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相

【楔子】

“我明天去巴黎。”

“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有必要专门跟我说?”

“你可能很长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

“......你真坦白。”

“虽然甜品店只是小本生意,但我依然是个诚实的生意人。”

“......”

这个夏天真热。蝉声扰攘到日暮还不见停,人心都被吵浮躁了。

现在是暑假,店里的生意清淡了许多。无所事事的我,响应低碳生活,搬了把藤椅坐在院子里,摇蒲扇,看星星。

旁边的茶几上摆了两杯茶,一杯是我的,一杯是刚离开的那人的。她的茶杯已经空了,她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一口气喝光浮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家伙。

胖子抱着一桶香草冰淇淋,从我背后飘荡出来,口齿不清地问:“老板娘,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这。”

“不可能......”胖子眨巴着小眼睛,抓住从厨房偷吃的瘦子出来求证,“刚刚你也看到了对不对,坐在老板娘对面的那个人?”

瘦子擦着油腻腻的嘴,白了胖子一眼:“怎么啦?”

“那个人还裹着厚厚的灰布,像一具木乃伊对不对?”胖子比划着。

“对啊,那又怎么样?”瘦子不耐烦的扒开胖子的手,“不停”里来来往往的怪物多了去了,一个夏天裹得像木乃伊的变态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问题是......”胖子凑到瘦子耳边小声说,“老板娘说刚才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是中暑还是中邪还是更年期提前了?”话音未落,只听胖子哎呀一声叫唤,我的拖鞋端端砸在他头上。

“我中邪前肯定会让你个死胖子先中风!”我打个呵欠,侧过身,斜靠在椅背上闭目小憩。胖子瘦子逃之夭夭。

胖子跟瘦子都没眼花,刚刚坐在我对面的人,千真万确。而我也没有撒谎,她在我面前,可她什么都不是。如果剥开她裹在身上的布料,只有空气。

对她的感情有些矛盾,我知道她的来龙去脉,多年来,一面不屑,一面钦佩。那一年,她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笑:“什么都可以?”我知道她视我为知己,就算我要天上的星辰,她也会为我摘来。她果然用力点头。

“那就给我一个真正的陆阿藏。”她愣了半晌,苦笑,黯然离开。

是,她的名字叫陆阿藏。藏,隐藏的藏……

【一】

今天,巴黎日报的头条是——“地产大亨吕克•贝鲁尔独生女夏洛特•贝鲁尔于生日宴上遭绑架,警方至今未获有利线索,千金小姐处境堪虞。”

事实上,近半个月来,巴黎各大媒体几乎都被类似的新闻占据了头条。一个富豪的子女被绑架,带来的不仅是新闻价值,也丰富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一连数十位顶级富豪的子女相继被绑架,带来的就不见得是八卦的乐趣,而是席卷整个法国乃至全世界的恐慌了。

巨大的压力从爱丽舍宫到对外***一直压到巴黎pol.ice局,从局长到普通**,个个愁白了头。压在他们身上的绑架案,不比寻常案子,那些失踪孩子的父母,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是能在全球金融界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浪漫之都,时尚之都,奢侈之都,这些曾经的美称成了刺耳的笑话,众人眼中,如今的巴黎已是一座恐怖之都。

“一点头绪都没有。”安德烈烦躁地把看了无数遍的文档推到一旁,起身走到窗边,对着巴黎pol.ice局总部外头的空气讥讽地说,‘再这么下去,那些孩子的爹妈大概会雇佣一个军队扫平巴黎pol.ice局。对吧,凉,”

安德烈当了二十年pol.ice,破获过无数桩绑架案,彻底束手无策,这是头二遭。那些富豪的孩子,无一例外是在保镖成群、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失踪的,绑匪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之后也没有收到任何索要赎金的要求,实在有悖常理,也让警方根本无从着手。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黑发,东方人脸孔,惬惬欲睡地窝在办公椅上喝着速溶咖啡,领带松松垮垮系在微微敞开的雪白领口上,一件黑色西装外套胡乱扔在沙发上,上头班盖着乱七八槽的八卦杂志。

安德烈转过头,见身后的人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话,急脾气的pol.ice大叔一步上前,狠狠一掌拍在桌上:“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桌上所有物件都随着他的一巴掌跳了起来,再僻里啪啦地落下来,包括那男人手里的咖啡,也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得跳出了界,溅在男人的衬衣上。

“哇,”如梦初醒的男人蹭一下跳起来,抓过纸巾边猛擦边大叫,“大叔,这衬衣很贵的!”

安德烈无言地瞪着他,憋了一肚子话,最终只化成一声叹息。

一周前,某华裔巨贾的幼子在巴黎游玩时被绑架,鉴于案件的复杂性,依据中法《刑事司法互助协议》,中国苦方派遣出一名资深pol.ice远赴巴黎,协助侦破。

当安德烈第一眼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穆野凉时,根本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比电影明星还俊朗的年轻小子会是一名“资深pol.ice”。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不幸的印证,穆野凉除了每天例行公事般跟着他跑前跑后,当一当中文翻译之外,除了吃喝睡觉,再不见他有任何建树。这样的人,居然能当上**,安德烈实在不明白上级怎么会塞-给他这么一个没用的助手。

“大叔,很多时候,破案率跟当事pol.ice的脾气是成反比的!”穆野凉重新冲了杯咖啡,笑嘻嘻地摆到安德烈面前,“有案件就一定有破绽,耐心点!”

“我倒是想耐心一点,可这是绑架案,迟一天破案,受害人就多一分危险。上头给了多大的压力,你不是不知道!”安德烈实在看不惯穆野凉那一脸的不知轻重,狠狠灌了一大口咖啡,“才一周而已,那中国孩子还没半点线索,吕克•贝鲁尔的女儿又被绑了,那群绑匪千起这种勾当简直就像在超市买面包一样容易!***的!”安德烈越想越烦躁,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从夏洛特·贝鲁尔被绑架的那天起,三天,他加起来睡了不到三个钟头。

穆野凉同情地看着安德烈,拍拍他的肩膀:“大叔,有时胜败不是取决于谁更强更聪明,而是谁更沉得住气。”

“你除了动嘴还会什么,”安德烈越听越火大。

滴滴滴!电话铃声急促响起。安德烈从一堆文件下扒出话机,一把抓起起听筒,“喂,是我……什么,绑匪给所有被害人父母写了一封信。好……马上到.”

扔掉电话,安德烈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朝穆野凉大声道:“还不快走?!”

“去哪儿,”穆野凉茫然。

“墨蒂埃兵营,DGSE!”安德烈拽住他的后衣领,不由分说地把这小子朝门口拖去。

quot;DGSE?法国对外***总部?喂喂!大叔你慢点!我还没拿外套呢!”

