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猎狮

楔子

我是被胖子跟瘦子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惊醒的。

月亮被云层遮了半边,染出一片雾蒙蒙的夜色,后院里的一丛栀子花,被某种野蛮力量踩得东倒西歪。厨房的屋檐下,横陈着一堆四分五裂,沾着青苔的瓦。胖子跟瘦子惊恐万状地缩在墙角,瘦子使劲往胖子身后钻,边钻边推,边推边说:“肥的好吃!肥的好吃!”

我扶正头上歪歪斜斜的睡帽,仔细看着这只站在后院空地上的庞然大物——

一只狮子。

活的。

它站在距我不到三米的地方,巨大的身\_体拥有史上最完美雕塑的线条,沉稳健硕,不动如山,长长的鬃毛在夜风里飞动,在规律的起伏中低调彰显百兽之王的跋扈与不羁。

狮子的皮毛,是金子一样的颜色,涨满了我的双眸。

浑浊的夜色尚且消减不去它的光彩,若换了白天,阳光万里,眼前这个大家伙,将是何等的万众瞩目。

在我这只对金子有着狂热占有欲的树妖眼里,它不是一头狮子,简直是一块会呼吸的移动金块。

狮子的眼睛,比我见过的最有光泽的黑曜石还要迷人,那层浓重的黑,有漩旋涡般的力量,似能将任何与它对视之人的魂魄吸到没有底限的虚空。

作为一只还算见多识广的树妖,见过的奇人异物多不胜数,可我还是得承认,这次连我也看得有点呆了。

漂亮若此的狮子,金子般耀眼的颜色,黑如宝石的眼睛,咦,莫非它是……

等等,且不论它的来历,我的“不停”只是一家甜品店,我并没有任何意愿将它转型成动物园。

我的店只欢迎来品尝甜品,喝一杯浮生茶的客人,不欢迎一只狮子,还是一只深夜从天而降,砸烂我家的瓦,踩死我家的花的鲁莽狮子!

“凝固”的狮子突然甩了甩头,金色的狮鬃如散发着光芒的太阳。它似是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锁死了我,然后,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那张狮子的脸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它双眸里,我的倒影。阵阵热气从它口鼻中呼出,微微灼着我的皮肤。

被一头活狮子靠近的感觉,不好玩也不浪漫。

从它温度零下的眼神里,我无法分辨出它的真实意图,只看到一层穿着危险外衣的焦躁,以及某种渴求。

它离我越来越近。

身后,抱头鼠窜的瘦子在嚎叫:“老板娘你顶住啊,我们去帮你打110、119还有120!!”

月亮被云层彻底吞没,天空仅有的光线荡然无存……

1、

从达蒂餐厅回家的路上,百里未步每天都要穿越一片积雪的森林,沿着那条永远只一半结冰的小河独自前行,高大的云杉树间,偶尔会传来不知名动物的骚动。

初冬的布切基山区,除了锡纳亚疗养站里来往不断的游客外,到处都是宏大的寂静。

今天是12月23日,平安夜前的最后一天,百里未步背着硕大的背包,快步朝林间深处而去,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回头张望。

平安夜到来前,她必须见到他!

罗克萨那高中从上周开始放冬假,学校放假的第二天,百里未步就跑去疗养站附近的达蒂餐厅打工,餐厅老板拉斐尔是个长得像KFC上校的和善大叔,总是用他的大嗓门向食客们称赞百里未步是上天派给他的中国天使,又聪明又漂亮,关键还勤快。

对别人的溢美之词,百里未步总是甜甜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百里家的家训只有两个字——低调。

说到百里家,对于自己的祖辈,百里未步一直是不大能理解的。她是纯正血统的中国人,她的曾祖、爷爷奶奶、父母,全部是中国人。百年前,百里家从中国迁移到罗马尼亚,落脚在如今的锡纳亚市郊外,布切基山区的某个幽僻之处。一座三层高的中式小楼,藏身于东欧密林,百年时光,隐秘而低调地生活。除了工作、上学、购物这些必须的行为之外,百里家的人几乎足不出户,百年来,他们总是以一种不为人知的坚毅跟执着,固守在这片名叫“碧落”的森林里。

浮生物语·猎狮(2)

这片森林的名字,是她的曾祖父起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百里未步知道森林的名字,来自白居易的诗。

给东欧的森林起一个古中国的名字,真是怪异的搭配。

从百里未步出生到现在,十七年时间,她家只来过三次客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一个黑发过腰的中国女-人,脸孔美丽,身姿婀娜,穿着黑色的衣裙。她和父母在聊天,声音很低,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百里未步皱眉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从对方如花明媚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欲言又止。

女-人离开时,百里未步躲在门后,看着她母亲紧紧拉着女-人的手,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已经失去了未晴。我害怕将来……未步会跟她的姐姐一样。”

她也看到总是微笑温和的父亲,第一次锁紧-了眉头,用期待一场拯救的急切目光望着那个女-人。

“今天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罢了。”女-人笑笑,淡淡道,“既然给她起名叫未步,那么未来的每一步,都交给她自己去选择吧。”

随后,百里未步分明看到那女-人回过头,用一道迷人深邃的眼神捕捉到偷看的自己,女-人那张浅玫色的嘴唇朝她轻轻动了动。

她是在对自己说话么?她仅仅只是动了动嘴唇而已,耳畔却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拿出真正的勇气,猎人。”

女-人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外人来过她家。准确说,是想来也来不了。百里未步从不邀请同学到家里玩,曾有些好事的男生偷偷跟踪这个中国女孩,结果是跟踪一次迷路一次,只要百里未步一走进“碧落”,那些愣头小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那些高大的树木,仿若活过来似的,移动着挡住他们的去路。

百里家,不容外人踏入。

因为,他们的体-内,流着人马族的血液,天生的猎人,遗世孤立,只为自己的宿命而存在。

2.

罗克萨那高中是锡纳亚市里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全校的学生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人。普通的学校,普通的老师,普通的学生,像这落雪的冬天一样千篇一律。

百里未步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主教学楼的楼顶。

她逃课了。满黑板的公式与数字,口沫四溅的数学老师,让她昏昏欲睡。

暮秋的下午,躲在屋顶晒太阳是个不错的享受。百里未步双手撑地,半眯着眼仰起头,双脚悬在护栏外,惬意地摇晃。

“风一吹,你就会掉下去的。”

她的身边,不知几时多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遮住了侧来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声音是温和的,但还是让她吓了一跳,塞-在耳朵里的IPOD耳机因为她的猛一转头而扯落了一半。

“别怕,我又不是来抓你的老师。”身边的人很好笑地望着她,一对长着好看双眼皮的眼睛闪烁着湖水一样的光,薄薄的嘴唇略略上翘出迷人的弧度。

是个中国人,最低限度是东方人的模样,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不低于180公分的身高,穿着剪裁得宜的白衬衫与牛仔裤,一件浅蓝色的暗格毛衣悠闲地拴在肩头,一头及颈的黑发自然微卷着,阳光下,黑发里埋藏着几缕赤金的颜色,黑色的低调与金色的张扬配合得刚刚好。

他站在楼顶的边缘,稳健挺拔,说的,是地道流利的中文。

百里未步从不知学校里还有除了她之外的中国人。

“你是谁?”她缩回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警惕地瞪着他。

“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绑匪。”他转身朝她走近一步,看定她,“我长得有那么可怕?”

