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莫轻信小人之言——”又是一声凄越的呼唤,这回扑出来的是庆妃,扒住了天盛帝另一边膝盖,“公主和您血脉相连,多年父女亲情,怎能被这等低贱之人荒谬之言侮辱?公主怎么会是大成余孽?您看看清楚,她是您的女儿,您的女儿啊!”
满室里都是她们的哭泣尖叫之声,天盛帝被她们晃得头晕目眩,脸色涨红,看着伏在膝上又哭又闹的两个女人,心中像塞了一团点燃的茅草,又热又疼又堵心的难受。
“够了!”
蓦然的咆哮惊住了两人,天盛帝铁青着脸一手一个推开,冷冷道:“朕还没下定论,哭什么!既然认为是朕的女儿,为什么连个滴血认亲都不敢?‘
两人都怔了怔,庆妃脸色一变,忙拭了泪强笑道:“是,是臣妾糊涂。”一手拉起韶宁,对她使个眼色,韶宁满脸悲愤,却终于不再哭泣,咬唇想了一下,冷笑一声,大步走到银碗之前。
天盛帝冷着脸,用匕首割破指尖,在两个碗里都滴了一滴血。
庆妃亲自替韶宁挽袖,她背对天盛帝,有意无意遮住他的视线,手指一动,将一抹淡黄色的药粉抹在韶宁指尖。
凤知微这个角度虽然看不见,但是从庆妃的动作也能猜出一些。
她身侧陈嬷嬷安静的跪着,低垂的唇角一抹冷笑。
韶宁和凤知微各自在银碗里滴了血,众人同时都屏住了呼吸,那种细细的游丝般的气息被拉得长长,越是若有若无,越让人忍不住去寻找,偶一捕捉到,便像利针戳在了心尖。
两个银碗,摆放在天盛帝面前,所有人都垂着头,斜过来的眼角却目光灼灼。
皇朝第一奇案在眼前突然发生,随即要在此刻见证结局,屏息凝神的安静里,人人心跳如鼓。
银碗里的血,开始缓缓游动,左边是凤知微的,右边是韶宁的。
庆妃好整以暇的看着,唇角一丝冷笑。
她并不畏惧。
她手中本就备有一批奇药,其中也有一种凝血散,能令天下所有的血液凝合,这本就是她重金搜罗得来,以备将来需要时用的,不想此刻先用在了韶宁这里。
这种奇药,除了医圣世家宗家的人在这里,谁还能解?医圣世家在外的传人宗宸,现在可不在帝京!
此时一阵低低惊呼响起,天盛帝的眼珠子定住了——凤知微滴血的那个碗里,鲜血慢慢游动,缓缓结合,最后无声无息团成一枚大大的血珠,再也分不出界限。
庆妃脸色一变,却也没有太惊慌,她也料到凤知微既然敢验血,想必也有办法过关,但只要韶宁也能过关,今日凤知微和陈嬷嬷的说法就依旧存疑,以天盛帝多疑的性子,她就还有转机!
众人此时都倒抽着气,又惊又疑的转向韶宁那个碗。
宁弈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来,立在屏风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银碗里鲜血游动,虽然比凤知微的慢,但是很明显,也有融合的趋势。
天盛帝神情比刚才更加紧张——从内心深处,他当然更希望韶宁是他的女儿。
那鲜血流动缓慢,却在不断靠拢,眼看着将要靠在一起,两滴鲜血之间,只剩下发丝一般细的缝隙。
庆妃唇角微微挑起。
韶宁吁出一口长气,一偏头,狠狠的盯住了凤知微。
天盛帝露出一点释然之色,然而这点释然之色,很快又被浓重的迷惑所淹没。
大臣们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有人已经开始抹汗。
就在几乎每个人都开始又放心又迷惑又不安的时候。
游动的血滴突然停住!
停在细细的缝隙之前!
那细得几乎看不清的一丝银白,本来所有人都以为立即就会被淹没,然而那点银色,就那么分明的分割着,将两滴血,分成了楚河汉界!
众人屏住呼吸,等着那鲜血再进一分,只要一分就好,然而无论眼光多么用力,那细线便如沧海,隔开人们的希望,岿然不动。
天盛帝身子一软。
韶宁张开嘴,似乎想要尖叫,声音却突然没了,她失魂落魄瞪着银碗半晌,突然身子一软,坐倒地下。
陈嬷嬷垂着眼,只有她,一直没有抬眼看两盏银碗,似乎结局早在心中。
庆妃脸色瞬间惨白,然而眼神里立即闪过一丝不甘的光,她靠着桌案,手指自衣袖内伸出,无声无息的按向桌底。
只要暗劲涌出,银碗底部一震,这两滴血还是会靠在一起!
