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43

问出这句话,凌亦风似乎并不想第一时间得到回答,他只是闭上眼睛,缓慢地松开了掌心里柔软温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进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动,脚步声由近至远,门轻轻开了然后又再合上之后,他才动了动。

乌黑的眼里,一片沉静,幽暗得仿佛见不到底。

走到这一步,他不再想要费力隐瞒。尽管将这所有的真实面孔一一暴露出来,或许太过凄然残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果,逃不开,避不过,再多的努力都只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只是想要良辰认清楚,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知道,她不会放弃和退缩,可是,仍旧需要一剂预防针。

或许,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

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见医生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

她说:“他睡了,检查的时候请轻一点儿。”然后,便和James留在外面,四目相对。

走廊上光线有些暗,除了药水的味道,空气里还隐约浮动着潮湿的因子。良辰抱着手臂,在墙边靠着,头发还是早晨起床时随便束起的发型,此刻早已变得有些凌乱。

她看着James,平静地说:“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James的反应倒没有多大,只是短暂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她见他这样,心里一沉,问:“以前也有过吗?”

James还是点头,“暂时性的。”

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交付予身后那方坚实的墙壁。

“你难道真没发现?”耳边响起声音,她睁眼,只见对方微微讶异的表情,“其实,昨天早上,也发作过一次,所以,我才会起过去。”

……昨天早上?良辰集中思想努力去想,这短短的二十几个小时,对她来说竟突然犹如隔了很久很久。

她记得,他赖床,然后要吃楼下的馄饨,语气如同小孩子般固执。

心头一动,继而微微疼痛起来,她垂下头去。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为了瞒住她,所以故意支她出去。

良辰突然有些颓然,扯着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James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她只是摇头,没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责怪多一些,还是追悔多一些。

过了很久,良辰才再次抬起头来,问:“手术的事,你怎么打算?”

“宜早不宜迟。”James的语气郑重起来:“我和医生谈过,看现在的情况,头痛和失明都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而且还出现晕倒的症状,应该是病情突然加速恶化了,超出了我们的预想。”

她的眼神一震,凉意陡然从脚底升起来,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皱眉:“可是……怎么会一点征兆都没有,就突然……”顿了顿,吸了口气,下半句话才吐出来:“……突然恶化?”

James看着她:“脑部疾病,向来都是这样。之前因为他还没清醒,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可是现在,我的建议是立刻手术。要知道,拖得越久,风险越大。”

“那么现在呢?”她像是忽然想到,“现在成功的机率,是不是还有40%”

她是抱着一丝希望去问的,心里其实早已有了隐忧,所以,当看见James略一沉默而后露出凝重的神色对她微微摇头时,一颗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James开口:“也许你还不太了解脑部肿瘤这种病。有些虽然是恶性的,但如果位置不是太重要,完全是可以根除的,而且危险系数并不高。然而,有些良性肿瘤如果恰好压住了重要的神经和血管,那么手术起来,就算是最顶尖的医生也,也不会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它摘除。”

良辰垂下眼睫,心里已经清楚万分,凌亦风的显然属于后一种。

James接着说:“我会尽全力,可是,颅内手术不比其他外科,即使成功率是99%,那剩下的1%所带来的后果,也不是你能想像的。”他也将手环在胸前,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平稳地说下去:“至于这一次,万一失败了会怎么样,目前我也不能下断论。”

高级病区里,病人不多,此时整个走廊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周围太安静,安静到James的话传进良辰的耳朵里,仿佛都有嗡嗡的回音,搅乱她所有的思维。

凌亦风问她,良辰你准备好了吗?

她原以为是准备好了的,可是当面对最权威真实的说明,那片巨大的、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才如乌云压境,逼了上来,无法呼吸,无处可逃。

如果说,之前的她至少还对那个看似不小的数字抱着一丝乐观,那么现在,她却连自欺欺人的力量都像是突然被抽空了。

更况且,连那个作为后盾的数字,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

果真,如她之前所担心的——那已经是个过去时。

良辰回到病房时,凌亦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呼吸轻浅,但均匀。她伸出手,慢慢贴近他英俊的脸颊,食指状似有意无意从他鼻端掠过,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凌乱忧虑的心情仿佛才能渐渐平复。

她随便吃了些东西,下午时接到凌父的电话。

简短几句,她把情况大致说了。其实现在人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因此凌父对这个决定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只是又再交待了两句,又问了行程安排才挂断电话。

他的话语里,其实也是有不安和不舍的,到了这种关头,也不免一一流露出来。

良辰除了安慰,剩下的也只是不停地树立信心,给凌父,也是给自己。

凌亦风在傍晚时分醒来,良辰正梳好头从浴室里走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他突然撑起身子,半趴向床外,开始呕吐。

她一惊,快步过去扶住他。

其实整整一天,他滴米未进,全靠营养液在维持,胃里是空的,此时也只能是干呕。可也正因为这样,身体虚弱颤抖得更加厉害,修长的十指紧扣着床沿,伏着身子,那一声一声,听在良辰耳里,只觉得撕心裂肺。

等到好不容易,渐渐缓和下来,他已是兀自趴着急促喘息,似乎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

良辰手指冰凉,扶住他的肩将他慢慢翻转过来,靠回枕头里,目光触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鼻尖不期然一酸,紧接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去抹涌出来的眼泪,一边暗骂自己没用,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如此无法控制情绪?

