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十里落蕉山,风景幽美,地势也好,京城很多达官贵人都圈了地作为家族葬地。
辛子砚买下了一座山头,把胖阿花高高的葬在峰顶上,那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得很远,辛子砚觉得阿花会喜欢那里,她喜欢爬高,总说爬得高点,说不定可以看见河内乡下的旧宅子。
河内乡下旧宅子其实早已残破,去年辛子砚悄悄派人回去修葺了屋子,准备过上几年,等殿下登基后便带阿花告老还乡,给她一个惊喜,他还在山后找了块风水宝地,打算着将来和阿花合葬在那里。
惊喜此生再不会有,他也没有扶棺归葬河内,一方面他还不得自由,另一方面,他在帝京还有事要做,等到做完,也许他这条命也就送了,到时候让金花们一起送回去合葬便是。
这话他淡淡和金花们说了,小姨子们哭成一团,他听着烦,将她们赶走了。<ahref="回到明朝当王爷杨凌传小说</a>
坟头上最后一捧土落下,他仔仔细细用手培好,一摊身子在坟前躺了下来,挥挥手,让送葬队伍都回去。
辛家那些下人不敢不从老爷之命,何况还有金羽卫的卫士在场。
一队卫士远远的站在三丈外,不想去打搅大学士,辛子砚靠着坟头,呆呆的想了半晌,掏出一壶酒,仰头咕咕的喝起来。
他酒量并不太好,又心气郁结,泼泼洒洒大半壶下去便醉了,手一抬,酒壶旋转着落下,落入半山云雾间。
山间潮湿,丝丝缕缕白色雾气缭绕上来,辛子砚痴痴伸出手,傻笑道:“阿花,你来了?咦,你怎么穿白衣服?我记得你最讨厌白衣服的。”
他跌跌撞撞伸手要去搂,搂了个空,噗通一声栽在坟头上,千脆抱住坟头蹭了蹭,咕哝道:“别打脸,明儿不好见人……”
忽又醉眼惺忪的道:“你脸好凉……哭了么?……我叫你把那糠馍馍给老大吃……别给我……我不饿……”
四面雾气越来越重,远处金羽卫看他那醉态有些不放心,怕他失足落崖,想走近看看,刚刚走到那团雾气边缘,便都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辛子砚浑然不觉,抱着那坟头唧唧哝哝说些旧事。
白雾里突然走来一个人。
那人也是一身白衣,颀长清俊,腰间一杆紫玉箫,翠绿的缨子在风中悠悠的荡着。
他平平静静走过来,低头看了看辛子砚,眼神里也闪过一丝犹豫,最终缓缓叹息一声。
“我答应过他,拿命来护,不管是谁的命。”
随即他伸出手去。
辛子砚紧紧抱着坟头,闭着眼,专注的和胖阿花在一起。
雾气突然一阵波动。
一片浓郁的白色里突然人影一闪,现出一方黑色的袍角,隐约还有深红衣领火焰般一亮,四面立刻噼啪一声空气起了爆音,集山风如攥拳,劈头盖脸向宗宸罩下。
宗宸霍然收手向后一退,雾气一散,黑色长袍红色深衣的男子,容貌僵木的出现在他对面。
赫然是当年常伴于辛子砚身侧出入于青溟书院的黑袍男子。
宗宸怔了怔,目光从他全身上下扫过,皱了皱眉,想起凤知微提过的辛子砚身边的那个护卫,道:“是你?”
那人不答,衣袍与山风同舞。
辛子砚被这声响动惊醒,懒懒翻了个身,看见那男子,眯眼认了半天,突然傻笑道:“是老许啊……你不是说要游历天下的嘛?游历回来了啊?”