浮生物语·猎狮(3)

“衣冠禽兽都长得好看!”百里未步冲口而出,边退边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站住!不许再过来!不然我喊人啦!”

对方充耳不闻,反倒一个箭步上前,出其不意地拽住了她的胳膊,轻轻一拉,她就撞上了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

百里未步一愣,大骂一声:“臭流氓!”旋即一把推开了他,-脸-红得像番茄。

“当流氓也比眼看着你高空抛物好啊。”他一点也不气恼,墨黑的眼眸里是显而易见的宽容,他朝她背后努努嘴,“自己看看。”

百里未步狐疑着回头,身后的围栏不知几时断开了一个缺口,她再多退一步,就是真的高空抛物了。

“你……我……”她本想说谢谢,但是死都说不出口,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来,她应该还在舒服地晒太阳。

“我叫岑恺文,大家都叫我kevin,刚刚从中国来,打算进罗克萨那念书,今天是来办手续,然后顺便四处参观一下。”他友好地朝她伸出手,“贵姓?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

百里未步松了口气,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嗔怪一句:“这里到处都是大好河山,你干嘛非要到这破屋顶来!我叫百里未步。”

“姓百里的人很罕见。”岑恺文有些惊讶,继而笑道,“不过你很可爱。”

姓氏跟可爱,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么?这个人说话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被人很诚恳地称可爱,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看看时间,百里未步吐吐舌-头,朝他摆摆手:“好啦,你慢慢参观吧,我得回去了。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同胞帮忙的,来找我就是了。”然后匆匆下楼了。

岑恺文微笑着目送她匆匆跑走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从凝固到消褪,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他沉默地走到屋顶边缘,远眺着前方山脉的轮廓,对着空气说话:“我找到她了。反应力零级,反抗力零级,杀伤力零级,完全没有觉醒的猎人。”

阳光渐渐黯淡下去,迎面而来的风,吹开了他额前细碎的头发,一道S型的金线印记,埋在他的额前,隐隐生辉。

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深沉甚至沧桑渲染着他身上每根线条,令他与刚才判若两人……

他吸了口气,纵身从楼顶跃下。

3.

一连三天,百里未步都没有在学校里碰到她的新校友,那个叫岑恺文的家伙。

难道他选了别的学校?还是水土不服病倒了?还是……

Wait,自己干嘛去关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百里未步甩甩头发,抱着一摞书本,拽了拽书包带子,跟几个路过的同学saygoodbye之后,打着呵欠走出了学校大门。

生平第三次,她家里又来了客人,不是当年那个漂亮的中国女-人,这次是五个中国人,一个白发老头,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两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都穿着对襟唐装,不苟言笑。

她的父母对这些客人,热情中夹杂着一种别样的尊重。

看着这些客人,百里未步依稀记起,十年前,他们似乎也来过。她肯定是见过他们的。但是又不太确定,那段记忆太模糊了。

那五个人一住就是十天,还没有走的意思,似乎在等什么。她问父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什么时候走,父亲只说是国内来旅游的亲戚,玩够了就走。

可是,在他们到来的次日晚上,她去阁楼上拿东西时,曾听到从父母房间中传出争执的声音。

“不过……这么多年,他们很安分守己。”母亲的声音很无力。

浮生物语·猎狮(4)

“你忘了那个诅咒?你看看未雨现在的样子,你认为你儿子还能再熬过一个十年?平安夜,九色葵便要开花,我们无从选择。”苍老低沉的声音,不可违逆。

百里未步好奇地停步在门口,正想继续偷听下去,不料房门一下打开,那个中年妇-人冷着脸出现在她面前。

她傻笑两声,识趣地下了楼。

其实她对他们没头没脑的谈话没有一点探究的兴趣,对这几个不速之客,除了客套地喊几声爷爷叔叔婶婶之外,百里未步跟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只盼着他们赶紧走。

她真的不喜欢这些人,哪怕父母说他们是亲戚。

离开学校,百里未步没有回家,去了附近的诊所。出来时,她手里多了几袋红红白白的药丸。

“你病了?”

她的视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全部挡住了。

“神出鬼没显得你很时尚?”她瞪着又一次突然冒出来的岑恺文,这家伙今天穿了一件黑外套黑毛衣加黑牛仔裤,配上他的身形与脸孔,cool得像电影里的死神,怪好看的。

“我入学手续还没办好,下周才能进校。”他无奈地耸耸肩,“我要去锡纳亚疗养站的卡亚宾馆找人,正问路呢,就看到你了。”

“卡亚宾馆?”百里未步一乐,“遇到我算你走运。我常去打工的那家餐厅,离卡亚宾馆就五分钟的路。”

“你打工的餐厅在哪里?”岑恺文为难了,“我初来乍到……”

“走吧!”百里未步拍拍他的肩膀,“也只有我这么好人品的人,才肯亲自把你护送到目的地。”

他看着她顽皮夸张的神情,略是一怔,笑着摇摇头。

天气已经越发冷了,外头的行人每个都裹起了厚厚的大衣,匆匆往家里赶。

百里未步领着他,打算从碧落森林里横穿过去,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是通往疗养所最近的路。

两个人的脚步,踩在林间小道的落叶与枯枝上,发出规律的嚓嚓声,天边的太阳已经沉下大半,空寂的森林里,光影黯淡。

“你还没答我,是你病了么?”岑恺文边走边问。

百里未步摇头:“这是给我弟弟拿的药。十年前他生了一场重病,身\_体一直不好,常年都要服药。”

“你弟弟多大了?”他问。

“小我四岁,十三岁。”

“真可怜啊。”他突然有点心不在焉。

“他是个可爱的药罐子。”她笑笑,乐观地仰起头,“一定有办法治好的。”

天际最后的微光穿过树顶落在岑恺文的脸上,斑驳的阴影掩盖了他的眼神。

4.

今天的感觉有些异样。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捷径上,百里未步迷路了。

她领着岑恺文,无数次回到同一个地方,不论朝哪个方向,总会回到那片被高高低低的云杉树围绕,被一方溶洞跟一片小小湖泊夹住的不规则空地上。

百里未步清楚记得,每次走到这块空地之后,只要再向东走上二十分钟,就能看到达蒂餐厅的房顶了。

可今天,为什么走来走去都在绕圈?而且,每走一段距离,林中的雾气就越浓一些,起初还是纱一般薄薄的一层,后来便如同烟雾般浓重了。站在湖边,他们顶多能看清周围十米的范围。

“我说……你是不是带错路了?”岑恺文停下脚步,尴尬地咳嗽两声。

百里未步皱眉,挠头道:“不可能,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了。”她走前两步,狐疑地说:“这个时间是不应该有这么大雾的。这太奇怪了。”

“完蛋了。”岑恺文无奈地看看手表,“都已经六点半了。”他抬头环顾四周,面色一沉,忽然压低声音对百里未步道:“我听人说,日落之后的森林里,可能会有跟人作对的妖精或者怪物,它们用自己的异能将人困在森林里,让他们一直在原地兜圈,无法走出去。”

浮生物语·猎狮(5)

“还有种版本是吸血鬼,这个罗马尼亚的名产喜欢把人困在森林里,然后出其不意地咬住他们的脖子。”百里未步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故意露出自己的小虎牙。

“你都不怕的么?”岑恺文瞪着她,一挑眉。

“不怕。”她很老实地点头,“我生下来就不怕这些所谓的妖魔鬼怪。很奇怪吧?”说着,她一撇嘴:“你们男生就是喜欢说这些来吓唬女生。没劲。”