【二】

陆阿藏做这门生意已经太久了。许多细节她已经不太记得,只记得她第一个客户是个姓杨的女-人,美得倾国倾城。她做了这女-人的替身,在一个叫马嵬坡的地方上了吊。然后,被验尸,被掩埋,直到那一队群情激奋的官兵拔营离开,她才悠悠闲闲从土里爬出来。

无人密室,烛火轻摇,器宇不凡的华服老者向她叩首言谢,谢她救了他今生至爱之人。一整箱旷世珍宝,摆在她脚下,璀璨光影,富贵逼人。

可她一言不发,像个木头人。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知道面前向她真诚道谢的老头,是一朝天子。报酬,在这个时候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陆阿藏认定自己走上了最正确的一条路。之前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是史上,最完美的替身,能替代的不止外貌,包括每寸血肉,每条血脉,乃至DNA。破绽全无,十全十美。

身为妖怪之中的“无相”,陆阿藏能变身为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类,在契约期内,代替对方完成一切任务,包括死亡。这就是她的“生意”。

多年来,她“扮演”了无数角色,从古代到现代,从帝国元首到草根百姓,她用自己的身-躯替雇主们达成一个又一个目的,并在这个过程中享受雇主们的身份为她自己带来的一切。这样的生活,如鱼得水。

这一次,她代替那个叫夏洛特•贝鲁尔的法国姑娘,被绑架了。契约期是一个月。这不是她第一次替雇主当人质,除了绑架她的绑匪跟之前有所不同—从生日宴会上绑走她的,不是人类。她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妖气,从那一团混沌如黑雾却疾速似闪电的影子里,看到了一只青光凛冽、尖端锐利的弯角,以及不属于任何人类的森白兽牙。

陆阿藏的物理知识很贫乏,只听说过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物体的运动速度与光速持平的话,时间便会静止。当这个奇特的绑匪从众目睽睽下带走自己时,她似乎见到四周的一切景象都是静止的。

她从未见过能达到这般速度的妖怪,连号称以速度傲视群雄的吸血鬼们也没有这样的身手。

可是,绑走她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甚至看上去还有些愚蠢的野猪精,虽然它以一个男人的形态出现,并且穿着不太合身的丁恤,却连人形都化不完整,额头上还支着一只弯弯的角,厚厚的嘴唇下,两颗-撩-牙露在外头,涎水时不时顺着这两颗牙-流-出来。

陆阿藏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一个什么地方,这只野猪的速度太快,等到她的视线与意识回归正常之后,她已然身在一个四壁银白、以某种特殊合金铸成的房间里,里头装修极尽奢侈,墙壁上还挂着毕加索的画作,墙角的大冰箱里,一半是美食,一半是SaintGeron矿泉水。肖邦的《夜曲》,从音质绝佳的音响里舒缓溢出。除了没有门没有窗,这个房间足以媲美任何一间五星酒店的套房。

把她扔在这里之后,野猪精转身就走,穿墙而出,它的身\_体与这种合金完全相融。

陆阿藏走到墙边,敲了敲,咚咚作响,实打实的金属固体,以现在这个人类的身\_体,根本不可能突破。给人质这么好待遇的绑匪,陆阿藏头回遇到。

“欢迎你,亲爱的夏洛特小姐。”优美的《夜曲》突然停止,她对面的墙壁闪动起水波般的光纹,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亮起了一块两米见方的矩形区域,一个戴着张笑脸面具的人出现在区域正中,西装笔挺地坐着,镜头拉得很近,一块老式的怀表,突兀地挂在这人胸前。

房间里,回荡着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按照以往的经验,陆阿藏装作面露恐惧的样子,对着墙壁喊经典台词:“你是谁,这是哪里?”

“别怕,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都美好。”墙上的人发出怪异的笑声,“在我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夏洛特小姐就安心留在这里吧。三天后,有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只要按照他给你的指示做事就好。”

“放我出去!”陆阿藏很有专业精神地扑上去,对着那块墙壁狠捶,“你要多少赎金爸爸会给你,放我出去!”

“嘘!”那人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作了个嗓声的动作,“夏洛特小姐,每个人的用途是不同的,别的人质是用来要赎金,但你不是。”

墙上的图像迅速缩成一条线,消失。

这回的生意,似乎满有趣。陆阿藏这么想着,靠着墙壁坐下来,继续扮可怜羔羊状。一个不要赎金的绑匪,三天以后,他要她干什么呢,她居然有点期待。

【三】

连喝的咖啡里都充斥着钞票的味道——DGSE里有人这么戏称道。

当十个手握全球经济命脉的大人物们齐聚在DGSE里最秘密最坚固的地下会议室里时,那一双双疲惫与焦虑的眼睛,彻底抹掉了各自身上曾经不可一世的耀眼光芒,现在的他们,只不过是丢失了孩子的父母,跟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没有不同。

所有人,包括安德烈与穆野凉在内,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荣幸”,能与这些人物同聚一室,并在一种绝对平等的气氛下。

所有被绑架的父母,均在24小时前收到了一份特快专递,里头有一个U盘以及一封信。信上内容只有寥寥数语——请于24小时之内抵达法国墨蒂埃兵营。若迟到,请将所附视频小心收藏,那会是诸位的心肝宝贝在世上的最后痕迹。谢谢。

视频里的人质们,坐在一堵银白色的墙壁前,手里举着一份当天的报纸,镜头清晰地拍出报纸上的日期。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健康,不像吃过苦头的样子。

24小时之内,父母们从世界各地空降到巴黎。DGSE的小型机场上,一天之内接到了数十家豪华直升机。整个DGSE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连只苍蝇都不允许随意出入。

十封信,整整齐齐摆放在会议室的桌子上。信上的内容是相同的,但是用不同语种手写而成,不论英文中文俄文还是阿拉伯文,字迹均是潇洒熟练。

相关部门已火速查询了快递来源,并把每封信用高科技检验手段检测了无数次,从纸质道墨水成分道附着纤维,甚至还找到了笔迹专家分析写信者的心理状态,却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笔迹专家在最后说了一句:“这些信都是出自同一人手笔。智慧,沉稳,甚至……天才。”

一室沉默。穆野凉凑上去看了看那封用中文写成的信,的确字字遒劲,有大家风范,不禁嘀咕一句:“看了是个有文化的绑匪啊。”

“各位预备这么办?”富豪之一站起身,冷着脸问,“不会把时间花在陪我们喝下午茶上把?”

“如果纳税人的钱被浪费掉,他们恐怕不会太高兴。”富豪之二又圆又白的胖脸被焦虑与强压的怒气憋得又红又紫,当看到面前一帮人依然只知道说“我们已在努力侦查,请镇惊”时,他的拳头月攥越紧,如果给他一个酒瓶,恐怕下一秒就会砸到安全部长或者***长的头上。

身为一个资深pol.ice,安德烈从没觉得有如此丢脸过,“我们深切理解各位现在的心情,有案件一定有破绽,各位稍安勿躁。相信我们警方……”

安德烈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衣领已经被那个突然跳起来的俄罗斯人揪住了,一串愤怒且不太标准的英文响彻房间:“相信?我儿子已经失踪十天了!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十天都破不了案子!还有颜面要求我们的信任?”

俄罗斯人的拳头被穆野凉捏住,他冲对方一笑,用流利的英文道:“先生,不要动不动就说别人没用。如果**没用,那当初你们替子女安排的所谓顶级保镖们,岂不是更没用?说气话除了让彼此更加不高兴外还能有什么?难道你们不愿意坐下来,大家冷静点,好好研究一下绑匪为什么仅仅要你们聚集到这里,却丝毫不提别的要求?”

