗宸似在出神,半晌道:“这身法有点熟悉的……我记得你说过这女子是西凉人?”
“是。”
宗宸又沉默了一会,半晌展颜一笑,道:“没事。”
凤知微也没有追问,她于夜风中负手,遥遥看那女子身影以一种奇异的韵律没入黑暗,眼神里掠过一丝森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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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八年年中,朝廷连出两件大事。
其一是带兵转战闽南的华琼所领的火凤军,某日奉闽南将军令,联络闽南和陇北交界处的巴州县守军,却不防巴州县已经被长宁的先锋军策反,城中守官投降长宁军,长宁小王爷令城中守军不换,旗帜不换,试图将火凤军诱入城中关门屠杀,幸亏城中有位忠义的城门领,在最后关头点燃烟花示警,华琼临时城门勒马回军,但长宁军从城门后杀出,火凤孤军被一路追杀逼入最为神秘广袤的闽南十万大山,自此消失无踪,有人说火凤是被十万大山里的异族打散,有人说火凤军陷入大山深处的毒谷全军覆没,更多的人则是说闽南将军嫉贤妒能,明明收到巴州县有异动的消息却没有及时通报火凤军,以至于火凤军中计被追杀,但不管是什么说法,总之,号称绵延万里的十万大山内,一时半刻是找不着火凤军了。
朝廷收到这个不好的消息,天盛帝当天就上了火,一面责成闽南将军继续寻找,一面还要安抚天下因此引发的种种流言和情绪,天盛这几年久陷于战火,为支撑强大的军费,税收极重,百姓渐渐不堪重负,如今在天下名声极好的火凤军出了这事,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非议朝廷,茶馆酒肆里“嫉贤妒能大将设陷,忠义火凤含屈远走”说得热闹,太学国子监同文馆的学生们还冲击帝京各文司衙门,贡院静坐,礼部示威,要求彻查巴州县反水事件,彻查闽南将领,最后出动了金羽卫抓了好几个激进文人,才勉强将这股风潮给压了下来。
这件事震动朝野,人人焦头烂额,凤知微也很忙就是了,不过某日她下朝之后,却收到某人的一封信,某人在信中表示了她提的要求一次比一次难搞,假戏一次比一次难做,又要达到送火凤进入十万大山的目标,又要妥善保存彼此实力,还得看起来逼真,实在是件考验脑筋的活计,凤知微对某人的牢骚不过一笑而已,有点怅然的抚着那信,心想三次承诺已去其二,下一次得好好利用了。
满朝都在为火凤军下落不明而焦虑的时候,宁弈似乎也很是为此操心,这日凤知微散朝后去皓昀轩议事,刚跨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同往常,众人头碰头似乎在研究什么,首辅胡大学士看见她进来,连忙笑着招手,道:“小魏快来,就差你一个了。”
凤知微瞟了瞟上座宁弈,他气定神闲的在喝茶,看也不看她一眼,凤知微过去,笑道:“什么好事儿叫上我?”
“说不上是好事儿,倒要担些风险。”众人纷纷让开,才显出桌上一副地图,凤知微一眼掠过目光一跳——那是闽南十万大山的详细地图。
“哪里来的这个?”她惊喜道,“不是说十万大山至今少有人深入,没有完整的地形图吗?”随即拿起图细看,啧啧赞叹,“诸般地势标注清楚,看来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魏大人忘记当年二殿下曾经去过十万大山了么?”胡圣山笑眯眯的道,“二殿下受命去十万大山安抚当地土著,后来便留了几位助手在当地做了官,专门负责土著绥靖事务,其中有一位精通地理人士,耗时数年,绘制了这副图,进京送给二殿下,殿下却束之高阁没有理会,殿下薨后,陛下曾令楚王殿下查看家产,楚王殿下慧眼识珠,当即留下了这幅图,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了。”
凤知微心中一跳,当初老二之死,是她和宁弈的手笔,事后查看家产是有这么一出,但她当时没有资格插手,也没听宁弈提起过,不想他未雨绸缪,竟然早早留下了这副图。
十万大山之所以是她内定的藏身发展之地,就是因为那里广阔而神秘,久居土著异族,又道路不通,天盛疏于管理,而十万大山北起瀚岭南接恒江,最远可及呼伦草原最南端,可以和呼卓部呼应连接,战马水草不虞供奉,西面是物产丰富乌江平原,各类谷粮盛产,十万大山本身群山连绵,壁立千仞,森林处处形势险要,抛了武器往林子里一钻谁也找不着,易守难攻,很适合军事割据,这是块天盛忽略的宝地,却早已纳入了她的未来蓝图里。
如今看来,难道还有一个人,在她之前,也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算算时辰,那时华琼已经前往闽南做参将,难道那时宁弈已经推算出了华琼和她下一步的走向,事先已经做了准备,她不动则已,一动,这副图便可以堵了她的路!
如果真是这样,宁弈心思之深准备之久,和自己也不相上下了。
诸般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笑得坦然而愉悦,“有了这副图,找到火凤军的希望便又多三成!”
“我看是五成!”另一位大学士兴奋接口。
座上宁弈笑而不语,看她的眼神波光潋滟,不辨阴晴。
“也未必这么简单。”胡圣山低头在写折子,将笔递给凤知微,“十万大山地形险要范围广袤,光有地图也不是那么容易,殿下说趁着十万大山正在辟县杂居,干脆发动当地人,以各山头为划分,设立山官,起驿站和村里正的作用,战时就是驿站和信息传递点,闲时传达朝廷各类国政,收税放粮军事屯镇等等,比以往生硬的划给各道结果各自不管要来得好,他们自己自治,朝廷去人做个主官就成,我们觉得殿下这个办法极好,正商量着联名上书呢,来,你也来签个名。”
狼毫笔不由分说塞进了凤知微手中,掂在手中也似乎微微有了分量,辟县、自治、交融、山官……宁弈之前就对十万大山展开的动作,到如今终于一步步清晰,是的,她想藏着发展,他便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我能挖出你。
座上那人微微笑着,笑意有点凉,闲闲的俯看下来,似乎想看看她打算怎样落笔,会不会使出别的法子来避免这违心一签。
凤知微浅浅的笑起来。
他还是没让她失望啊,这样的对手。
激得她沉郁的心都似起了热血,越有难度越被逼迫,越想试试底限——他的,或她的。
“殿下真是高屋建瓴,草灰蛇线。”凤知微由衷的赞一声,大笔一挥,爽快的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墨迹吹干,双手呈上。
“祝殿下此本奏上,定马到成功。”
宁弈望了她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接过了折本。
两人的手指刹那相触,凤知微飞快让开,转过头去。
屋外盛夏的日光近乎喧嚣的冲进来,一片耀眼的光影里,两人各自深深凝视,随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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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十万大山的折本递上去了,还没得到天盛帝的批复,在闽南监军的七皇子突然上书朝廷,就火凤军失散一事,要求撤换闽南将军,却被宁弈拦了,他的理由是阵前换将大不祥,不如由闽南将军戴罪立功,天盛帝采纳了他的意见。
然而这边刚刚按捺下去,那边又出了大事——辛子砚主持编纂的《天盛志》,被指出有违禁大逆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