岑恺文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笑笑,没有说话。

“可现在我真被难住了。”百里未步长长吐了口气,“不管什么原因,我们现在的确迷路了。天黑之后,森林里处处都是危险。你刚来,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那要怎么办?要不照原路退回去吧。”岑恺文看着镶嵌在密林之中,幽暗不见尽头的小路,边说边摸出手机。

“你不会想报警吧?”百里未步朝他摆摆手,“这里没信号的。”

岑恺文没理会她,在手机上摁了几下,然后高高举起,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说道:“我用手机里的GPS定位现在的位置。希望能有用。”

可是他来来回回走了半晌,最后沮丧地垂下手,摇了摇手机,暗骂了声:“shit!连一颗卫星都搜不到。”

“别搜了,我们再试试另外一条路。”百里未步从地上拾起几块黑色的小石头,在左侧的一棵树下摆成个三角形,回头冲岑恺文道,“做个记号,就不会走重复的路了。走吧。”

但是,三十分钟后,他们又回到了湖边。

天色已经黑尽。夜晚的森林,暗如幽冥,天际一抹惨白的月色,让眼前的一切虚迷阴冷得不像人间。岑恺文微微喘着气,一拳击在身边的树干上,隐隐的怒气无法掩藏。

百里未步一-屁-股坐到了树下,反复急速地前进已经让她疲累不堪。

“你还是不怕?”岑恺文背靠树干,打量着月光下百里未步疲惫但镇静的侧脸,眼底有别样的深意。

“我哪有时间害怕。”她朝他吐舌-头,干脆地说,“我带你进了这片树林,就有责任把你带出去。”

“挺有气魄的啊。”岑恺文微微一笑,“可你现在能有什么办法?这片森林的每条路我们几乎都走过了。”

几声野兽的凄厉嚎叫,忽远忽近地传来。在这样的森林里,他们不是主宰一切的伟大人类,只是随时有丧命之虞的猎物。

百里未步站起来,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岑恺文,眼神流转之中,似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突兀地问:“如果我的手中藏着一把弓箭,它可以带我们走出迷途,你信么?”

岑恺文略略一怔,笑道:“你在念哪位诗人的诗句么?”

百里未步没搭腔,从书包里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瑞士军刀,啪一声打开……

岑恺文眼中突然闪过一丝金芒。

5.

十年前。

雪,鹅毛般密集而下,整个森林里,浓重的白色从地上延展到天空。

碧落林里,一男一女在积雪之上飞快奔驰。

踏过的雪地上,交织着点点殷红与碧绿的痕迹,鲜艳而惊心。

身后,奔跑之人看不到的地方,有火光摇动,还有火光之下,涌动的人影,每一个都急迫,每一个都凶悍。

许久,男女二人停步于一处巨大的溶洞前,女-人急匆匆地将男人往洞里一推,她美丽的脸孔上交织着痛苦与不舍:“剩下的事交给我,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

“你疯了?不许去!我不需要女-人来保护!”男人追出来,肩头豁开的伤口里淌着血,绿色的,像流动的美玉。

浮生物语·猎狮(6)

“九色葵已经开花,焰晶箭出世,你不可能是人马族的对手!一旦被他们找到,只有死路一条!”女-人紧紧抓住男人的手,脸庞涨得通红,“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化解这场大祸。”

“不行!”男人坚决反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们离开这里,离开罗马尼亚,走得远远的!”

女-人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忘记你不能离开这片森林么?你突破不了百里家设下的结界。”

“试试看!”男人的眼里,有比喀尔巴阡山还要浑实的坚决与不妥协。

“我能让他们无法伤害你!”女-人急了,“你相信我!只要过了今晚你就安全了!”

“我不需要!”男人的怒火,一瞬爆发。

争执的二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身后突然闪现出的两个黑影。

嗵一声闷响,电光火石的一击,男人的脖子一麻,目光停滞在女-人的脸上,缓缓倒了下去。

一对中年夫妇,黑袍裹身,面无表情地扶住了他,准确说,是牢牢制住了他。

“你们……”女-人起初吃了一惊,旋即咬了咬嘴唇,毅然说,“我会解决。你们信我。他不会有事。”

夫妇二人没有理会她,扶着昏迷的男人,转身离开,连一个字都不愿同她讲,眼里,只有强压下的悲愤与些微的无力。

“你们……相信我啊!”

落雪越来越大,大得淹没了女-人的声音,和她转身离开的足音。

相反的方向,两头毛色如金的狮子在林间飞跑,耀眼的颜色,像遗落人世的太阳,趴在其中一只背上的男人,双目紧闭,口里喃喃唤道:“未晴……”

百里家的地下室,一个人影小心翼翼闪入。

手电的光在地上胡乱扫射,人影跌跌撞撞穿过弯曲的廊道,站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

亮晶晶的钥匙在黑暗里闪烁,叮当声中,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束光照到门后那类似神龛的台子上,一个漆成黑色,描金镂花的木盒,端端摆在正中,光滑的表面上,似有一层水纹般的蓝光在流动,肃穆到不可接近。

人影缓缓走近,木盒上的蓝光,渐渐映亮了那张惊惶,却美丽依然的脸。

她愣愣站在木盒前,缓缓伸出了手……

6.

“别动!”岑恺文摁住了百里未步握住瑞士军刀的手,警觉地转过头,“你听!”

身后数米远的树丛里,传来悉索的响动以及粗重的呼吸,冰冷的空气中零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两人的目光尚在搜寻,树丛中猛然窜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重重落在距他们不到五米的地方,两只隐隐闪着血色的眼睛,像两盏小灯在闪烁。

百里未步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头尚未完全成年,但已足够凶猛的年轻棕熊。

按照惯例,这些大家伙应该已经冬眠了。以百里未步所知,熊不肯冬眠,唯一原因是食物储备不够。

月光下,棕熊轰地立起身-子,硕大的身-躯在夜色下怪异地扭-动,发出嗷嗷的吼声。

百里未步慢慢站到岑恺文前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别乱动,我让你跑你赶紧跑,别回头!”

岑恺文的眼里流过一丝讶异,片刻,他拽拽如临大敌的百里未步,小声道:“它好像不是来吃人的,你看它的左前爪。”

棕熊高高扬起的爪子上,有一圈寒光闪闪的铁片,仔细一看,上头还沾染着血迹。

捕兽器?!