望着穆野凉不卑不亢的脸俄罗斯人放下了拳头。这个中国人的眼睛里,透着一般埋在真诚下之下的压迫感。金融界里身经百战的俄罗斯人阅人无数,这种感觉,只在他在面对真正强劲对手时,才会有。

安德烈落下俄罗斯人的手,没用发火,只说了一句:“我也有个女儿!”

室内的气氛,有了些许缓和。那些级别远远高过穆野凉的高官们,略略松了口气,心头默默感谢这个一直淹没在人堆里,之前丝毫没有引起他们重视的中国**。

这时,音调各异的手机短信铃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来,各位富豪们不约而同掏出了手机。一条群发短信——“DGSE的咖啡还不错吧,各位不妨再多留48小时,然后请爸爸妈妈们准备你们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到罗浮宫里最漂亮的蒙娜丽莎面前等候。也欢迎无关紧要者同行。”

而最近的那位被绑架者,夏洛特•贝鲁尓的父亲,在这条群发短信之外,还额外收到了另一条短信——“贝鲁尔先生,您的衬衣扣子是否要重新扣一下?”

着装一贯谨慎的吕克•贝鲁尔,衬衫上第二颗扣子系在了第三个扣眼上,而他路上都没有发觉,当然,别人也没有留意到这个小细节,这个时候,谁还会把心思放在这种小事上。但,如果第一条短信是一个炸弹,那么第二条短信,就是一颗原子弹。连身边人都未曾发觉的事情居然被绑匪看得一清二楚,还是在连苍蝇都飞不进来的DGSE秘密会议室里。所有官员们的脸色统一变白。安德烈跟穆野凉也难掩心中惊讶,面面相觑……

作为绑匪短信里的“无关紧要者”,两个钟头后,几乎半个巴黎的警力朝卢浮宫进发,以先遣部队之名。

“卢浮宫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罐头了吧?被**塞-满。”穆野凉看着在前头排成了一条长龙的警车,闪烁的警灯投射在灰色的公路上,慌张而缭乱。

安德烈狠狠吸了口烟,加大油门:“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混蛋应该被拆成零件扔进塞-纳河!”

穆野凉笑着转过头,看似无聊地望着车窗外飞速退后的风景,一抹幽寂浮在眼底,如遮住满月的雾气。

【四】

从踏进卢浮宫的金字塔入口开始,十位富豪的脸上比任何时候都紧张。

现在的卢浮宫不再是供人欣赏与膜拜的世界博物馆了,而是一座等待生死判决的法庭。从收到绑匪短信的两小时后,卢浮宫便非常闭馆了。

先遣部队们在宫内宫外都做了地毯式搜查,没有任何异常。富豪们焦躁地在德农馆里来回踱步,防弹玻璃里的蒙娜丽莎一如既往地微笑。不过,也许是心病作祟,画中那双充满魔力的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有那么点讥诮的意思,让富豪们颇不自然。

他们每人手中,都提着一款式样各不相同,但又相同低调的深色皮箱。里头的东西,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咋舌。有世上最大,品质最顶级的钻石“非洲之星”,有来自遥远东方,千年历史的夜明珠,也有新一期中东某国石油开采权的合约书,甚至还有金额过百亿的银行本票。按绑匪的要求,他们带来了自己认为的,最珍贵的东西。

时间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慢,除了馆内此时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以及交错纵横的警惕视线之外,在没有别的动静。一直到日暮,绑匪不再有任何信息传来。全副武装的**与探员们,围绕在富豪四周,握枪的手已经渗出了汗,心脏保持着高频跳动。

当最后一缕阳光从城市的边缘彻底消失后,馆内的温度开始了某种奇怪的下降。安德烈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变成了冬天才会有的白雾……现在是七月啊!

一个小时前,穆野凉接到中国国际**总部的电话没要他即刻赶回巴黎安全总部,有新任务。如果现在他也在的话,安德烈猜测这个像鹦鹉一样多嘴的小子一定会大呼小叫,然后就这种奇怪的气温变化发表荒唐的言论。

就在安德烈分神的刹那,光滑的地面下突然窜出了一道灰影,对,的确是从厚厚的地底一冲而出,然后呈漩涡轮状飞速运动,眨眼间便在富豪们与pol.ice们之间“划分”出了一条河一般的灰黑“隔离带”。

呼啸的气流扑面而来,给皮肤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安德烈只觉双眼像被一双冰硬而粗暴的手死死捂住,视觉在这种莫名的痛楚下瞬时丧失。彻骨的冰冻感,从眼皮急速扩散到全身,整个人如同被凝在了顽固的冰块里。

这样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但是,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花去了一百年时间,从地狱返回人间。

当然,片刻的失神后,众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些尽在咫尺的富豪们。庆幸的是,他们四肢健全,一个没少,均茫然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但,不幸的是,他们手里皮箱统统失踪。还有一个细节,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发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发觉——他们十个人的颈动脉上,都有一个细微到难以用肉眼发现的针眼。

“我是在做梦么……”有个小pol.ice暗自嘀咕。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超自然,不相信鬼神,连对上帝的信仰,也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

但,那些被富豪们紧紧握在手里的,装满了“珍贵无比”的物件的箱子,就这样在眼皮底下,被席卷一空。关键是,根本没有看清来者何人,用什么方式从万夫当官的场面下,成功干出了这种事。

富豪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很像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蒙娜丽莎仍在墙上微笑,他们的脸色越难看,她的笑容越美丽,鲜明的映衬。

安德烈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连声跟自己说,刚刚看到的,可能只是幻觉。可是,当差二十年,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矛盾地怀疑着自己的眼睛。这时,电话响了,安德烈稳稳神,掏出手机一看,号码显示是pol.ice总部。

“喂?”他按下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些。

“穆野凉?他回总部去了。什么?在医院?”安德烈的音调越来越高,脸色也越来越不对劲,“三天前被人发现?这怎么可能!这几天他一直好好地跟我在一起!”

四周的骚动越来越大,很快淹没了他的声音。

【五】

陆阿藏站在这条绵延弯曲,复杂又精确的地下隧道的尽头,不得不叹服那群连人话都不会说的鼹鼠精,这些低等的小妖仅仅用了不到24小时,便完成了人类在正常情况下起码要一个月才能竣工的浩大工程。

从囚禁她的地方到这里,陆阿藏走了一个钟头,身边还跟着三个人。不,是三只妖怪。

两头长得差不多的野猪精看起来依然那么蠢,穿着相同的T恤,露着獠牙,口水嗒嗒地紧跟着她,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上各自捏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棍。

陆阿藏当然知道那是改良过的电棍,还是远不止两万伏的那种。她感兴趣的绝不是野猪或电棍,而是一直走在她前头的男人。摇晃不定的光束下,宽大风衣敞开在他瘦而高挑的身\_体上,一头灰色的发丝泛着幽暗的光泽。模样是看不见的,因为他戴着面具,跟她在墙上看到的那个怪人相同的面具,一张笑脸。直觉告诉她,这男的跟墙上怪人不是同一人。他也是一只妖怪,但物种不明,陆阿藏问到了他的妖气。而且,刚刚被他从那间五星级囚室带出来,坐在电梯直达这条地下通道的起点时,她看见一只健硕的棕毛鼹鼠精,领着一班同类从暗处冒了出来,立起身-子在他脚边用妖精语叽叽咕咕。

妖怪无国界,妖精语全国通用,陆阿藏断断续续听到“已经打通”、“出去就能看到”、“报酬呢”之类的话。

男人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几头力大无穷的野猪精扛着数十个木箱走出来,放到鼹鼠们面前。陆阿藏偷偷瞄了一眼,木箱上印的是“某某牌猫粮”。

鼹鼠头头指挥下属们,欢天喜地地扛起木箱离开。

“还是到城里才有饭吃啊!虽然猫粮不如虫子好吃,总比饿肚子强!”