她偏着头,脸上却突然传来凉凉的触感。

一低头,只见凌亦风陷在雪白的枕头被褥里,修长的手臂抬起来,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眼睛好了?”她惊诧于此时自己的反应能力。

他微一点头,继而笑道:“你的眼泪越来越不值钱。”

明明还带着微沉的喘息,脸上也满是倦怠,可他笑起来的时候,仍旧如春风拂过,眉目舒朗开阔。

良辰扭过头,不理他,找了纸巾把眼泪擦干,才说:“我去问问医生,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

他轻轻拉住她的手,“不用。”像是十分明白般地说:“这种病,就是这样。”

可是,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良辰的心里便越是如有刀在刮一样的难受。

就这样又坐了一会儿,凌亦风久久地沉默,似乎恢复了体力,才又问:“什么时候手术?”

他看着她:“你们都谈过了吧?什么时候手术?”

“三天后。”良辰说:“如果可以,后天就去纽约。”

这是和James以及这里的医生讨论后得出的结果。两日后,如果凌亦风的情况通过暂时用药而不会有反复,便直接搭乘飞机过去。

良辰此时庆幸年前公司替她办了签证,原本是要公派与一家美国客户接洽,可是后来因为临时变动没能去成,此时算算,签证还差一个月才到期。剩下的机票等杂事,早有凌亦风的秘书代为办理。

“好。”凌亦风点头,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问:“我们一起?”

“当然!”她一紧张,生怕他又变卦,皱着眉警告:“说好了的,别反悔!”

没想到他侧过头低低地笑起来,目光清湛,望着她:“别抢我的台词。”

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听他低声说笑,良辰的心,终于暂时安了安。

似乎真像James所说,这一次的晕倒就像一个转折,凌亦风醒来之后的身体状况,明显大不如前。

当前的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加上他坚持出院回家休息,院方只好开了药,让他们带回家去。

一回到家,凌亦风就被良辰推回床上躺着。

他皱眉抗议:“我不困。”

“休息一下。”良辰不由分说,拉被子给他盖上,“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安排。”

他牵住她的手,笑:“这才发现你有强烈的控制欲。”

她哼一声。

他低低地说:“上来陪我。一起睡,嗯?”

乖乖上床,身后是熟悉的胸膛和温度。良辰闭上眼睛,身体被凌亦风从后面圈住。

“早上十点,我们这样子,会不会很奇怪?”她问。

“不会。”凌亦风说:“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不会奇怪。”

她心中一动,转身去看他,几乎目不转睛。

凌亦风好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起来,“你干嘛?”

他笑着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良辰凑过去,就顺着这纹路轻轻吻上去。

凌亦风不动,任由她的吻轻轻浅浅落在脸上。

放晴后的暖春,有温和的阳光洒下来,透过未拉窗帘的玻璃,可以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下午,LC数位中高层员工突然造访,令良辰颇感意外。当然,当他们见到开门的人是她时,也不由得同时一怔,因为这其中有好几位,都是平时两家公司合作时打过交道的。

良辰不多言语,让开一条道,接下来,一行人便鱼贯进入一楼的书房,显然是接了凌亦风的指示,前来安排日后的工作。

这一谈,便是两三个小时,良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不时瞟一眼窗外逐渐西移的暖阳,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书房房门被打开,她连忙站起来,这才发觉一条腿早被压得麻木。

一行人拎着包和电脑走出来,在经过她身边时,似乎不约而同般,目光纷纷飘了过来,隐约带着特殊的意味。

送了客,她去找凌亦风,只见他正站在窗边,肩膀抵在玻璃上,身形颀长,姿态沉静,阳光照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为俊美的轮廓笼罩上极淡的光芒。

见她进来,他回过头,却不禁微一皱眉,问:“腿怎么了?”

其实那种酸麻感已经快要完全消失,可良辰还是抬起一边的眉毛说:“谁让你们让我一个人等那么久?坐得时间长了,腿都压麻了!”语气中带着点娇嗔。

凌亦风立刻直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道:“不好意思,这两天已经落下很多公事,而且,我这次离开,要交待的事情太多。”

现在是敏感时期,良辰听他这样说,只是突然觉得不祥。她扬起笑脸,伸出手指点点他的胸口:“工作狂!我看,在你眼里LC倒比什么都重要。”

他也不反驳,牵她在沙发里坐下,想了想之后,语气像是有些郑重:“它是我的心血。”

良辰“嗯”了一声,只听他又缓缓地说:“如果你不想让我当工作狂,不如,来帮我吧。”

语出突然,她一愣,“啊?”转头便看见他唇边的笑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里也是淡淡的笑意,似乎带着几分试探和征询。

凌亦风伸手将她一揽,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来公司做事,连位置都是现成的。”

“可是,你们公司的事,我一窍不通。”

他看她一眼,语气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你们老板不是早就打算从我这里偷师么?大家合作这么久,你也该学到一些东西了吧?况且,就算现在不懂,我也可以让人教你,刚才出去的那几个,人人都能做你的老师。”稍稍一停,才又低声说:“等从美国回来,你就去公司报到吧,好吗?”