那黑袍人看他一眼,过去便要将他拎离崖边,宗宸手一抬,玉箫一横。
黑袍人看也不看,五指一蜷如鹰喙,反手便敲玉箫。
宗宸玉箫在手中滴溜溜一转,光影一晃里奇异一倾,反敲对方虎口。
那人袍袖一甩身子一转,及腰之处忽起破空之声,满地落叶簌簌惊飞,一枚黑色短刀鬼魅般从落叶中闪现,电射宗宸双目。
宗宸身子一仰脚尖一踢,半空中踢飞那刀,身子巳经借着那刀势跟着转了一圈,那刀直冲长空,却突然一个转折刺向宗宸背心,这一着来势突然,宗宸却像早有准备一样,很自然的腰背往前一倾,唰一声刀锋贴着他背掠过,落入黑袍人手中。
这几招兔起鹘落,方寸距离之间虽手段小巧却各自凶险,但看起来总有那么几分怪异,两人的动作都太熟练自然,像是不经考虑便知道下一步来路,像是在很久以前,便已经喂过招。
宗宸站定,神色已经一变,注视着对方缓缓出了口长气,道:“是你!”
明明一模一样两个字,出口语气截然不同,黑袍人冷冷看了他一眼,还是一言不发,再次伸手去拎辛子砚。
宗宸神色变幻,却立即再次阻拦,口中冷笑道:“以前的事,我不管,但是这人,你带不走!”
黑袍人冷哼一声,突然将辛子砚扔到一边,手一抬便对着宗宸劈了过去。
宗宸眉间凝霜,似乎也动了真怒,冷笑一声迎上,两人瞬间战在一起,山间上气流涌动,人影闪烁如穿花,大团大团白色的雾气被搅动再散开,不住聚了散散了又聚,远远望去便如一锅将要沸腾的汤。
黑袍人掌势沉雄飞刀如电,宗宸身形轻灵玉箫流丽,一团团逐对成毬的羽毛般的雾气里,白光紫光穿插如匹练,夹杂着宗宸不时的低声喝问。
“你什么时候转用飞刀了?”
“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当年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但从头到尾,对方都只出招,不出声。
这边正斗得起劲,蓦然山崖下一声长笑,一人兴致勃勃窜上来,目光发亮的嚷:“咋了咋了?打架了打架了?哎呀加我一个。”不由分说便挤进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对黑袍人踢出一脚,随即又对宗宸拍出一掌。
这人打架全没章法,出手却快得惊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宁大护卫到了。
黑袍人和宗宸都认识他,一看他就大为头痛,有这人搅合,什么事都办不成,两人对望一眼,齐齐撤手,后退三丈。
宁澄孤零零站在当中,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委屈的撇撇嘴,骂:“小家子气!”
随即他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一边拍袍子上的灰一边骂:“这见鬼的山岔路真多!跑错了山头!哎呀老辛你没事吧,我来接你了。”
宗宸叹了口气,看来宁澄是得了宁弈的嘱咐,前来护卫辛子砚,结果粗心跑错了路,无论如何,宁澄和那人在,他今天是没法将辛子砚给处理了。
看了一眼沉默的黑衣人,他意兴索然准备赶紧离开,目光一转忽然一怔。
于此同时宁澄也嚷了出来:“老辛呢?”
黑袍人霍然回首,这才看见刚刚自己扔出辛子砚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三人同时怔在那里,在崖顶寂寂空风中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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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子砚却觉得此时甚舒服。
身下温软,四面香风,一双温柔细腻的手,正用散发着同样香气的绸巾,慢慢拭净他脸上的泥土。
辛子砚眯着眼睛,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喃喃道:“阿花是你么?”
那人轻轻一笑,笑声柔腻婉转。
辛子砚如被火烫,赶紧放开那手,嫌弃的一拍,道:“我是昏了,阿花有这么温柔,你是谁?”