“是啊,老家的野地上全是人类的工厂,连草都不生一根了。幸好跟着老大出来了!”

“要是咱们不是鼹鼠是人类就好了!”陆阿藏听到其中两只这么说着。

隧道尽头,是一堵被破出一个大洞的钢制墙壁,墙壁后是一个约二十平米的房间。说房间好像不不准确,这个“房间”更像个用玻璃制成的大立方体,除了立方体中心位置中有一束约一米高的晶簇状容器外,空无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试管状的密封透明容器,一头是金属压嘴,里面,浅浅一层血红色液体,随着管体的倾斜缓慢流动。

他看向这个玩意儿的眼神,有一种是在的重量,仿若手中不是个玻璃管,而是一条命脉。

“夏洛特小姐,这边请!”男人把她领到了立方体正面,将试管对准玻璃中心处一块四方形区域,用力一压。

试管里的粘稠液体从压嘴处均匀喷出,变成了一团红色的雾,附着在厚厚的玻璃上。奇特的嘶嘶声后,血雾完全渗进了玻璃,一个蓝光暗闪的六芒星印记浮现出来。

“麻烦先把右手放上去,然后再放左手。”他客气地吩咐,指着六芒星。

陆阿藏乖乖照做,她是人质,要尽本分,何况背后还有两只举着电棍的野猪精看着。

一排闪烁着绿光的数字在六芒星里呈立体状逐渐显现。

“麻烦把左眼凑到离六芒星最近的位置,然后再左眼。”男人继续吩咐,陆阿藏继续照做。

一个拇指大小的红色圆圈从六芒星中间浮现。男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细针,往陆阿藏的左手食指上一扎,再把这冒出血珠的手指朝红色圆圈上摁了下去。

陆阿藏只觉空气里一阵微颤,一道白色的细线从六芒星的正中延伸而出,将面前这扇“玻璃墙”一分为二,并朝左右打开了来。

“把晶簇上那个蓝色的菱形块拿出来。”男人说着,没有要跟她一道走近立方体的打算,递给她一个金色的四方小匣子,“放到这里头。”

“哦……”陆阿藏装作怯怯地点头。

当她的手指触到那块悬浮在晶簇上的蓝色菱形块时,她感觉到了彻底的冬天,从皮肉深入到血脉。虽然只是刹那,却深得让人害怕。她定睛一看。这蓝色的晶体里,包裹着一滴眼泪状的白色絮状物,仿佛还在缓慢流动,像宇宙里的星云,看得久了,令人眩晕,她赶紧将菱形块放进金匣子,走了出来。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移动。陆阿藏鬼使神差地问男人:“上面是哪里?”

“卢浮宫。”男人从她手里小心接过金匣子。

【六】

男人在前,野猪精在后,陆阿藏夹在中间。

回去的路上,野猪精们明显比来时兴奋了很多,叽里呱啦嘀咕着。男人埋头赶路。一言不发,紧-紧-抱着那个金匣子。陆阿藏注意到,他们拐进去的岔道,不是来时的那条。

直到一层清凉月色洒落微烫的面颊,陆阿藏才发觉,地道的另一个出口,不是通往她待过的五星级囚室,而是一片玫瑰园,满地的杂草里,零星开着几朵红玫瑰,别的都枯萎了。园子的背后,是一座普通的白色三层小楼,颜色已经不干净了,爬满了尘土与腐蚀的痕迹,连窗户都是残缺不全的。这里似乎是个长期无人居住的废屋。

男人的脚步踩过玫瑰园,碎叶枯枝咔咔作响。走出园子,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片刻,朝两只野猪精挥挥手。野猪精们小跑着上来,男人将金匣子朝前一送,说:“这个东西,你们俩替我带回去交给他。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晚一点回去碰头。”其中一只野猪精,像接过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一样,咽着口水,把金匣子紧-紧-抱在怀-里。

“去吧,最近的路就是绕过这房子,穿过那块山地。以他放在你们体-内的东西,你们应该很容易就能到达了吧?他还在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男人如是说道。

野猪精们互望一眼,乐不可支地点点头。

“嗯!”野猪精们居然还能说好一口地道的人类语言,拍着胸口道,“我们办事,你放心!”

男人示意他们快走。就在野猪精们转身离开的刹那,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看似普通的签字笔,按了两下笔头,一道小而耀眼的花火从笔尖处刷一下闪过。

几乎在千分之一秒内,他的笔尖先后戳在了野猪精的脊背上。扑通两声闷响,两头野猪精倒地不起。

男人用脚踹了踹他们,没动静,收起那支笔,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穆野凉的脸。

陆阿藏望着那张在夜色下也鲜明的年轻面孔,本能地装出恐惧不已的模样,朝后退着步子,心下却寻思,长得这么好,哪行不好做,偏偏跑去做绑匪,可惜可惜。这世界真是越发疯狂了。

“行了,别做戏了,陆阿藏。”穆野凉冲她摇了摇手。

除了跟她签下契约的人,不可能有谁知道她的名字。少许的诧异之后,她撇撇嘴走到他面前,一改富豪女儿的柔弱恐惧,微笑着问:“先生就是跟我签契约的那个……”

“对,我是你的雇主。”他爽快承认,俯身从野猪精旁边拾起金匣子,打开,然后从身上摸出一个跟烟盒差不多大小的白色盒子,从里头抖落出一块蓝光幽幽,跟之前陆阿藏胡来的那块菱形体几乎一模一样的玩意儿,将它跟晋小子里的菱形体对调过来。

办妥这一切后,他将金匣子放回野猪精身边,将装着真正的菱形体的烟盒小心收回自己身上。

“这个模样还不错吧。”他指指自己的脸,“我照着一个中国**的模样变的。”陆阿藏笑笑,不置可否。

“我知道,在一只无相面前夸赞自己的变身术实在是班门弄斧。”他自嘲地说,“你可以尽情的笑话我。”

“嘲笑你不在你我的契约范围之内。”陆阿藏耸耸肩,看看像死猪一样瘫在地上的两个大家伙,“你要搞出怎样的卵子,都与我无关。我只照契约规定办事。而且,我得提醒你,我们的契约还有三天就到期了。届时你眼前的这个夏洛特将不复存在。”

“三天……已经足够了。”他的眼里燃起了烛火般的希望,但转眼便被一种更深重的难过熄灭掉。

“总之,契约未满,你依然是夏洛特,记住这点就好。”他走到房间那排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木梯前,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坐坐吧,我们得等那两个家伙醒过来,我才好向人交差。”

陆阿藏坐到他身边,看看天空,没有星月的踪迹,像块呆滞的黑板,微凉的夜风从玫瑰园上飞过,发出不动听的沙沙声,前头那两只野猪精,似乎陷入了某种深度酣睡,还打起了呼噜,嘴边的口水都要流成河了。