百里未步见过这种粗暴但有效的玩意儿,在罗马尼亚,捕猎是合法的行为。

以这个简单机械的咬合力来说,如果换作一只鹿或者别的更脆弱的动物,一旦碰上它,捕兽器上的铁齿会直接断了它们的四肢或者脖子。

浮生物语·猎狮(7)

“它只是受伤了。”岑恺文沉沉说了一句,举步竟要向棕熊走去。

百里未步一把拽住他,低声呵斥:“你疯了?!受伤的棕熊,比不受伤的更凶狠十倍。你……”

棕熊颓然垂下-身-子,像一滩烂泥一样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受伤的前爪在身前痛苦地颤-抖。

对她的警告,岑恺文充耳不闻,拉下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朝棕熊走过去。

看着这个靠过来的人类,这头猛兽的眼里,居然渐渐没有了敌意,也不再咆哮,取而代之为喉咙里一阵呜咽的悲鸣。

岑恺文走到它跟前,竟俯身摸了摸它的头,像安抚,嘴里还喃喃低语着什么。

棕熊渐渐安静,舌-头缓缓-舔-舐着前爪上的伤处。

全身的神经依然绷紧,百里未步却忍不住奇怪,这头熊的表现实在背离常理。

“很快就没事了。”岑恺文蹲下来,边说边捏住了已经深深刺进棕熊皮肉中的捕兽器,微微一皱眉,双手朝两边用力一拉。

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森林里尤其刺耳。

铁制的捕兽器在他手里生生碎成了数截,从熊爪上无力地落到了地上。

热热的血,从熊的伤口里大量涌出,染红了他握在上头的手。

棕熊低吼了一声,可能是痛,也可能是解脱后的狂喜。百里未步无心去分辨这个,她现在关心的,是眼前这个男人,是什么力量或者说胆量,让他做出这种不怕死的行为。

要知道,只需像拍皮球那样轻松的一下,棕熊的巴掌就能拍掉他半个脑袋。可是,他从头到尾竟然毫无畏惧,半点都没有。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普通人,这不符合逻辑。

他从身上的毛衣扯下一只衣袖,卷成一个条,细细扎在棕熊的伤口上止血。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略略松了口气,拍拍熊的脑袋:“看你这么强壮,过不了几天就没事了。以后要小心,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走吧。”

棕熊晃晃脑袋,扭-动起笨重的身-子,试了几下才把前爪放到地上,然后一瘸一拐地朝林中而去。走了几步,它回头看了看岑恺文,眼睛里居然有一点儿濡--湿--。

百里未步认为自己肯定是产生幻觉了,野生的棕熊能听懂人话,还会哭……

岑恺文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快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当棕熊的身影跟气味都消失在夜色中时,百里未步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他突然坏笑,“这个答案应该是最符合逻辑的。”

“你……”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如你天生不怕妖魔鬼怪一样,我天生就不怕这些动物。”他收起戏谑的表情,认真道,“不论小动物还是猛兽,对我都很友善。也许它们知道我没有伤害它们的心,所以对我也没有戒备吧。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他朝她神秘地笑笑。

“真的?”她半信半疑。

“我们两个都是怪物。”他哈哈大笑,旋即道,“看来今晚是回不了家了,希望天亮之后能找到出路。”

“希望天亮之前我们没有被冻死。”百里未步把外套裹紧-了些,“去刚才路过的溶洞吧,好歹比傻站在外头强。”

很快,二人在那个巨大的溶洞里,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下来。这里头的寂静,掉根针都听得到。

“你胆子真大。”短暂的沉默后,岑恺文开玩笑般朝百里未步竖起了大拇指,“换成别的女孩,看到那么大一头熊,肯定当场吓晕过去。”

“不及你。不但不怕,还敢给熊治伤。我说你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手劲还挺惊人,竟然徒手把捕兽器捏碎了!”百里未步转过头怪异地打量他,“你怎么办到的?”

浮生物语·猎狮(8)

“一时情急吧。”他舒服地靠在石壁上,“被那样的玩意儿刺进肉里,多疼哪。应该让人类自己来试试,他们就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了。”

百里未步分明看到他眼里泛起了寒气。

他怔怔看着从洞外透入的微光,自言自语道:“它们不过是想安静地在自己的家里生活。但是,仅仅这样都不行。人类不断在干毁家灭族的事,砍伐、狩猎、无休无止。多么讨厌。”他侧过脸,看定百里未步,脸上浮出别样的浅笑,问:“对不对?”

百里未步一愣,转念一想,点点头,低声道:“好像……是这个样子。”

她想起当地那些猎人,用各种方法捕杀林中的动物,想起他们抓起尚未完全咽气,伤口还在淌血的猎物,得意大笑着在镜头前摆出各种胜利者的姿势拍照留念,想起刚才那头棕熊的哀鸣。

心里,突然像压上了一块石头,不痛,却堵得慌。

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百里未步靠着冷硬的石壁,阵阵倦意不可遏止地涌来。她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合上了沉重如铅的眼皮。

睡梦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是个女-人,急切而悲伤,喊了一遍又一遍……未步……未步。

听得她都忍不住难过了。

是姐姐吧,好多年都不见的姐姐……

岑恺文看着已经睡得歪倒在地上的她,因为寒冷,下意识地将身\_体蜷成了一团,微微颤-抖着,红红的小嘴时不时动两下,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

他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

整个世界陷入了彻底的无声状态,他起身出了山洞,片刻后归来,手里握着一个赤红色的浆果,轻轻放到百里未步的身边,一股冰凉香甜的气味,从果子里散发而出,钻进她微微抽动的鼻子里……

7.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者皱着眉看了百里未步一眼,拂袖而去。

“早说过百里家的人不能要女儿,你们偏要妇-人之仁。”中年男人颇有怒意地朝百里未步的父母道,“你们这一支后裔,当年以追捕之名从中国逃到罗马尼亚,就是为了保全腹中的女婴。现在你们看看,自己的行为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给我们整个人马族带来了什么?疼痛,怪病,甚至死亡!你的大女儿已经错过一次,现在连小女儿也……唉!”

在他转身离开之前,冷冷朝百里未步的父亲扔下一句:“这次,势在必行。我们是猎人,这是永远不会更改的事实!”

百里未步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些动怒的客人,以及神色复杂,像做错事的学生一样沉默而立的父母。

她做错什么事了么?不就是因为迷路彻夜未归?可她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么,至于上升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高度么?

不过唯一奇怪的是,当她一早醒来时,溶洞里只有她一个人,岑恺文不知去向。她还急切地在附近找了他半天,可一无所获。直到她循着原路顺利走出森林打算去报警时,恢复信号的手机收到了岑恺文的短信——“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睡得像头猪。”

她一愣,手机屏幕上仿佛浮现出岑恺文揶揄的笑脸,她情不自禁朝那条短信吐了吐舌-头,快步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接着便是那通莫名其妙的指责。

“爸妈,这是怎么回事?我被困在森林里一晚上,你们不安慰我一下,还让外人指着鼻子骂我?”百里未步撅着嘴蹭到父母身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装要哭的样子。

而这次,父母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继而好言相慰。

浮生物语·猎狮(9)

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链,放到百里未步手里。

“咦?我的手链怎么在这里?”百里未步惊讶地一摸手腕,那条她十岁生日时母亲送她的串着一只纯金小猴的手链,居然在父亲手里。这条手链是她的大爱,睡觉都不离身。

“跟我过来。”父亲叹了口气,转身朝通往地下室的暗门走去。

百里未步狐疑地跟了过去。

她家的地下室,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条通道连接着三个呈品字型的房间,除了尽头那个房间平日总是锁上的,另两个房间连锁都没有。不过她知道,锁上的房间里,有个神龛,还有百里家各位祖辈的牌位,每年农历春节的时候,他们全家都会去那里上一炷香,并没有什么特别隆重的仪式。至于另外两个房间,就更没有什么特别了,一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很多都像砖头一样厚,落满了灰尘。一间养着寥寥数盆貌不惊人的花草,也许因为常年照不到阳光,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父亲打开了最里头的那间房。老实说,百里未步十七年来,除了每年一次的拜祭,她从不下地下室,她对漫画的兴趣远多于那些一看就头痛的砖头书,至于花花草草,就更没有兴趣了。不知道父亲突然带她来这里干什么,离春节还有好几个月呢。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蜡烛,红色的,分立在神龛,还有牌位所在的木台上。

父亲边点亮蜡烛,边沉声道:“凌晨,有个男人拿着你的手链来找我,说如果我不在天亮前交出箭伤解药,你的性命就会终止于太阳升起的时候。”