指尖刚刚触及桌底。
一人突然漫步上前,很自然的走过她身边,经过时衣袖一排,庆妃立即觉得肘间一麻,手指无力垂下。
她一侧头,便看见宁弈的眼光,淡淡的掠过来。
似乎带着笑意,然而笑意底寒凉如刀。
庆妃心中一寒,一霎间觉得危险,自己小命要紧,赶紧退开三步。
宁弈已经平静的走了过去,向天盛帝行礼,低低道:“恭喜父皇,真相今日终得大白……”
天盛帝震了震,有点茫然的抬起头来,宁弈扶着他的臂,神情唏嘘,道:“父皇,人心鬼域,手段层出不穷,竟然连这等调换皇嗣之事也敢做,想必是有心人蛰伏准备二十多年,只为在这多事之秋,断您血脉,覆我朝纲,离间我皇家父子亲情,所幸圣天子百灵护佑,自有天日昭昭之时。”
天盛帝听着那句“断您血脉,覆我朝纲”,神色微微一变,宁弈在他耳侧轻轻道:“父皇,容儿臣大胆猜测一句——您爱重韶宁天下皆知,前朝也不是没有女皇之例,如果儿臣今日死在奸谋之下,十弟无心皇位,七弟再有什么好歹……那您万年之后,众臣还能推举谁呢?韶宁真要是您的血脉也罢了,可要不是的话……那我宁氏万年基业,可就真的兵不血刃的又交回了大成手里……这可真是个绝妙好计……”
他这番话轻声细语,天盛帝却听得脸色连变,宁弈这话,当真说到了他最害怕的内心深处,到了此时,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信与不信,都不能再轻轻放过了。
他咬咬牙,抬起头来。
“来人——”他指定韶宁,嘶声道,“带公主……不,韶宁……不,宁昭……”他张张嘴,自己也混乱了,愣了愣才狠狠心道,“带回宫中!先看押在静斋!未得圣旨,不得外出一步!”
“不!父皇!不!不!”韶宁仿佛自噩梦中惊醒,听见这一句立即发狂的跳起来,挣开前来搀扶的侍卫便要向天盛帝方向扑来,“父皇父皇——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女儿呀——”
她嘶声呼喊,泪流满面,散乱的发被汗水泪水湿透了粘在颊上,眼神疯狂孱弱如将死的小兽,张开双手近乎绝望的想要扑进父亲的怀抱,仿佛只要那样给她抱住,就在无所希望中得救。
天盛帝手一摆。
“嚓。”
赶来的侍卫在他面前横枪一架,生生将韶宁架在交叉的双枪外。
这个绝情而生冷的动作,令韶宁整个人的动作都被凝固住,她就那么张着双手,瞪着眼睛,流着泪,扑在枪尖前,直直的看着前方。
她目光毫无生气的慢慢转了一圈,看闭目转头的天盛帝,看跪在天盛帝膝前漠然看着她的宁弈,看自顾不暇脸色铁青的庆妃,看所有眼神躲闪的大臣,看一直垂头不和她眼神接触的陈嬷嬷,看神色复杂眼神遥远的凤知微。
她看完了所有人,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帮助,这堂上熙熙攘攘,这厅中聚集号令天下人物,这屋里很多她的亲人,可临到头来,她被所有人抛弃。
“啊——”
韶宁突然一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与其说那是叫,不如说是绝望的悲嚎,充满被遗弃的愤怒,听得所有人心头一撞,只觉得全身的血,也似被那叫声刺得飞了出去。
叫声未毕,韶宁身子一软,已经晕了过去。
天盛帝长叹一声,挥挥手,侍卫飞快的将韶宁带了下去。
室内恢复了死寂,良久,天盛帝疲倦的站起身来,他看看凤知微,一时似乎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犹疑半晌,才道:“你……有空多进宫来吧。”
凤知微垂头应是,她知道今日的信息太过复杂冲击,老皇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处置只凭直觉,看他没有对韶宁下狠手就知道了,他还在怀疑,还过不了感情这一关,而她,还在考验期。
宁弈扶着皇帝的臂,小心的送他出去,天盛帝看看他,再看看凤知微,突然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艰难的指了指凤知微,对宁弈道:“弈儿……你……”
宁弈抬起眼,看着凤知微。
他眼神深深,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乎什么都包括了。
从那年秋府冰湖初遇,湖水里那女子抬起脸,一个谜便存在心底,他也曾试图打探过真相,然而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不会是他妹妹。
没有理由,只是直觉。
然而那团阴影始终罩在心头,一日不来临,一日拂不去,可真到了来临的这一日,才发觉那不仅仅是阴影,那是横亘亍彼此的山。
他吸一口气,觉得胸臆疼痛,好像那山不知何时压落在心间,碎石纷落,磨得人鲜血淋漓。
然而他在微笑,和对面女子一般,笑意宛宛。
她对着他行礼,温婉美好,长长眼睫垂落,遮住本就朦胧难解的眼神,“楚王哥哥。”
他望定她。
慢慢一揖。
微笑。
“……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