真是不美丽,真是不浪漫。陆阿藏以为自己不是在巴黎,而是在某个肮脏无序的普通小镇子。

“这片住宅区,其实离市区也不算太远。”他洞悉了陆阿藏的心思,看着栅栏外头被荡平出来的空地,说,“这里的居民全部被驱逐了。夏洛特的父亲,计划要在这里建一座顶级设施的医院。顶多一周之后,我们现在坐的地方,包括两旁所有还没有被拆除的房屋,将全部夷为平地。有个老头死都不愿意搬离住了一辈子的家,后来这老头就失踪了。”

陆阿藏不以为然,冷笑:“这种事不少见吧?强者牺牲弱者来达到自己的欲望,是否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

“哈哈,比起进化论,我还是更喜欢相对论。”他的笑声渐渐消失,目光变得辽远,“任何存在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强者,也没有绝对的弱者。我们只有自己。”

“不懂,我跟爱因斯坦不熟。你说的有点深奥了。”陆阿藏老实地说,她历来都是个头脑简单,不愿意去想太深的家伙。世界,以及人类对她的意义,只有一个——扮演。她从各式各样的“扮演”中,获取利益,获取尊重,或许一切她从前渴望得到但总是不可及的东西。她满足这样的生活,起码她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房子,就是那个失踪老头的家。”她回头看着身后那扇破朽的木门,邪邪道,“你说,那个老头会不会被谋杀了,尸体就藏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个地方?”

“如果你无聊,可以去干点别的,但不要吓唬我。”陆阿藏白了他一眼。话音刚落,一阵异于之前的大风突然扑来,身后的门窗吱嘎作响,屋子里,似有什么东西落下地,发出砰一声响。

陆阿藏只觉得背脊一寒,从木梯上跳了起来,紧张地望着那扇大门,好像马上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那扇门里冲出来一样。果然,那扇门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就在这时,与屋子相邻的小路上,传来吱嘎一声响,一辆自行车停在了屋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戴着棒球帽,提这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从车上跳下来,匆匆忙忙地朝他们这边跑来。

一个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从那鬼屋入口般的门缝里,探出了头。

只是……一只普通的,像个毛球一样的,小狗。

男孩从陆阿藏他们身边穿过,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那双黑亮的眼睛分外专注,只注视着那只胖乎乎的小狗。他温柔地地将它抱起,数落似的轻点着它的鼻子,嘴里依依呀呀说着陆阿藏听不懂的音节。这男孩是个哑巴。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孩子么?”陆阿藏熟练地比划着手语,问这个冒出来的小男孩。

小男孩这才警觉地看向她,然后摇头,用手语问:“你们是来抓走它们的么?”

她跟男人互看了一眼,说:“它们?我们只是路过,顺便坐在这里休息一下而已。”

小男孩松了口气,转身推开了那扇房门。一阵灰尘的味道扑来,小男孩不以为意,走进门里,熟练地从门口摸出一把手电,按亮,口里发出“啊啊”的呼唤。

悉悉索索的响动中,一只体态瘦弱的金毛犬从房里的暗处小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只追逐嬉戏中的小狗,模样跟刚刚溜出门外的那只一模一样。

小男孩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小包狗粮,软面包,红肠,以及一瓶干净的水。金毛犬一家吃的很高兴。

小男孩还很细心地把红肠掰成小块,方便小家伙们吞食。陆阿藏他们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这些狗狗是……”在狗狗们用餐完毕,小男孩走出来时,陆阿藏问他。

“昂利爷爷不知道去哪里了,Bell一直在等他,哪里都不肯去。如果我不来,她跟她的孩子们都会饿死的。”小男孩认真的比划。这是,陆阿藏看到这孩子的脸上,有好几块淤青,还有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

她问他怎么受伤的。这样的伤口,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小男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所谓地笑笑:“没事,学校里几个顽皮鬼的恶作剧。”

“因为你不会说话,所以他们欺负你?”陆阿藏突然问。

小男孩沉默了片刻,仰头朝她吐吐舌-头:“没什么的。我得走了,要是被我爸爸妈妈知道我偷家里的东西来喂Bell一家的话,他们会揍我的。”说完,他正要走,却冷不丁看见躺在地上的两只野猪精,不由得奇怪地问:“那两个人怎么了?”

“哦,他们走路走太累了,所以睡着了,一会就会醒。你快走。”男人拍拍男孩的头,“对了,这个给你。以后你不用偷家里的东西来喂狗狗了。”他摸出一沓钞票,塞-给小男孩。

“快回家吧。”陆阿藏蹲下来摸摸男孩秀气的脸,“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被人欺负!我强,则敌弱。”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了这对有些奇怪的男女一眼,骑着自行车跑了。

“这孩子应该有更好的生活。”陆阿藏有些惋惜。

“你觉得他心地好,却又聋又哑,还被人欺负,上帝好不公平。对不对?”陆阿藏他如是问道。

“如果他强大起来,不要再做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陆阿藏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很认真的说。

男人摇摇头,没说话。野猪精们还在酣睡,呼噜声此起彼伏。到目前为止,这是个相当宁静的夏夜。

【七】

几百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陆阿藏与她的雇主。

pol.ice们收到了可靠的线报,绑匪就在这片拆迁中的住宅区,连他们在那座房子前,都说得一清二楚。

来这里围剿绑匪的指令,是从pol.ice总部发出的。无人敢质疑,无人敢耽搁。

安德烈觉得自己很傻,全巴黎的pol.ice都很傻。被人牵着鼻子胡跑一气,这种感觉太坏了。

那座被重重包围的屋子外头,明明白白地站着那个叫穆野凉的交货,他跟他在一起合作时间虽然不长,可他绝对不会犯下连身边人的身份都没搞清楚的低级错误。穆野凉的全部资料,都跟系统里的存档完全吻合,连指纹都相同。怎么可能会发生,身边明明又一个活生生的穆野凉,电话那头却告知又有个穆野凉被人发现昏死在十二街区的垃圾堆里,送进了医院。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个穆野凉!而且,其中一个还被冠上了绑匪的名号。安德烈的脑细胞乱得一塌糊涂。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们在这里?”陆阿藏用眼神向男人保证,自己绝对不是内--奸-。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他的目光落在还没醒来的野猪精身上,“当然也不可能是他们。”说着,他看着四周荷枪实弹的**,笑,“这么多人来,太浪费资源了。”

陆阿藏以为,这些pol.ice应该像往常一样,先喊一通“你们已经被包围,放下武器出来投降”之类的口号,再来决定下一步行动。

可这次几乎所有的枪支,都在第一时间上膛,一触即发。只要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子弹会把他们打成筛子。

当然,夏洛特会变成筛子,这个变幻出来的身\_体会死去,但陆阿藏不会。所以她没有任何畏惧,并且相信,身边这个男人,她的雇主也不会有问题。从来没有哪只妖怪会惧怕人类的子弹,真的。

她想看看,这群人类打算干嘛。毕竟她现在是夏洛特,如果身边这个冒充pol.ice模样的男人被定罪为绑匪,那她就是最好的人质。可是,所有的枪口并没有因为“人质”的缘故而有所顾忌,那些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只等一个命令。

“准备!”现场指挥官,那个穿着厚厚防弹服的秃顶中年人,举起了手。这就要开枪射杀了?陆阿藏奇怪了,她就在绑匪身边,难道不管她的死活?