虽然他的语调平淡,但良辰仍旧嗅到一丝异样。

这样耐心的说服和劝诱,使她不期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他似乎也曾建议过,让她去LC做事,可是那时,她没有当真,随口谈了两句便作罢。然而现在……

她盯着凌亦风的脸,不由得沉默下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家老板的打算,而且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加入到合作计划中来。还有刚才,他的语气,他的用词,那些LC高层有意无意的目光……

她忽然退后了一些,直视他的眼睛:“你从多久以前就开始计划了?”

凌亦风微微疑惑地扬眉。

她沉着声:“你同意与我们公司合作,只是为了给我学习的机会吗?你说,如果我不懂,可以让别人来教我,可是,为什么要是别人?他们不过是你手下的员工,如果我要学,真正最好的老师,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她的声音渐低渐缓:“为什么你不说,等我们从美国回来,由你亲自带我入门?”

短促上扬的尾音结束了一长串的疑问,她再度静下来,只是慢慢从他的手掌中挣离,站起身。

居高临下,她无法与他对视,只因为他的目光并未跟随她,反而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这样花费心机想要引她进入LC,她却只觉得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根本不是为了帮他。

以他的能力、以LC完备的人员结构和力量,根本不缺一个半路出家的帮手。

她咬了咬牙,音调抑制不住地扬起,带着凄惶:“亦风,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为我安排一条后路,让我从此衣食无忧?还是希望有人承续你的一番心血,让LC更加有声有色?”她摇头,眼神漠然,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尖厉:“如果是前一种,我不需要。没有你或者父母的金钱支持,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可如果是后者,我做不来,也不会轮到由我去做!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喘了口气,胸腔上方似乎仍有无形的压力,她别开脸,顿了顿,最终还是默默走出房去。

或许,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或许,凌亦风连遗嘱都已经立好。

明明知道他没错,一切都只为有备无患,可是,那些她都不愿去想,不愿去听。

然而,纵使刻意压抑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在凌亦风的面前失控,距离手术开始四十八时不到。也正是在这一刻,她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可以自欺欺人到这一步。

44

吃晚饭的时候,良辰突然说:“对不起。”

凌亦风抬眼看她,她却低头看着碗里的菜,说:“下午的事,是我反应过度了。”

是真的没道理吧,在这种时候,不管心里多害怕,都不应该对着他发脾气。

凌亦风却只是淡淡地说:“傻。”然后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好像在叹气。她不禁抬头,正对上他幽暗的眼眸,只听见他徐徐地说:“我记得,和税务吃饭那天,你在酒店里和我说一个女人在社会上闯荡有多么辛苦。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够脱离那个地方,甚至永远远离听人摆布的境地。你到LC来,这里就是你的后盾,会有很多人忠心地帮你,再不会有人强迫你去做什么,相反,到时候人家可能要调过头来有求于你。我知道,也许你不屑于这样,可是,这就是现实,不想被欺负,就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他停了停,微微笑起来:“当然,如果有我在,你就算永远都不变强那都无所谓,可是,不论做什么事总该留条后路,这和我对手术的结果有没有信心,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但是良辰,我还是那句话,愿赌服输。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答应我,你会输得起。”

他的手微微紧了紧,良辰的心也就跟着这么轻轻收缩,痛楚溢出来,她垂下眼帘。

这种话,是他第二次说出口。第一次时,她听见了,却在装睡,如今,无法装聋作哑,只好微不可见地点了头。

——她会害怕,却也不再想让他担心。

见她似乎终于应承,凌亦风也缓缓松了口气,放开她微凉的手。

晚上,蜜月中的朱宝琳将婚礼照片传了过来。对于凌亦风的事,她毫不知情,一心只想把快乐传递给最好的朋友。

良辰趴在手提电脑前收邮件,解了压缩包,婚礼当天的精彩与甜蜜便一一呈现在眼前。

她一张一张地看,点开,再放大,那天现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快乐无比的。然后,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和新郎新娘、和同学朋友,凑成一堆笑作一团。再然后,她有些意外,看见自己与凌亦风在草地上的合影。

其实,也不能算是合影,只不过是两人正在争吵冷战时,摄像师无意捕捉到的镜头。

她不禁失笑,将照片扩大至整个屏幕,凌亦风恰好走过来,随口问:“在看什么?”

她稍一侧身,让他与自己同坐在宽大的靠椅里,“喏!你欺负我的证据。”

那天,她出乎意料的固执,想要得到他的承诺,只是没想到,那时候隐约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真。

凌亦风定睛看了看,只是沉默地淡笑。

她突然说:“我们好像很少合照吧,怎么印象中一张都找不出来?”