百里未步心里咯噔一下。

“爸爸,我……我不是很明白。”她的心,突然像那些烛光一样摇晃不止。

“我们是什么人?”父亲回头,熄灭了快燃到头的火柴。

百里未步一愣,说:“我们……是人马族的后裔,天生的……猎人。”

父亲看着台上那些黑色的牌位,“从上古时代开始,人马族的先祖就开始无休无止的狩猎,我们是最骁勇善战的一族,族里的每一个分支都是天生的猎人,世上最犀利的弓箭随我们一同降生。”

“我知道。”她看着父亲严肃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人马族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卡戎,黄道十二星里射手座的来源。”

“是,卡戎是人马族先辈里的骄傲。除了他之外,我们的同族遍及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变得像真正的人类了,无论内心还是外表。可人马族天生的勇气,与应该担负起的职责,永远不会变。”父亲如是道。

“我也知道……”百里未步想了想,“可是,这跟爸爸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作为人马族在东方的后裔,我们百里家千百年来,最大的敌手是谁?”父亲忽略她的问题,继续问。

百里未步略一沉思,不是很肯定地回答:“是……黄金狮人?”

父亲叹了口气,点点头。

“可是,你们不是说黄金狮人在很多年前,已经被我们消灭干净了?”她狐疑地问。

“西汉初年,我们百里家的先祖受命于汉武帝,专肆猎杀黄金狮人,保江山平安。千年时光,人马与狮子之间的战争,不曾平息。”父亲的眼里有风霜,每个字都沾满了沧桑,“直到百年之前,中国境内的黄金狮人几乎被我们猎杀殆尽,仅剩的一支窜逃到了罗马尼亚的森林里。而你的曾祖父,以追捕为名,举家迁往布切基山区,并在黄金狮人藏身的森林里布下了结界,让仅存的敌人终生不能离开此地。”

这些事,父亲第一次对她提起。事实上关于他们整个百里家的过往,人马族的种种,父母很少在她面前提及。这么多年,她就像个普通人一样,轻松快活地生活在世上,如果不是今天,父亲如此慎重提起,她几乎都要遗忘自己人马猎人的身份了。

浮生物语·猎狮(10)

“为什么只是困住它们?”百里未步的脑子还算清醒,追问,“为什么不直接捕杀它们?”

父亲苦笑:“这个问题,当年我也问过你爷爷。你爷爷的神态,跟我现在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说:“百里家的人,手上沾满了黄金狮人的血,你爷爷只用了‘杀戮’两个字来评论先祖们对狮人们做过的一切。数百年前,康熙年间,百里家的先祖,一对兄弟,发现了一只藏身于京城的黄金狮人,雌性,化身成女-子,做了当地一个小官的妻子,其时已有身孕,即将临盆……”

说到这儿,父亲停住了。

“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手了?”百里未步愕然。

“她恳求他们,起码放过她的孩子,也不要惊动她的丈夫,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胆小却好心肠,他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真实身份。只要让她的孩子平安降世,他们要对她怎样都可以。”父亲说话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缓慢,“弟弟动了恻隐之心,收起了弓箭,并劝哥哥离开。可是,弟弟刚一转身,哥哥的箭已经射中了女-人的心口。”

百里未步的心脏,急跳了一下。

“她临死前,用比海还深的怨恨对百里家下了诅咒。”父亲的脸孔在烛光里闪烁,微微有些苍白,“多年后,那个弟弟在临终前说,这辈子能让他刻骨铭心的东西很少,唯有当年那只雌狮中箭后的眼神,他至死不忘。”

“她……她对百里家下了什么诅咒?”百里未步一步上前,抓住了父亲的手。

“今后,百里家但凡有女儿出世,必爱上宿敌黄金狮人,必不得善终,必连累至亲。”父亲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插进了肉里。

“这……”百里未步觉得耳畔嗡一声响,“后来呢?”

“弟弟怀孕的妻子,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婴就是你的曾祖父,而女婴……”父亲遗憾地说,“长大后的她,果真同一只黄金狮人堕入爱河,爱得死去活来。”

“诅咒就是这样?”百里未步的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诅咒也就不叫诅咒了。”父亲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他们相爱之后不久,整个百里家的人都生了一场怪病,高烧,吃任何东西都只有苦味,总之是痛苦不堪,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个月才结束。而当时百里家整个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她年纪最小的亲弟弟,却没有这么幸运,他死了,死的时候,身\_体呈半透明状,看起来像块不够透明的玻璃,轻得像片羽毛。他们想抱起他的尸体,可刚一碰到,这个孩子就像落地的玻璃一样,碎成了无数块。”

百里未步的呼吸有点暂停。

“这个孩子死去之后,厄运降临到百里家另外一个孩子身上,他的眼睛开始变灰,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总是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跟之前那孩子的症状一模一样。”父亲看着摇晃的烛火,“那个诅咒,不但让百里家的人痛苦,还会杀死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如果不破除,百里家的人会按照年龄的顺序,逐一死去。”他难过地摇摇头,“黄金狮人的诅咒……说来也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那……破解的方法呢?”百里未步急促地问。

“百里家的女-人,用百里家十年一现的焰晶箭,杀死了她的爱人。救活了另一个濒死的孩子。她自己,自绝于爱人的尸体前。”蜡烛上的烛泪一滴滴落下,在台上积成了一滩,父亲沉声道,“这就是解决的方法。从此以后,百里家不允许有女婴出世。所以到了你曾祖父那辈,以追捕仅剩的黄金狮人为名,离开中国,避世隐居于这里。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女儿,不会因为诅咒的缘故,被百里家的人秘密处死。”

浮生物语·猎狮(11)

百里未步觉得背脊上流过刺骨的寒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看似简单的家庭背后,竟埋藏了这么一段血腥残酷的隐秘。

“我们只在这里设结界,不捕杀这最后的黄金狮人。”父亲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是因为我们一直有愧疚。”

“爸爸……”百里未步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心头突然一紧,“十年前,我们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姐姐就是在那一年失踪的!”

父亲轻轻拍拍她的手,颇无奈地说:“有内疚又如何,那诅咒的力量仍在。你曾祖父之所以选择跟黄金狮人当‘邻居’,名为监视,实为保护他们不再被百里家的人伤害,同时也警告自己的子女,尤其女儿,不得接近他们。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跟黄金狮人之间,相安无事。我们甚至一度认为,那诅咒可能已经消失了。”

百里未步将十年前的旧事,清晰的模糊的,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姐姐她爱上了狮人?”