“住手!”安德烈大喊着跳出来,跑到指挥官面前,大声道,“谁允许你们现在就开枪的?你们看到那个人是谁了么?他是中国**派来协助我们的!还有他旁边的人,那是夏洛特•贝鲁尔!你们居然开枪?”

指挥官冷冷地盯着他:“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是照命令办事。”

“狗屁命令!”安德烈狮子般大吼,“我们是pol.ice,不是刽子手!怎么能不查清楚就直接射杀对方!这不合规矩,还违背人性!”

“你无权干涉上级的命令。”指挥官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彪形大汉上来,作势要将安德烈架走。

安德烈一掌劈开朝他伸来的大手,跑到了包围圈跟房子中间,举起枪大喊:“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你们有胆子就拿枪轰暴了我的头,然后再去杀绑匪!不过在这之前,谁上来我就毙了谁!”

“真是个混蛋!”指挥官咬牙切齿,对身边的人附耳吩咐了几句。

“他是个好人,只是脾气坏了点。”男人看着挡在他们前方,阻止**们开枪的安德烈,对陆阿藏说道。说罢,他从地上拾起了一片枯叶,不动声色地朝安德烈掷去。

安德烈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像被一只蚂蚁叮了一口,一种麻痹感顿时蔓延到了全身。倒地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站在屋子前的“穆野凉”,他不知道这个穆野凉跟躺在医院里那个穆野凉,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只看到他用夸张的口型对着自己说了一声谢谢。

为什么要说谢谢……安德烈不明白。他刚一倒地,便被两个**脱离了危险区域。子弹呼啸着,落雨般密集地朝陆阿藏他们俩飞来——她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大规模的“捕杀”,以前顶多帮过自己的雇主挨一颗暗杀性质的子弹而已。男人拉着陆阿藏的手熟练而快速地闪避,问:“好玩儿么?”

“我可不喜欢被人当靶子玩儿。”她没好气地回答他,“赶紧走吧。”

“得带上我的野猪弟兄一起走。咱们一人扛一只吧!”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陆阿藏话没说完,却见他脸色一变,暗叫了声:“不妙。”

再看他的胳膊上,不知几时出现了两个弹孔,紫色的血从里头缓缓溢出。人类的子弹,是不可能打伤妖怪的。

陆阿藏拽着受伤的他快速移到了屋后。他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说:“这些普通的子弹里,混了几颗血银弹头。”

用从七种不同种类的黑色动物血液中提取出的混合物,再配以适当比例的纯银溶液而生成的“血银”,是对付妖怪的利器,有许多猎人喜欢在子弹或者武器上加入血银,一旦妖怪被含有血银的武器击中,就会像普通人类一样受伤,甚至死亡。但是,血银的制作方法,甚至于血银这种物质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是普通人类所能知道的。有人成心想至他们这两只妖怪于死地。

攻击仍在继续,全巴黎的火力都集中在了一起。可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只有一缕白白的烟雾,袅袅冒出。

指挥官下令停火。众人小心逼近屋后,一看,地上除了躺着两个睡得像死猪一样,头上长着角的奇怪大个子男人外,再无他人,只有一套男人穿的衣裤,孤零零地遗落在不远处。

【八】

原来这家伙的原身是只灰色的兔子……

陆阿藏看着蹲在自己怀-里,左肩上流血不止的“他”。

幸亏那只树妖当年教过自己一招很有用的逃脱之术,否则,她跟他,很快就会成为血银子弹的牺牲品。

行走在夜色下的树林里,她不辨方向,乱走一气,心有余悸。好像,还没有哪一次的生意,搞得像这次那么狼狈。他被血银子弹伤的很重,不过,幸好没被打到头,否则,神仙都难救。现在要去哪里,陆阿藏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要先找个地方让自己的雇主把伤养好,不然,自己找谁要酬劳去?

她手摸到衣兜里那个四方形的白盒子。这是他的东西,刚刚随着他变回了原身而掉了出来,虽然她至今也不知道那个蓝色的菱形体究竟有什么玄妙,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但,她还是会替他好好收着。她始终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妖怪吧。

正想着,前方的树丛间,影影绰绰地晃过某些东西。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怎么回事,前头的几棵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两只一脸凶相的野猪精从树后谱了出来,三两下便将她摁倒在地。

她甚至都来不及喊出声,一个冷硬的金属物便触及到了她的额头,白光闪过,她身-子一软,连眼睛都没有闭上,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九】

还好,她没有像恐怖电影里的那样,被变态弄晕之后,在紧紧束缚住全身的皮带或者铁箍之类的玩意儿里醒来。她被肖邦的《夜曲》唤醒。

雪亮的光环在头顶上晃动,这种苍白而犀利的光,让她想起手术室里的无影灯。她躺在舒适宽大的白色沙发上,行动自由,四肢健全,连个擦伤都没有。

“我喜欢这首《夜曲》,它让我想起家乡,还有很多遗落的回忆。”一个沧桑的声音,在她对面响起。消瘦的男人,戴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具,胸前挂着一块老式怀表,坐在一架钢琴前。看起来并不够完美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熟练地来回。

他的身-下,不是舒适的钢琴凳,是轮椅。这个房间太大,大到任何一个声音都有回响。优美的琴声因为这种独特的“伴奏”,透出了一种诡异的诱惑。

房间里,活的,只有她跟弹钢琴的人,以及一只匍匐在弹琴人脚下的,受伤的灰兔。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沙发,一架钢琴。满眼的雪白,干净的不像是地球上的地方。

陆阿藏坐起来,朝沙发一角缩了缩。她现在还是夏洛特,这一点她绝不会忘记。

“夏洛特小姐。”琴声突然停下,戴着面具的脸孔转向她,“哦,不对,陆阿藏小姐,妖怪里的稀有物种,无相。”

好像,这是第一次在契约到期前,自己的身份被外人识破。陆阿藏长长吁了口气,直起身-子,从沙发上爬下来,鼓掌:“夜曲弹得不错。”

“谢谢。”男人朝她颔首,面具下有淡淡笑声,“我只会弹这一首。”

“说明你很专一。”陆阿藏起身,看着他脚下的兔子,“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我只是个收钱办事的替身,我除了扮演别人,没有别的价值。你抓我来这里并不明智。当然,我对你的身份也没有兴趣。不过我希望你暂时别伤害那只兔子,因为,是它雇佣了我。在拿到我的酬金之前,我可不希望它有什么闪失。”

“我喜欢爽快的人。”他按下轮椅上的按钮,轮椅自动转了方向,朝陆阿藏这边移动过来,停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你一点都不怕么?”