凌亦风想了想:“大学时候有的,可能是你把它们丢掉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顿时一噎,尴尬地语塞。说起来,在当年分手之后,确实有一些旧照片被她狠狠心丢进了垃圾桶。

她轻咳一声,转过头,指了指屏幕:“不如,我们去把这张洗出来吧。”

凌亦风却摇头,拉过她的手,说:“这张不好。”说着就要去点关闭。

她看着他,也不阻拦,等到电脑的壁纸重新露出来,才若无其事地问:“吃药了吗?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坐飞机。”

凌亦风亲吻她的脸,说:“你也别玩太晚。”站起来,走出书房。

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张照片不好。

远山碧水,风景如画,她和他之间因为小小的不愉快,隔了一定的距离。摄像师在身后突然出声时,两人下意识地回过头,身影搭配得异常合谐。

可是,唯一不相衬的,是两人的眼神。

良辰的手虚触在屏幕上,心口微痛——照片里的她,虽然神色僵硬,可乌黑清澈的眼睛却直视镜头,仿佛正与此刻的自己对视;反观身旁长身玉立的男人,侧影瘦削挺拔,他也回过了身体,可是,那双沉静的黑眸里满是虚空的茫然,毫无焦距,寻不到声音的方向。

谁能想到,只是刹那的闪光,便恰好捕捉到当天的真相。

难怪,即使面对她的追问,他也不肯与她对视。

难怪,他会甩开她的手,不愿和她携伴而行。

凌亦风说这张照片不好。是啊,的确很不好,看得她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等她轻手轻脚爬上床时,凌亦风竟然还没睡着,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

她摸摸他消瘦疲倦的脸颊,像哄小孩子:“快睡吧,明天要就出发了。”

“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旁,声音有些低沉。

她一动不动地靠在他的怀里,仿佛过了很久,耳边轻浅的呼吸声才逐渐变得均匀。

时间一分一秒,不快不慢地向前移动着。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等了许久、又似乎永远不想它到来的那一刻,终究还是要来临的。

飞机在中午时分准点起飞。

压抑的机舱,中途的转机,加上十几个小时的旅程,良辰一度担心凌亦风会应付不来。然而,所幸一切还算正常,或许是充分休息了两天,又或许是那些药起了一定的作用,总之,凌亦风在飞机里没无太多的不适,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深夜降临的时候,机舱内光线昏暗,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只有空姐偶尔来回走动。

良辰一觉醒来,拉开遮光板,望见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变得异常清醒。她轻轻转头,一眼便看见凌亦风眉心淡淡的褶皱,他仰靠着,头微微歪向她的方向,明明还在睡梦中,却似不太安稳的样子。

她怕惊动他,轻手轻脚地将他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然后才重新靠回座位里,闭上眼睛假寐。然而,就在她渐渐觉得疲乏又要再度睡过去的时候,身旁的人轻轻动了。

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对方的掌心微凉,那份触感却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其实她已经清醒过来,只是偏偏不动,亦不睁眼,过了一会儿,似乎凌亦风以为她真的已经熟睡,才将手臂伸过来,极轻地揽了她的肩膀。

这个时候,她才突然睁开眼睛,微微带着笑意。凌亦风反倒似乎被吓了一跳,愣了愣,声音有些低哑:“吵醒你了?”

“是啊。”她撇嘴,“怎么补偿我?”

凌亦风看着她,却突然说出句不相干的话:“下了飞机,就直接去医院了。”

她一怔,是啊,也就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等进了医院,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就要挨刀子。”他低下头,微微一笑:“所以,趁现在,你想要我补偿你什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赶快提。晚了,我也有心无力了。”

她回过神,抿着嘴笑,黑亮的眼珠一转:“这可是周瑜打黄盖的事,你别后悔。”

“嗯。”他很诚恳地点了一下头。

见他这样,她反而好像有些犹豫,其实心里已经想好,只是一时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

凌亦风见状,虽然也好奇,但也只是耐心地等着。

头等舱里,空间宽敞,乘客也不太多,良辰半倚在凌亦风的胸前,咬了咬唇抬起头来,目光清湛闪耀,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怕吵到别人,她拉住他的手说:“我们,结婚吧。”神色却是平静郑重的。

与她十指交握的那只大手微微一抖,凌亦风凝下脸色,沉默不语。

她不急不徐:“你刚才点头了的。”

夜灯照在那张俊美的脸上,五官轮廓有些晦暗不明。空姐掀开帘子进来,瞧见这对情侣正以亲密的姿态对视,也十分识趣地退回去。

“亦风……”她执着地看他。

凌亦风突然有些哭笑不得,这完全是他自找的,谁让刚才自己如此慷慨大方?

他微微无奈,突然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那张印出淡淡齿痕的嘴唇,眼角现出浅细的笑纹:“等我出院,直接去拉斯维加斯,怎么样?”

二十四小时全天开放的结婚登记处,良辰却不满意,揪住他的衬衣,咬牙:“跟我结婚是场赌博吗?还有,只有美国承认的婚姻,难道回了中国你就想甩掉我?”

凌亦风挑起半边眉毛,似笑非笑,语气无辜:“我以为你急不可待,所以选择就近原则。”又皱眉:“怎么这么难伺候?”

良辰哼了一声,难得的孩子气:“现在才知道?晚了。”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低低的颤动,不用看,也知道他正笑得开心。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他又轻轻地唤了声:“良辰……”

她抬头,对上他幽深清亮的双眼。

他久久凝视她,却只是叫了这一声,没有后话,没有更多的言语,圈着她的手臂收得那样牢,仿佛只怕这一松开,便再也触不到。

清晨,朝阳还未升起,飞机平稳地降落地面,救护车早已等在机场外。

这终将来临的一天,终于拉开了序幕。

到了医院,James说:“良辰,别紧张。”

良辰轻轻一笑,回过头去,凌亦风正给父母打长途电话。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似乎有些出神,却又突然问:“上一次,他也是这样给我打电话吗?”