“那个诅咒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它像一只幽灵,盘踞在百里家的人身上,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何时爆发。”父亲痛苦地垂下头,“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未晴会跟那只年轻的黄金狮人一见钟情。当我们觉察时,已经太晚。”他抬头看着女儿,“对于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你的记忆一定很模糊吧,因为你发了很长时间的高烧,而你弟弟未雨,从那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了。”

“那姐姐她……”百里未步不相信那个总带着温柔笑容的姐姐,会杀死自己的爱人。可是如果她没有那么做,按照那诅咒的规律,未雨不会活到现在。

“她没有杀他。那年,正好是十年一开的九色葵开花之日,这种用人马的血种植而开出的花,用花蕊里的汁液涂在我们的箭头上,我们的箭就不再是普通的人马金箭了,是能让黄金狮人一触即亡的焰晶箭,也只有这种箭才能真正杀死黄金狮人。焰晶箭的效力,能保持二十四小时。那个冬天,从中国找来的同族们,开始了又一场狩猎,以拯救你弟弟为名义。可是,你姐姐用自己的血在森林里布下各种阻挡结界,拖延我们的时间。当我们找到那只狮人时,已经是翌日傍晚,焰晶箭的效力就快消失。千钧一发之际,数支射向目标的焰晶箭,被另一头突然跃出的黄金狮人挡住了……是他的母亲。我们终究失去了捕杀他的机会,也失去了未晴。她失踪了。”父亲望着矗立在阴影中的,先祖们的牌位,“他们取出那只雌狮的血,割了她的肉,加上各种药材,煲了一碗药,给未雨喝了下去。虽然这味药不能治本,但起码能替未雨续命,待到十年之后,九色葵再开花,焰晶箭现世,再杀死那个罪魁祸首,彻底破除诅咒的恶力。”他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今年的平安夜,又是九色葵的花开之日。”

百里未步颓然坐到了地上,喃喃:“你们……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父亲的语气里有很浓的内疚,也坐了下来,“我跟你妈妈,只希望你们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可是……猎人的命运,狮人的诅咒,让我们无可奈何,只能面对。”

“那个人……不,那只狮子,他依然在森林里?”百里未步突然问。

父亲苦笑:“傻丫头啊。把你的手链带来的人,就是他啊!”他顿了顿,“九色葵开花在即,同族们如期而至,他们到来的第二天,在碧落里‘闲逛’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年轻的雌性黄金狮人,那应该是他的妹妹或者姐姐,他们用箭重伤了她。虽然普通的箭无法杀死她,可我们人马族的箭,天生就有非凡的力量,一旦她中箭,其全身都会剧痛难忍,除非用我们家独门的箭伤药治疗,否则必然痛到生不如死。”

浮生物语·猎狮(12)

“你的意思是,他用我的安危来跟你们交换箭伤药?”百里未步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从天而降的“同学”,两人的“偶遇”,居然只是一场别有目的的设计。

“如果我没猜错,他把你引到林中,用黄金狮人的灵力制造无形屏障,让你们一直在树林里兜圈,让你走不出来,我们也找不到你,再趁你昏睡之际,拿了你贴身的物事来找我取箭伤药。”

“你给他了么?”百里未步沉声问。

“给了一瓶。”父亲点头,“我已经没有了未晴,不想你再有任何闪失。”他转过脸,脸上一直柔软的线条变得冷硬起来,“必要时,我会做我本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想继续百里家的错误,可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爸爸……”百里未步的眼里,渐渐泛起星点泪光,她把头放在父亲膝上,像小时候一样。

蜡烛燃了一大半,在一室沉默中轻轻跳跃的烛光,笼罩着紧紧相依的父女,照出风暴之前的无限安宁。

神龛上的木盒,光华流动,像只肃穆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房间里的他们。

“难道……除了猎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百里未步觉得脑袋很沉,喃喃自语中,眼前全是那个人看着她时的坏笑,他替棕熊包扎时的专注,他在溶洞里隐晦的悲伤……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他衣裳上的味道。

虽然他骗了自己,可是,她无法恨他,真的。

8.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从一块高高的石头上跃下,依然一身黑衣黑裤,风吹起他的头发,额前S型的金色印记,分外显眼。

百里未步正视着他的面孔,竟然笑了:“你的名字也是假的吧。”

“我真的叫kevin,岑恺文是胡诌的。”他的牙齿像贝壳一样雪白,坏笑依旧,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不怕我宰了你?”她突然伸出握拳的右手,展开,掌心处一道淌血的伤口朝外飞散着萤火一样的晶亮光点,眨眼间,汇成了一把气势浑然的弓箭。她搭箭开弓,动作熟练似一种本能,那犀利的箭头,直指他的心脏。

他依然浅笑,不躲不闪。

“与人马族一同诞生的弓箭,只要对方一点气味,就可以指引出天敌的方向,也可以破除某些人故意设下的迷宫障碍。”她一字一句道,“我终于知道,那天你为什么阻止我割开手掌使用我的弓箭开路了。”

他不说话,沉静地望着她。

一侧的树林里,一阵骚动,一头毛色金黄的狮子,跛着脚跳了出来,黑曜石般的眼里透着敌意。

“你出来干什么?你的伤还没有痊愈。”他走到它身边,嗔怪着问。

“我来参观一下百里家的又一个成员,打算用手中的箭再干点什么好事!”狮子的声音虽有怒意,但依然是个清脆柔弱,好听的姑娘声音,“哥哥,你何必为我费那么大劲去找他们拿箭伤药,我不怕疼。”

百里未步放下了弓箭,手掌一动,弓箭又幻化成荧光,嗖一声钻入她的掌心,而那道伤口也迅速愈合,只留下一道微红的印子。

“我是猎人,可我不想捕猎。”她从背包里拽出他留给她的外套,扔给他,“你的东西,别乱丢,要是被我家的亲戚拿到,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你了。”

“谢谢。”他笑得灿烂。

他的妹妹,依然警觉,仰着高傲的脖子道:“你来就是为了还外套?”

百里未步掏出个黑色小瓶,上前交给他,说:“我爸爸只给你了一瓶箭伤药。我查过,这种药是从我家地下室里的数十种植物身上提取的,必须每天现取一瓶,保持绝对的新鲜,连用十二天才能让箭伤痊愈。以后我会每天带药给你们。”

浮生物语·猎狮(13)

他略略一愣,他的狮子妹妹则微张着嘴,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放心,我家的亲戚们不会发现。”百里未步把背包背好,转身前,道,“我会想办法破解百里家下的结界,让你们离开这里。能走多远你们就走多远。”

“你不是百里家的人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狮子大声问。

她侧过脸:“平安夜那天,九色葵就开花了。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十年。这次,不光是我的亲戚们,包括我的父亲也不会放过你。未雨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父亲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一如当年你的母亲,替你挡住焰晶箭一样。”

“如果我还活着,你弟弟就要死。”他淡淡说。

百里未步咬了咬嘴唇,没回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也许百里家,也不全是坏人……”狮子看着她的背影,仰头看着自己哥哥手里的药瓶,喃喃道,“比她那个姐姐好多了。那个胆小的女-人,最终还是骗了你,没有回到你身边。”

“陈年旧事,不必提了。”

他笑笑,手里冰冷的药瓶被他握出了些许热度。

9.

一连十天,百里未步都在早晨第一节课之后,从学校消失。

这些日子,她在家人面前,表现得一切如常,父女俩在地下室里的对话,仿佛只是让她听了一个古老精彩的故事,百里未步还是百里未步,看漫画,听音乐,上学放学。

可是,当她一踏入森林那一条条熟悉得仿佛左右手般的小路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真正破除那个残忍的诅咒。杀掉狮人,看起来能解救百里家,可那不过是暂时,诅咒本身依然存在,依然会祸及百里家的其他人。

照他们家“亲戚”们的说法,只要杀光世界上所有的黄金狮人,那个诅咒必然随之消失。可是,这办法真的有效么?即便有效,百里未步也不可能眼看着他们去实施。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她只知道在平安夜之前,她必须找出彻底破解那个诅咒的,真正的方法!