怕?她从他身上的气味断定,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妖怪不会惧怕人类,畜除非极厉害的猎人。眼前这个人没有猎人身上的利气,她甚至嗅到了一种真实的脆弱。

何况,她是一只无相,无形无相,长生不死。没有任何人可以拿走她的性命,再厉害的妖怪,再厉害的猎人,都不能杀死一只无相。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让她死去。但她认为,这种情况应该永远都不会发生。

她还是爱惜自己的生命的,觉得这样活着挺好。虽然一活就是成百上千年,的确有些乏味。但,她已经习惯了。

她不太习惯像很多伟大的人那样,去探索生命的意义。对她而言,活着就是可以呼吸,可以看,可以听,可以用不同的身份打发无聊的时间。她有什么理由去惧怕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类?不论她身后,有怎样强悍的背景。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你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还是愿意听的。”陆阿藏笑笑,“反正我这次的契约还没有到期,我依然是夏洛特,你的人质。”

“你有没有怨恨过自己?”男人突然问,“如果有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没有健康与非健康,聪明与不聪明,美丽与不美丽的区别,没有贫富,没有等级,大家都是相同的,面对一切都是公平的……万物平等,你说这样好不好?”

陆阿藏抿了抿嘴唇,很久,她垂下头,笑道:“当然很好。但是,那只是个肥皂泡一样的理想。世界上的一切,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在一条公平的起跑线上。”

“来。”男人脱下了皮手套,朝她伸出手,那只手,瘦的皮包骨头。

陆阿藏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截冰凉的枯骨,会给人带来一场噩梦的感觉,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

轮椅朝东面的墙壁移去,陆阿藏跟着他缓慢前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大小的遥控器,摁下去。

眼前厚重的墙壁,朝上打开。阵阵滴滴咔咔的电子仪器声音,混合着人类略带嘈杂的交谈时,气浪般从墙外的世界冲进来。陆阿藏的眼神,凝固在了惊诧之中——

脚下约十米深的地方,是一个用钢化玻璃搭建,合金镶边的巨大实验室,程一个标准的六边形,完美的堪比一颗切割上乘的钻石。一众身着白色防辐射服的人或坐或走,在一排排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电子仪器前忙碌,两条直径约三米的粗大管体,一南一北从实验室的两个对角外延伸进来,在中心处的空置区域上对接,天线般粗细的音色长针从对接处探出,直刺空中,出了实验室的顶棚,继续往上,像童话里不断生长,一直长到天空的豆芽一样。

灯光在闪烁,一起在运作,某种特有的震动在两条罐子里来回,脚下的实验室,像一个蠢蠢欲动的宇宙。

陆阿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宇宙”来形容这个地方,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这……”她舌-头略有些打结。

“这是我自己的,仿强子对撞机。”男人缓缓摘下了面具,已经不年轻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左额头明显比右额头凸出一块,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大小不一的孔,生在一块瘤子似的肉块上,连嘴也是歪的,说话时,会时不时有口水流出。

陆阿藏没有见过长相如此不堪的人类,这样的外表,是比妖怪更加妖怪的。但,她分明从这张怪物般的脸上,看到了超乎常人的自信,以及兴奋。这些东西,是会给人带来光彩的,哪怕是一个坐在轮椅上,面目尽毁的人。

“仿强子对撞机?”她听过这个名字,隐隐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玩意儿。

“将我要的东西分解为粒子,利用强子对撞机的原理,将他们划分为两束质子流,在机器里以光速对撞,对撞成功后,这台机器不但能产生超过7万亿电子伏特的能量,还有我最想要的异离子,当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们通过那根针,输送往地球最高的地方,然后内部膨胀,爆炸,它们的力量,将会散布到整个地球。”他的声音兴奋得有些颤-抖,“我要感谢你,是你替我拿到了海王星。而你,也将有幸见证一个伟大的时刻。”

“我没兴趣见证任何东西。”陆阿藏把目光收回来,“我只照契约办事。”

“你会有兴趣的。我研究过无相这种妖怪。”他笑得很古怪,“如果你不是讨厌自己,是无法变成一只无相的。”说罢,他按下遥控器,墙面恢复正常。

他回到钢琴前,轻轻抚摸着挂在胸前的老怀表,喃喃道:“很快就会成功了。我们需要一个新的世界。”他吻了吻那块怀表,“我很想念你。”

许久,他的目光落在流血不止的灰兔身上,叹息,说:“你还是让我失望了。你以为你做的我都不知道么?”他指着自己的头,说:“我的这里,不是你能打败的。一切都会按照原计划进行。虽然我极讨厌被判,不过,既然血银子弹都不能要你的命,那就留下来,看这场巨变吧。”

他移动到西面的墙壁前,按下轮椅上的某个开关,一块矩形的区域顿时凹陷出去,留出一条通道。

“你们都要记住。”进入通道前,他回头,对陆阿藏以及灰兔说,“你若能创造一个世界,你就是神。”

“你为什么想当神?”陆阿藏问。

轮椅停止了移动,男人没回头,只呵呵地笑,说:“你也想过吧。只是你最终没有办到。”

一本极旧的羊皮纸封面的小册子被扔到她面前。

“它跟了我很久很久,随时提醒我应该做什么。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叻,送给你当八卦杂志读一读吧。哈哈哈。”他消失在通道之后,墙壁恢复正常,整个硕大的房间变成了牢固的囚室。他一定是个疯子,陆阿藏认定。

可是,疯子与天才,不过隔着一条线。

【十】

她拾起那本册子,跑到灰兔身边,问:“兔子,你没事吧?连话都不能说了?”

灰兔转动着毛茸茸的耳朵,虚弱地回答:“血银子弹很讨厌。让我再休息一个小时。如果你无聊,就看看他给你的东西。也许你心里的问题,会有答案。”

好吧,陆阿藏承认,她的心里早已经挂满了问号。从她看到脚下那座深埋地底的实验室开始,她便明白,这场绑架案,根本就不是以绑架为最终目的。

她把灰兔抱到沙发上,自己窝在另一侧,翻开了那本被时间染黄的册子。

是一本日记,扉页上落了一个名字——肖恩。

陆阿藏能看懂任何一种语言,但这本册子上的笔迹,是她见过的,书写最漂亮的法语。

3月1日天气:晴朗

我听见屋顶的鸟儿在谈论,明天会下雨。我跟妈妈说,她说小孩子不能撒谎,鸟儿是不会说话的。可我听见了。

从我出世的第一天,我就听见护士的尖叫,听到她们悄悄说,妈妈生了一个畸形的怪物。

那时候,我在婴儿床-上百无聊赖,我的床在育婴室最角落的地方。别的孩子,每天都有许多亲友来探望,我没有。除了爸爸妈妈。

两只蚂蚁爬上了我的床头,我看到它们变成了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真有趣啊。她们跟我聊天,说我是唯一能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孩子,说我真厉害。

我很高兴,我不再无聊。蚂蚁姑娘们每天都来看我,还为我带来甜甜的浆果。可那天清晨,蚂蚁姑娘只来了一个,难道另一个在睡懒觉?原来,她的伙伴被人踩死了。

她说,蚂蚁家族活得很辛苦,很小心,因为它们太小,太弱,人类一个小动作,对它们就是致命的。我跟她说,我不会伤害你们。

第二天,妈妈抱着我回了家。我再也没见过蚂蚁姑娘。

9月13日天气:雨

爸爸妈妈跟镇长吵了一架,因为他不批准我去学校读书。今年我已经十岁了,同龄的孩子每天都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从我家门前经过。

听说,学校是一个能学到很多东西,认识许多人,收获很多快乐的地方。我想去读书。

昨天,我跟隔壁的大卫说,我想跟他一起去学校,哪怕只是看看也好。大卫同意了。我真高兴。

大卫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他偶尔会对我恶作剧。

9月14日天气:雨

我被大卫推到学校后头的空地上,他把我从轮椅上推下来,把轮椅拖到了河沟里。

学校里的孩子朝我扔石头。他们嬉笑着,说比比看谁仍的更准。我听到有人在喊:打死这只怪物!