“……你知道?”James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手术前三小时,都开始做准备工作了,他往家里打完电话之后,又给你打,然后,聊了没两句,突然说要出院。”

事到如今,James的脸上仍是强烈的不赞同和无可奈何,那一天的凌亦风,就像换了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居然是那样的沉不住气。

良辰不语,注意到通话已经结束,于是走过去,朝对方微笑。

如果说爱情也有重量,那么,她现在只感觉满身满心的沉甸。虽然不需要等价交换,虽然凌亦风也必然不要求什么同等的报答,可是,她总是想着,想着要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James在护士的陪同下去做提前准备,推床也已经进来,良辰看着凌亦风躺上去,神色安宁静切,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看不懂的光华在其中淡淡流转。

有一刹那,时光仿佛倒流,良辰莫名地想起九年前,在教室里初见他的情景。他站在讲台上,阳光斜射进来,可是再耀眼的光芒也抵不过他眼底的清亮。

她伸出手,握住那只微微冰凉的手掌,随着护士一同往手术室去。

一路上,都不说话,可是良辰偶尔低头,总能撞上凌亦风的视线。

她从来没有陪人去做手术的经验,直到护士客气地阻止了她的脚步,这才惊觉眼前便是那道关卡,隔着两扇门,里外就如两个世界。

她停下来,一颗心却骤然飞速地跳动,手指不由得一紧。

凌亦风闭了闭眼,淡淡地说:“等我。”稀松平常得就好像早晨出门上班,晚上便能回家一样。

良辰低头,面无表情,心脏却开始紧缩。她不知是不是该佩服他,在这一刻仍能表现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其实,只有她知道,他也是担心的。从国内出发的前一夜,她几乎整夜无眠,也因此知道他在半夜突然惊醒,而后拥住她的手臂渐渐收紧,充满惊慌无措的意味……

可是到了白天,便又是信心十足的样子。

明明自己也害怕,一直以来,他只不过在安慰她罢了。

现在,她笑不出,没办法表现得多么坦然镇定。怕耽误时间,于是她突然半蹲下来,与凌亦风平视,平静地说:“还记得在宝琳的婚礼上,我说过最喜欢诗经里的那四句话吧?如果执手携老终究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童话,那么,我宁愿选择它的前两句。”她深深吸气,语气郑重:“亦风,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他一直要求她要输得起,那么,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他不许输。

不管有什么样的后遗症都好,只要,能够活着。

她相信,此时此刻,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在场几位金发碧眼的护士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面色平静,这种场景想必是见得多了,只等二人最后谈完便推着病人进手术室。

然而,良辰却忽然有种莫名的快感,因为同一刻,凌亦风脸上冷静淡然的面具终于裂开,成为碎片。

他蹙起眉心,语气严厉:“良辰,别胡说。”

“我没有。”好像倏忽变得冷硬起来,良辰慢慢挣脱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我会在这里,等到你出来为止。”

凌亦风似乎还想拉她,可是护士已经在良辰的示意下,将床推往手术室。

直到那扇大门开了之后又合上,良辰才默默地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凌亦风惊讶无奈的眼神,便成了最后一瞥。

45

良辰,你很紧张?

我不但不会放手,而且,最好要牵一辈子。

苏良辰,你永远都不可能和别人结婚,连想都不要想!

原来,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那么一点。

……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良辰,我只是,舍不得你。

座位轻微地一颤,良辰就这么突然从梦中惊醒。那仿佛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反反复复,纠结缠绕,可是从头到尾,都只有一张面孔,它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有过笑容明亮的时候,也曾经冰冷淡漠目光犀利……那些,全部都是凌亦风,梦里的人,只有他。

飞机有些颠簸,头顶上方安全带的指示灯忽明忽灭,良辰稍稍平复了微乱的心跳,才转过头去。身旁坐着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士,在气流颤动中仍旧熟睡,嘴巴张开,伴有轻微的鼾声。就这么看着,有一刹那,良辰突然觉得寒冷,纵使收紧手臂也无济于事,只因为少了那个气息温暖的怀抱。

她有些木然地转头,盯着舷窗外迅速移动的白色气流,心神恍惚,似乎仍未从方才那个漫长无边的梦中清醒过来。

在梦境里,有他异常清俊的眉眼,以及平静镇定的声音: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

空姐在机舱内走动,细心地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来到良辰这一排时,不禁微微一愣,继而小心翼翼地问:“小姐,需要什么帮助吗?”

良辰应声回头,有些疑惑,可还是摇了摇头。

只是,下一秒,便在空姐的目光中,不经意触到脸颊边冰凉的濡湿。

她微微窘迫,从包里翻出纸巾,温和地笑了笑:“没事了,谢谢。”声音平和如常。

身旁的男士,动了动,仍未醒。

不久之后,飞机落在坚实的地面,飞越东西半球,结束了长达十多个小时的飞行。

良辰在出关口见到朱宝琳,下一刻,便收到大大的拥抱。

“良辰,累吗?”