今天是送最后一瓶药的时候。

百里未步朝林中那个遇熊的空地赶去,这些天,她都跟他约好在那里碰面。他妹妹用了药之后,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有敌意了。

她渐渐接近那片空地,空地旁那片湖泊,边缘已有了薄薄的一层冰,围绕着碧蓝的湖面,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一阵轻柔的歌声,从湖边传来。

她停下脚步,目光绕过树干——

是他,坐在湖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一手捧着个画板,另一手捏着画笔,在纸上专注地移动。成束的阳光从顶上斜下,仿佛在他背上描出了一对翅膀,连那张俊美的脸孔,也变得比往日明透许多。

几只鹿,还有一只野兔,安静地围绕在他身边。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停在青石的空处,歪着头,偶尔鸣唱几声,似在应和他的歌声。

是的,他在唱歌,歌声像流过森林的河水,轻柔蜿蜒。

她听不太清歌词,只觉得那调子,真动听。

阳光,歌声,还有他恬淡的神态,让身-下那块坚硬的石头,都变得温柔起来。

这就是百里家穷尽千年时间都要斩尽杀绝的敌人?!

这就是他们口中恶贯满盈,以人为食,还会幻化成人类扰乱世间的怪物?!

百里未步觉得脑子里一阵刺痛。

“你还会画画?”当她把药交给他时,好奇地瞟了一眼他放在石头上的画板。

“无聊时的消遣。”他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认真说道,“谢谢你。不管将来怎样,我都很感谢上天让我遇到过你。”

浮生物语·猎狮(14)

“快去吧。以后的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有办法破除那个诅咒。”她故作轻松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他用微笑回应他,朝她挥挥手,突然说:“你睡着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小猪,还会流口水。真丑呀。”

“你!”她柳眉一竖。

他哈哈一笑,转身消失在密林中。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她还没有找到办法。家人们的决定已经比那块石头还要坚硬,只等到九色葵开花,他们就会行动。

他留下了画板,吹过的山风哗哗翻动着上头的画纸。

她上前拿起画板,雪白的纸上,画着一个手握弓箭的年轻女-人,站在河水边,一只歌唱的小鸟扇着翅膀,站在她的肩头,阳光从高高的云杉之间洒下,远处,有个男子的身影,寥寥几笔勾出,似在朝女-人张望。他并没有画出她的脸,只留着一个空空的轮廓。

画纸上的留白处,写了几排好看的中文——

如果我们相遇,

我忘记了歌词,你是否记得曲调。

如果我们相遇,

我在暮色中张望,你是否点亮灯光。

如果我们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没有关系。

这是他刚刚唱的歌吧,百里未步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黄金狮人又怎样,真正想要的,也不过是平凡安宁的生活。

10.

离平安夜,只有两天了。

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氛围。

学校已经放冬假了,可百里未步仍坚持到达蒂餐厅打工,为了方便隐瞒自己的行踪。

她每天都会在工作结束后去找kevin兄妹俩,给他妹妹带去一些有助于恢复筋骨的药材,虽然她的箭伤已经痊愈,但行动依然有些不便。

其实,她是想见他。

说来也许是个笑话,作为一个猎人,她爱上了自己的猎物。

如果这是诅咒的作用,百里未步甚至会感激它的存在。

可是,她至今没有找到既能破除诅咒救回弟弟,又能让他安然无恙的方法。她翻阅了家里所有的典籍,才知道曾祖父下的结界,只有百里家的男性才能解除。现在除了她父亲,没有人能办到。而她父亲根本不可能解开结界放走他。

如今,她几乎无计可施。她甚至想过用麻醉剂对付那些亲戚,九色葵的花只开一天,只要过了花期,无法制出焰晶箭,就得再等十年。

可是,弟弟怎么办?他已经撑不了多久。

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

她的头,痛得几乎要裂开,却无计可施。

她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睛里只有一种颜色,灰,死一般的灰。

寂静的路上,她心事重重地低头前行。

身后的树丛里,有异声响起,似有兽类穿过,又像有飞鸟扑动翅膀。

百里未步从神游太虚里蓦然清醒过来,突地回过头。

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有这种感觉——在密集而立的树丛之间,有一双眼睛,若隐若现地窥视自己。偶尔还有脚步踏在积雪上的嘎吱声,但总是在她回头之前就没了声息。

不过,这次的回头,却让她吓了一跳。

一个瘦弱的人,站在她背后,裹着厚厚的黑色长大衣,衣服上的风雪帽翻盖下来,几乎遮住了那个人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嘴唇和皮肤粗糙的下巴,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你……有事?”她转过身,有些警惕地看着对方。

“九色葵要开花了……”那人缓缓开了口,听声音是个苍老的妇-人。

她顿时一惊,除了百里家的人,没有谁知道九色葵这种东西。

浮生物语·猎狮(15)

“真正破除诅咒的方法,并不是没有。”那老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截枯去的树桩。

“真的?!”百里未步不假思索地朝她急步迎上,心头的狂喜不啻于见到了拯救世人的神祗。

“别过来!”对方急急后退几步,“听我说完就好!”

她慌忙停下来,不敢再挪步。

“百里家的地下室里,有个神龛,上头有个木盒……”

老妇的声音,在风雪声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这就是真正破除诅咒的方法。下诅咒的狮人,并不是没有留下破除的方法。只是,至今没有百里家的女-人能做到。父母一直都知道,可是不会说。”老妇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当年,我最终没有勇气打开它……丧失了勇气的猎人,等于失去了灵魂,她的身-躯也会因此快速苍老,直到死去。”

百里未步的呼吸,似乎被寒冷的空气冻住了。

“你是……”她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朝那老妇奔去,一把抓住她的双\_臂,“你是姐姐?是不是姐姐?”

几滴眼泪,从帽子下落到百里未步的手上。

“十年,我把自己藏起来。因为我的懦弱,我丢了他,也丢了自己。我常常会站在远处看家里的灯火,我也看到你一天一天长大,知道你遇到了他……可我再没有面目回到百里家,更加没有面目去见他。”老妇慢慢掀开帽子,一张风霜成皱的灰暗脸孔暴露在百里未步的面前,虽如此,可那眉眼之间的熟悉,分明还是她失踪了十年之久的姐姐——百里未晴。

“姐姐,你……”百里未步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不要跟爸爸妈妈说我来找过你。”百里未晴重新戴好帽子,“我知道家里来了人,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已经失去了人马族最重要的勇气,如今只是一个没用的普通人。未步,当我死了吧,就当给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姐姐!”她抓住百里未晴,拼命摇头。

“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这个方法。”百里未晴看着妹妹,“最后,我还是来找你了。百里家的女-人,流着人马族的血,我们是天生的猎人,勇气就是我们的灵魂,丢了它,我们就是一具没用的空壳。”她拉下百里未步的手,嘴角绽放出微笑,“当年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会完成。”

说罢,她扔下在风雪里发愣的百里未步,疾步消失在沉沉暮色中。风雪瞬间掩盖了她的足迹,仿佛她从未来到过百里未步的面前。

11.