他勉力睁开眼,发现这里似乎是个山洞,只是不知怎的自己视线似乎有点问题,怎么都看不清眼前人,只隐约感觉到一个黑衣女子从自己身前走开,衣袍明明很宽大,却神奇的令人感觉到她近乎妖艳的腰线,那般袅袅的行过去,风姿尤物。
换成以前,他会立即两眼放光的欣赏,此时却毫无兴趣,只听见那女子一路向洞里走,一路笑道:“看不出这风流浪荡大学士,骨子里竟然是个情种,哎,今儿要代众家往日瞧不起他的姐妹们,给他赔罪了。”
洞里唧唧哝哝一阵笑,却也有唏嘘之声,洞深处一人缓缓转过身来,摆了摆手,那些女子立即不再说笑,躬身隐入黑暗中。
辛子砚有点茫然的坐起身来,喃喃道:“我这是入了鬼狐窟了么……”
“你这么说也未为不可。”洞深处那人浅浅一笑,她声音并不清脆,略有沙哑,每个字尾音似乎还有点不准,带点微微上挑,但却因此令人更觉风情诱惑,仅凭声音,便让人觉得,这是个能把自己缺点都化为魅惑的绝顶尤物。
辛子砚却只觉这声音熟悉。
“辛大人受苦了。”黑暗里那人眼波凝注,语气柔柔。
辛子砚默然不语,半晌道:“有什么事,说吧。”
“大人不想报仇么?”那女子也很直接,一笑道,“今日长街之上,大人可有五内俱摧?无耻奸贼害你家破人亡,却还要欺瞒天下坐享百姓尊崇,何其不公?纲常颠倒是非混淆,悲愤凄惨莫过于此,因了那奸贼,青溟书院不再属于你,因了那奸贼,相濡以沫的爱妻惨死万箭之下,他害你身夺你势倾你家杀你妻,你……”
“与你何干?”辛手砚还是那个冷漠模样。
“这等欺世盗名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女子微笑道,“先生难道不知,您如今已是天下女子倾心之人了么?倾的不是您的风采地位,而是您对糟糠之妻的义重恩深,天下女子,皆盼能得夫君如此,天下女子,皆敬先生。
“那也不是你。”辛子砚酒醉,心底却依旧清明,没来由的对这女子的语调厌恶,淡淡道,“报仇,自然,我自己去做,不劳费心。”
女子并不动气,妙目凝注着他,悠然道:“先生只怕有心无力吧,先生是要仗匹夫之勇,持剑刺杀奸贼于闹市呢,还是于朝堂之上,再用三寸之舌内阁地位打击政敌?论前者,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对方却有护卫千军,何况对方本人就是武学高手,先生只怕未近人三尺之地,便已血肉成泥,论后者,先生难道以为经历河内书案,还能在内阁占据一席之地?魏知既然降级留任,陛下又怎么会再留下你和他作对?陛下已经有了旨意,先生大概马上就会赴山南,做一个逍遥知府了。”
“你怎么知道——”辛子砚话说了一半突然倒抽一口气,恍然道,“原来是你——”
对方笑而不语。
“原来你也和他有过节?”辛子砚怔怔半晌,冷笑一声,“既如此,我更不愿和你合作,你们宫闱妇人的浑水,谁能掺和得?”
“那先生以为你能和谁合作呢?”女子浅笑,“胡大人只听从楚王之命,而楚王……他是不会帮你报仇的。”
“别在那挑拨离间。”辛子砚挥挥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我倒觉得先生一厢情愿。”女子笑道,“实话告诉你罢,你原本是可以不入狱的,殿下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助你脱罪整倒魏知,他却没有出手,导致你夫人因此惨死,他既然当初没舍得对魏知出手,以后自然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辛子砚身子颤了颤,抬眼看她。
“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只告诉你,千真万确。”
辛子砚又安静了下来,怔了一会,摇摇头道:“那我自己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势微,他势大,怕就怕你想十年蛰伏以报仇,他会给你活十年?”女子悠然笑,“先生不知道么,今天要不是我及时救走你,刚才他身边那个姓宗的,已经要了你的命。”
她看着神情动摇的辛子砚,又加了一句,“你看看,你陷身危险无人理会,最后救你的却是我,你仔细想想,我说得有错?”
辛子砚别过脸去,半晌吸了吸鼻子,道:“……我是有个办法,可以动到魏知……但我不确定有没有用……”
“先生之智,加上我的人力。”女子和婉一笑,“定能马到功成。”
辛子砚转头,痴痴的望着不远处,那里隐约就是葬了他的胖阿花的崖端,从此后她在山风间永久沉睡,留他在世间行走孤独。
“好吧。”很久以后,他轻轻道,“我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