她摇头,将行李拎上那辆红色的福特。

一路上,朱宝琳什么都不问,或许是看她累了,又或许是该问该说的,早已在过去一个月的电话中说完了。

车子最终停在灰色的写字楼下,良辰推开车门,朱宝琳这才叫住她:“晚上,我去你家住?”

良辰想了想,说:“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明晚吧,我们一起吃饭。”

朱宝琳看她良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笑着点头:“好,明天我请客。”

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呵,良辰办交接的时候,也不禁头大如斗。

此行前去美国,一晃就是一个月,不仅签证到期,也早已耗光了所有的休假。半个月之前,良辰正式提交了辞职信,老板虽然不愿放行,可是见她去意坚决,连半点转寰余地都不留,甚至宁肯支付高额违约金也要离开公司,不免大大诧异,几乎以为是被别家挖角。对此,良辰并没做太多解释。交出辞呈的三天后,大概老板心里明白,这人算是留不住了,才让她回来办理交接手续。

良辰将所有事情安排好,东西也收拾妥当,和一众同事告了别,才在唐蜜的陪伴下,走出公司大门。

在台阶之上,唐蜜依依不舍:“以后没人陪我吃水煮鱼了。”

良辰一笑,腾出手来捏她的脸:“我还在啊,又没到别的城市去,打个电话,随叫随到。”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唐蜜想了想,又说:“LC最近招人吗?干脆我也跳槽好了。”

良辰一愣,仍是笑:“如果有空缺,我第一个通知你。”这是实话。同事这么多年,如今突然分开,她也当真有点不习惯。

C城不知不觉间早已进入四月,阳光温暖异常,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间,透出斑驳的光影。

黑色轿车在二人面前稳稳停下,驾驶室里的人走下来,微一点头:“苏小姐,你好。”

良辰将东西交给他,然后再和唐蜜轻轻拥抱,之后,摆摆手,转身上了车。

过去,她也不是没有设想过,终有一天离开这家公司将会是为了什么理由,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直到车子拐了个弯,倒车镜里已经不见唐蜜的身影,良辰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里。

凌亦风的秘书兼助理开着车,亲自来接,见她一脸疲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苏小姐,公司出了点事。”

良辰立刻侧过头问:“什么事?”

秘书皱眉:“也不知道是谁,将凌总的事泄露了出去,如今外面议论纷纷,各种猜测说法都有。我们的股东,大客户,甚至连记者都有打来电话问情况。”

良辰一悚,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她几乎一点准备都没有。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过了一会儿,她问。

“就在下午,两三个小时前。”秘书放缓了车速,渐渐停下,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当时你还在飞机上,刘副总、王副总,还有张总监只好召开临时高层会议,商讨对策。”

良辰想了想,突然问:“今天是星期六?”

“对。”

“那么,星期一早上股市开盘,对我们会不会有影响?”

秘书斟酌了一下,点头:“通常来说,会的,特别是目前人心不稳的情况下。这也正是下午会议的主要内容之一。”

“那结果呢?他们讨论得出什么对策?”

秘书摇了摇头:“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散会。”

良辰听了,静静地,将头靠向车窗。风景刷刷地向后退去,LC的大楼咫尺在望。只听见秘书又说:“苏小姐,凌总他……之前……没有任何交待吗?”按理说,以凌亦风的性格,这些事必然早就在他的考虑之中。

良辰紧抿着唇,默默摇头,心里却忽然想,倘若,凌亦风在,他会怎么办?

可是……她又不禁失笑,有些苦涩。如果他能在,那么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想不到,回国一趟,便成了临危受命。当初凌亦风的安排,或许原本就是错的。现在的她,仿佛处在一团乱麻之中,丝毫理不出头绪。

仔细想想,或许如今唯一能令良辰感到欣慰的,就是与凌家二老的关系有了良好的进展。

当二十多天前,凌父凌母匆匆赶到纽约时,凌亦风仍旧留在ICU中,昏迷不醒。良辰看着那两双充满焦虑与担忧的眼睛,才明白原来一夕老去并不夸张。她沉默地面对凌母的哭泣,渐渐地,竟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并不像手术刚结束时那样疼痛不已。那铺天盖地的晕眩和黑暗,仿佛被另一个女人的泪水冲刷掉了少许。

原来,悲伤同喜乐一样,也是需要有人分担的。

如今的他们,不管过去如何,至少此时此刻,都在为同一个人担心着。如此这般,便像突然有了种同舟共济的意味,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等待同一道曙光。