她脱掉身上那件越发碍事的羽绒服,轻装上阵,在森林里快速穿梭。

离平安夜还有几个钟头。

老地方,她远远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他。

“来跟我说MerryChristmas的么?”他一脸轻松地朝她笑。

“手给我!”她一把抓过他的手,另一手已经举起小刀,朝他的手指割了下去,碧绿的血液,顺着他的指间流出。

她把刀一扔,低头吸-吮-他的伤口。

“你在干什么?”他奇怪地看着她的举动,打趣道,“你别告诉我你改行当罗马尼亚的名产了。”

百里未步抬起头,用力咽下口里的,他的鲜血。

“很难说呀,当吸血鬼很帅的。”她的胸口大起大落,朝他咧嘴一笑,满意地擦了擦嘴。

“你到底怎么了?”他突然严肃起来。

“来送圣诞礼物的呀。”她也很严肃地回应他,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纸盒,放到他手里。

他接过,要拆,却被她阻止。

“抱抱我吧。”她仰起脸,笑颜灿烂。

浮生物语·猎狮(16)

他略一迟疑,将她揽入怀中。

雪越下越大,身旁的湖面上已经结起了冰,反射着奇异而美丽的光线。落下的雪花,每一个都像有生命的精灵,在听不见的乐章里翩然起舞。

“给我唱一次那天你唱的歌吧。我觉得很好听呢,当你给我的圣诞礼物吧。”她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温暖宽阔的胸膛。

他笑笑,把她-搂-得更紧-了,嘴里,轻轻哼起那首熟悉的曲子。

如果我们相遇,

我忘记了歌词,你是否记得曲调。

如果我们相遇,

我在暮色中张望,你是否点亮灯光。

如果我们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没有关系。

“我……”

许久之后,当歌声已经飘到很远,他开了口,却被她用手封住了嘴。

“有的爱,还没开始可能就要结束。”她抬起脸,只看到红红的眼眶,泪水已经被她偷偷擦干净,但是她仍旧笑得灿烂,“但是,我依然爱你。”

她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这可是初吻哦!”她转身跑开前,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

他拿着她送的盒子,有点呆地看着这个突然跑来,又突然离开的疯丫头。

他苦笑,她说得没错,有的爱,没开始就要结束。

她是来跟自己告别的,他这么想。

的确,过了这个平安夜,一切都会结束的。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12.

零点的钟声响起。

平安夜了。

百里未步站在神龛前,出神地望着那个蓝光流动的木盒。

姐姐的话,言犹在耳——

那木盒里,是张黄金狮人的狮子皮。如果百里家的女-人,喝下心爱之人的血,再披上这张狮子皮,她就会变成与爱人一模一样的黄金狮人,连她的至亲都无从识破。只要她替他受了那支来自自己家人的焰晶箭,这诅咒就会彻底破除。

披上狮子皮,意味着她放弃人马族的身份,成为黄金狮人的替身。当然,也意味着,交出自己的生命。

十年前,百里未晴最终没有勇气打开它。之前,也没有人做到。

百里未步做了个深呼吸,把手伸向了木盒,脸上,洋溢着释然的笑……

13.

翌日清晨,碧落森林最高的那块岩石上,立着一只金色的狮子,雪停后的阳光,照耀在它的身上,神迹般的光彩中,它仰起高傲的头,朝空中的某一处张望。

丛林里,一队手执弓箭的男女,飞速奔跑。

“就是他!十年前我见过它!”领头的老者,健步如飞。

狮子的眼睛里,一张接一张出现了熟悉的脸孔。您下载的文件由(爱去)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最后头的,是父亲。他没有别人的兴奋,两道剑眉紧紧锁着。

看着他们,狮子安静地低下头,从容地等待。

心里哼起了歌。

森林的另一处,他静静地坐在落满雪的云杉上,拆开她给他的礼物。

是他那天留下的那幅画。

只是,在他写的那几句话之后,又多了几排娟秀的小字——

如果我们相遇,

你忘记了歌词,我会记得曲调。

如果我们相遇,

你在暮色中张望,我会点亮灯光。

如果我们相遇,请向我走来。

如果这一世不行,

那就下辈子。

一支流动着九色光华的利箭,剑身箭头如水晶般通透,它在空气中擦出一道火红的痕迹,朝岩石上的狮子飞去……

如果说,狮子也会笑。你相信么?

可是,岩石上的它,的确在笑。

尾?

“原来这家伙不是来吃人的啊……它干嘛不早变成人的模样,吓死咱们了!”瘦子跟胖子躲在门外,边朝房里张望,边猥琐地窃窃私语。

浮生物语·猎狮(17)

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请别人喝茶,而这个“人”,还是一只几乎绝迹江湖的稀有品种——黄金狮人。

“要我找冥王帮忙?”我喝了口牛奶,打了个呵欠,“你还真是狮子打呵欠,口气不小。”

他的身-子朝前略略一倾:“我知道你跟现任冥王私交不错,你还给她写过一个自传叫《我的老公不是人》。”

我一阵咳嗽,连声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个跟这个……没什么直接关系吧?”

“世间掌管生死轮回的,只有冥王。也只有你才能帮我。”他垂下他总是骄傲的头,喝了一口浮生,笑道,“真苦。不过,在我的忍受范围之内。”他恳切地望着我,“我知道你跟百里家也有交情对不对,你还在未步小时候见过她……”

“比起找不到她的痛苦,这茶水的味道根本不算什么,对吧。”我打断他,咂咂嘴,-舔-去沾在唇边的牛奶,“谁解开了结界?我真该揍他一顿,把你放出来踩坏了我的花花草草。”

他放下茶杯:“未晴回来了,她说出了一切。她父亲,解开了结界。百里家跟黄金狮人的宿怨,就此结束。”他顿了顿,眉眼间有欣慰,“还有,未雨现在已经可以踢球了。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非常开心吧。”

“曾经,黄金狮人真的是以人为食的吧?”我的习惯就是,专门问对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这……”他点点头,“但是我们吃的,都是--奸-恶之徒。”

“看来,喜欢金子的人,不止我一个呀。”我狡黠一笑,“所以说啊,你们成为猎物的关键原因,不是你们吃了多少人,而是你们的身\_体里,藏了多少足金的骨头。那才是众多‘猎人’们真正的猎物呀,包括百里未步那些远道而去的亲戚,救人倒未必是真的,找你讨金子才是正经。”

如果我没记错,据古籍记载:黄金狮人,皮肉之下,皆生赤金骨骼,价值连城。自古,欲取之者众。可化人形,额有金印,隐于世间。

他苦笑着摇摇头:“不止我们吧。只要人类感兴趣的,他们都会想办法取来。喜欢皮草,就剥下别的动物的皮;想替自己治病,就把熊关在笼子里取胆;想满足口腹之欲,可以将无辜猫狗活活打死。”

我安静地喝光了牛奶,起身道:“今天太晚了,我得睡了。你回去吧。”

他不动。

“当然,你可以选择帮我把房顶修好再走。”我径直朝门外走,临出门前,我回头,“把你的手机号留下来。”

他愣了愣,继而高兴地说:“好!”

一周之后,我给kevin发了条短信,内容是一个地址,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一个小国。在那里的某个街区的某户人家家里,刚刚诞生了一个女婴。

放下手机,我打开电脑,在我的BLOG里写了一段看起来很朴实的话:

没有智慧的勇气,是鲁莽。

没有宽容的勇气,是偏执。

没有爱的勇气,是残暴。

如果真的勇敢,就会为你披上一张狮子皮。

如果真的勇敢,就会让人马的利箭,掉转方向,指向自己。

你是个真正勇敢的猎人,未步。

数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个硕大的快递包裹。

里头,是一座差不多两个拳头大小的足金雕塑——一头狮子傲然立于石上,旁边,站了个手执弓箭的姑娘。

给老朋友打个电话套个消息而已,就能赚这么大一块金子,我真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想,以后我会把这座雕塑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虽然我只是一只树妖,可我也是射手座。

我想,我们每个人,或者每只妖怪,都需要真正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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