凌父凌母在医院滞留了近一天的时间,最终由良辰领着去吃晚饭。过马路的时候,良辰低着头,心神微微恍惚,一脚刚刚踏出,便被人从身侧拉了一把。

她一惊,车子几乎贴身而过,速度虽已慢下来,但仍卷起一阵气流,呼呼地吹散发丝。

她转过头,手掌正被人牢牢握住,柔软而温暖。

身旁娇小的妇人,眼眶微微红肿,皱着眉,“……这孩子,走在街上怎么都不看路?!”明明是在责怪,听在良辰耳里却似乎隐隐有着爱护的意味。

她一怔,继而轻轻一笑,也不知突然从哪儿生出的念头,反手握住了凌母的手。凌母低下头,也愣了愣,却没有挣开。

两人相携而行了很长一段路。

果然,至亲至爱的生死仍是最重要的,纵使之前有再多的隔阂争执和不快,到了这一刻,也都不再值得大家去为此而执着。更何况,手握着手,还能互相慰藉与取暖。

可是现在,坐在LC高层会议室里,面对大股东的追问,良辰却不得不自行寻找力量,给自己一个支撑。

对方两家公司合起来,占了LC将近20%的股份,因此对于外界传闻颇为担忧。

其中一个代表开门见山:“我们只想知道,总裁凌亦风先生,目前究竟怎么样?”他看了良辰一眼,又说:“凌总将名下三分之一的股权转让给这位苏小姐,又突然任命她为助理总裁,我们不得不怀疑,真如外面传闻所说,凌总的身体健康状况出了很大的问题,所以,希望你们能给予真实而合理的解释。”

良辰看着他,问:“我刚回国,并不知道外面有怎样的流言。”

对方低眉,似乎在斟酌,末了才有些犹豫地说:“据说凌总患了不治之症,手术失败……”

良辰抿紧嘴角,“然后呢?”

“……然后,因为手术失败而成了植物人。”

良辰的心口顿时犹如被人重重一击,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目光却更加清湛灼亮,“请注意你的言辞。”声音一反常态的严厉起来:“即使只是不负责的传言,我也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说法。”顿了顿,不去理会周围诧异的侧目,她稳了稳气息,面色冷然,继续道:“你们是公司的股东,有权了解真相,况且,我们一开始就不打算有所欺瞒,但是,请你们在向LC取证之前,不要随意听信谣言。”

对方代表似乎也有些讶异,没想到良辰会如此激动,不禁轻咳一声,气势有所收敛:“那么,真实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

在座的高层纷纷看向良辰,这件事恐怕也只有她来说,才会最恰当。

良辰十指交叉置于桌前,沉默半晌,才开口:“之前凌总的确是去了国外就医,也动过了手术,但并非如传闻所说手术失败。目前无法露面,只是因为他需要长时间的后期治疗和休养。不单是医生有交待,就连我自己,也不希望他在这种关键时刻太过操劳。既然高风险的手术都能成功,那么,我和他就更加不希望因为某些小事而最终功亏一篑。”

尽管语调平静稳定,没有丝毫刻意的彰显,但仍是让人敏感地嗅出了暧昧的气息。加之此前股权转让以及临时任命,即使事前不知情的人,也隐约猜到良辰与凌亦风的关系。

对于这一认知,有人难免面面相觑,良辰却恍若未察,反而很轻地笑了笑:“事实上,我与凌亦风已经在国外注册结婚,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想听见别人散播恶意的谣言,以至于影响到LC或者他本人。”说完,她坦荡地与之前咄咄逼人的股东代表对视,左手无名指间的钻石,在灯光下光芒璀璨。

这一下,恐怕除了她之外,包括公司各位副总及其他高层,没有人不吃惊。

她缓了缓,神色平静地说:“这就是所谓的真相,也可以代表LC集团的官方说法和证明,至于你们是选择相信我们,还是继续听信小道消息,请自行考虑。但是,我想说的是,既然大家同为股东,那么也就应当相互信任,共渡难关,况且,LC一贯以来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今后在凌总以及各位的努力下,相信前景会越来越好。”说着,站起身,主动伸出手:“希望日后,我们能够继续配合下去。”

她的睫毛很长,灯光照射下,覆成眼底淡淡的阴影,神情自信而坚定。

……

直到会议室的人一一离开,良辰这才俯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间,长长的樱桃木会议桌,手臂贴在上面,隔着衣服似乎都有丝丝凉意。

秘书走进来,声音轻轻的,仍是用习惯了的称呼,唤道:“苏小姐?”7

良辰抬起脸,清秀的眉间透着明显的疲惫。

“苏小姐,我买了晚餐上来,放在凌总办公室。”

良辰勉强地笑:“谢谢。”可是,她现在只觉得累。

想不到,说谎竟是这样难,心里明明在打颤,表面却要不动声色,挽回局面。

散会的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凌亦风再不能回来,她还能支持到几时?

重新取得赴美签证的时候,良辰才得知凌父凌母也正好返回国内。虽然几乎每日都与James通话,但她还是打了电话去凌家,问了近日的情况,仿佛这样才能更加安心。

纽约春天的阳光,比起她离开的时候,稍微强烈了一些。宽阔平整的马路上,来往大多是装扮时尚的人群,色彩明媚鲜艳,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欢快地跳动。

良辰抵达医院,护士小姐亲切地和她打招呼,她拎着行李走进病房,却猛地一愣,脚步随着笑容凝滞,对着空荡荡的雪白病床发呆。

“没事的。”仿佛看出她的紧张,护士微笑道:“今天天气好,盖勒医生陪他去晒太阳了。”

“哦,这样啊。”良辰缓过神来,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慢慢松了下来。

她微扬唇角:“我去找他们。”

James见到她,老远就在招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容几乎能和阳光媲美。

躺椅的靠背已经被调得很低,凌亦风半躺在上面,虽然穿着暖厚的外套,大半个身体仍被毛毯完全覆盖住。

良辰走过去,半蹲下来,从毯下抽出他的手,轻轻握了握。那只手,一如以往的修长优美,骨节均匀,只是,皮肤却透着苍白,失去了生气

“我回来了。”她轻轻咬着唇,眼睛里笑意盈盈。

毫无意外的,凌亦风并没有回答她。曾经清亮深邃的眼睛轻轻阖着,侧脸的弧度在金色的光线下近乎完美。

这样英俊的一张脸,此刻看来,却仿佛糅合着一种脆弱的美感,唇色微微苍白,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却好像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良辰有些失望。即使过了这么久,仍旧不免失落和心疼。

她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来,问道:“这段日子,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James摇头。

良辰抚上凌亦风微凉的手腕,皱着眉几不可闻地叹气。

仅仅过了一个多星期,他的消瘦却是显而易见的,连厚重的外套和毛毯都无法遮掩。

“这是正常的。”James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长时间的昏迷,即使有营养液支撑,也免不了逐渐消瘦下去。现在,就算他能立刻醒来,也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和适应,才能恢复正常生活。”

良辰轻轻“嗯”了声,将头枕在凌亦风的腿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晚上,良辰才得知,原来在她回国后的第三天,凌亦风曾一度被急救,甚至送入ICU中观察了两日。

“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她有些生气,如果不是偶尔听护士提及,恐怕永远都被蒙在鼓里。

“是伯父伯母主张不说的。”James也无奈:“你才刚刚回国,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赶过来。”顿了顿,他又劝道:“其实他们也是为你着想,这一个多月,你也够辛苦了。你看,现在,不也没事么?”

良辰垂眸,不说话。一门之隔,凌亦风正躺在里面,心电图缓缓跳动,一下一下,声音单调,丝毫不见转寰的希望和生机。

James说:“我知道你着急,可是,我反倒觉得这并不是坏事。”

良辰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语气谨慎:“当初手术过程中,脑血管意外破裂,引起大量出血,才会使他陷入深度昏迷当中。而在最初一段时间的重症监护过后,他的病情虽然不至于再度恶化,可也一直没有起色。我们原来说过,让你陪着他,和他聊天,希望能达到物理治疗之外的效果。但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几乎开始怀疑,这种方法,或许对他来说并不适用。”

“可是现在呢?”良辰觉出他话里有话,忍不住眼前一亮,打断他。

“现在……”他摸着下巴,“我觉得有希望!”

“……真的?”良辰咬着唇。

他点头,微笑:“对。良辰,或许你真的是他的依赖。之前一直都在他身边,所以可能效果不明显,可是你一离开,他的病情便出现反复,我不认为这只是简单的巧合。”

良辰深深呼吸,手指紧紧握在一起,就像长久浮在冰凉的海水中,如今终于抓到浮木,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即使,这只是James的猜测,即使这毫无科学根据,她也宁可去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话。

她推开房门,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轻步走到病床前。

凌亦风安静地平躺着,薄唇微抿,昏暗之中显得有失血色。她眨眨眼睛,俯下身去,温暖的唇与他相贴,仿佛就能感受他特有的气息。

“你要醒来。”她趴在他身前说,“你以为,趁我不注意偷偷放只戒指在我包里,就算是求婚了吗?”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钻戒。在他手术结束之后,她才在手袋里无意中发现了它,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你可真能啊。”她不禁苦笑:“手术之前,我故意说那种重话,是想要激你,让你一定一定要活着出来。结果呢……难道,这就是你找到的最妥当的办法吗?”她又低下头吻了吻他安静的脸颊,“其实,我没有勇气去寻死,活了二十七年,我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所以,我也不准你离开我。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一定会争取白头到老的。”

时光仿佛一瞬间倒退回去,良辰再次想起最初的相遇,以及后来的重逢,好像那些都是前辈子的事,却又似乎近在眼前。

细算时间,他们在分别五年后再相见的那一天,离现在居然也已经过了六个月。

在这半年时间里,悲欢离合,仿佛都尽尝了一遍。

月光如水,铺在柔软的地毯上,映照着她平静美好的侧脸,“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从来都没和你说过吧,其实原本的我,并不相信爱情。可是后来遇见你,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爱上了,并且,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一直都在爱你。

然而,五年之后又几乎用尽心力,以为自己已经把你忘掉,好不容易能够试着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情,而你,却恰恰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重新站在我面前,霸道地翻出过去的回忆。你的出现,居然那么轻易地就推翻了我之前自以为坚定的决定。”

她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语气郑重地说:“可是现在,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虽然我会觉得累,会觉得伤心,但也绝对会奉陪到底。往后几十年的时间,虽然漫长,但我不介意和你耗在这里,因为事到如今,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信心,再去爱上另一个人。”

……

她的声音逐渐低缓,握着他修长微凉的手,枕在床沿,一天的劳累终于将她拖入混沌的黑暗。

莹绿色的心电图,缓缓跳动,片刻之后,终于震荡出不规则的图形,划开了长久的沉默和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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