对,他们是英勇的骑士,我是丑陋的怪物,阵营分明。妈妈流着眼泪把一身伤痕的我带回家。

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他们说我要上学这种话了。

童话里的怪物,是要吃人的,可我不吃人,这样也是怪物么?我有点不明白了。

1月8日天气:阴

大卫结婚了,新娘真漂亮。他们搬去了巴黎。

隔壁的房子有了新主人。我看见了一个白头发老头,身后跟着一个个子小小,一头金色卷发的姑娘,提着乖巧的旅行箱,脸蛋像秋天刚刚熟透的苹果。

我躲在窗帘后,悄悄地看。

1月19日天气:晴

克拉瑞给我做了苹果薄饼。

她是唯一一个,见到我的样子也没有尖叫的姑娘。她说,她听到我弹琴,那琴声是她听到的,最美的声音。

对,我有一架二手钢琴,是我用替人写论文,写书稿赚来的钱买的。

我没有念过书,是爸爸妈妈教我识字。可是,当我看到那些让别人头疼的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等等一切难题时,我轻易就能写出答案。我帮一个学物理的人写的毕业论文,在他的学校引起了轰动,他们说那不可能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能写的出来的。的确不是,因为我连一天学都没上过。

能赚钱,我很高兴。我其实不太喜欢帮人写这些东西,我喜欢弹琴,肖邦的《夜曲》,我只听了一次就爱上了。

没有曲谱,没有指法,我在我的二手钢琴上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克拉瑞说,她喜欢我弹琴时的样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光彩。

3月27日天气:雨

克拉瑞被她的爷爷锁在了阁楼上。

跟我交往,是禁忌。好姑娘不应该跟一只怪物来往。

我把钢琴拖到离窗户最近的地方。

从清晨到日暮,我一遍又一遍弹奏《夜曲》、

我知道,她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我的曲子,只为她而弹奏。

4月26日天气:阴

隔壁的房间空了。

克拉瑞被她的爷爷强行带去了波兰。听说,那里有个有钱又英俊的男人,在等他的新娘。

我的手里,捏着一个怀表,这是克拉瑞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每次听我弹琴,时间就被凝固。

我趴在钢琴上睡着了。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流进了琴键间的缝隙。

6月28日天气:晴

妈妈跟镇长起了争执。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镇长他们“建议”我们搬离镇子。他说所有居民都表示,不愿意看到这个“和平安乐”的镇子上,有一个随时会吓哭小孩子的“怪物”。

妈妈不肯。

晚上,一帮人闯进了我的家。家里的许多东西都被砸坏了,包括我的钢琴。

“你这样的怪物也配弹钢琴?”离去时,有个小眼睛男人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坐在轮椅上,看他们趾高气昂地走出我的家门。

我的心,一点一点冷却。

8月2日天气:雷雨

镇子里爆发了一种怪病,像瘟疫。许多人奄奄一息。

镇子里那个灵媒说,是我的存在,导致了不幸的降临。他们要动用私刑,烧死我。这个镇子很偏僻,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为外人所知。

爸爸第一次拿起了猎枪,向那些逼近的人咆哮。

妈妈紧紧护住我,预备跟任何一个接近我的人拼命。

他们用铁链锁住了我们家的大门,淋上汽油,放火。

浓烟真呛人。爸爸妈妈倒在了熊熊火光里。

我以为我会死去。可是,灰兔救了我。它把我拖到了树林深处。我看到了许多别的动物,熊,鼹鼠,野猪。

它们说,它们是妖怪。

12月25日天气:雪

我不太记得这是我生命里第几个圣诞节了。

刚刚,我送给野猪精们一个礼物。我刚刚研制成功的加速芯片,有了它,它们的速度可以与光速持平。

我要感谢它们,只有它们的力量,才能帮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建立起这个地下王国。这么多年来,它们已经习惯了以我为领导。野猪精曾经代表他们所有的妖怪同伴们,说了一句话——你比我们都聪明。

对,我比任何人都聪明。所以,我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我讨厌曾经的自己,我讨厌被人凌驾在我之上。

5月3日天气:晴

他们十个人,必须为当年的行为付出代价。

海王星,最终是送给他们,送给所有鄙夷弱者的人类的,最好礼物,我会创造一个世界。

我就是神。

啪!陆阿藏合上了册子,心里五味翻腾。

灰兔睁开了眼睛,气息比刚才平稳了许多。

“被绑架了的那是个孩子的父母,以吕克•贝鲁尔为首,当年曾集资合作,从遥远的海王星上带回了一块晶体,为了完成他们改造人类智慧的实验。海王星上最深处的蓝色矿晶,据说可以瞬间改造生物大脑容量,增加活性蛋白质。简单说,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一个白痴变成天才。”灰兔慢慢踱到她身边,继续道,“他们管这块晶体叫海王星。当海王星被带回地球后,他们需要一批实验对象。他们秘密从全法国招来是个孕妇的资料,以某健康组织免费提供孕前检查为名,将这些准妈妈们带来巴黎。检查完后,他们很热情地带着这些大多来自偏远小镇或者乡下的女-人们,去游览卢浮宫。那一天,德农馆的空调系统已经被人动了手脚,放置了从海王星里提取出的原液,原液在空气里蒸发,顺着出风口扩散而出。在外头参观的人,毫无察觉。”

“实验不太成功吧。”陆阿藏冷笑,“而且,那是个孕妇里头,有一个就是肖恩的母亲。”

“十个孕妇里,三个没能当成母亲。其余几个,生下来的要么是残疾,要么是脑瘫。还有,就是肖恩。”灰兔叹气,“那帮家伙根本就是在草菅人命。海王星这个东西,扩张人类智慧是假,扰乱DNA、破坏神经元是真。不知道这帮有钱人从哪里听来的海王星能让人变聪明这个谬论。他们期望试验成功,期望从海王星上获取空前的利益,甚至还渴望用海王星让他们自己比现在更聪明。”

“他们已经很幸运了,却还是对自己不满意。”陆阿藏摩挲着肖恩的日记本,“肖恩跟妖怪沟通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吧。”

“对。我不知道他这种能力跟海王星有没有关系,但他的确天生就具备跟各种妖怪沟通的能力,而且,所有的妖怪都愿意听命于他,因为他实在太聪明了。”灰兔眨了眨眼睛,“包括我,都是崇拜他的。那年,我被猎人的陷阱困住,伤了前肢,是在树林里散步的肖恩听到我呼救的声音,把我放了出来。也许这样的情节你会觉得很老套,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很感激他,然后一直留在他身边。当他差点就被烧死的时候,我用尽全力把他拖出了火场。”

陆阿藏走到那面墙壁前,问:“外头的实验室,全部是肖恩的杰作?”

“对。”灰兔点头,“肖恩的头脑,根本不在正常人的范畴,他的智慧超乎你我的想象。他召集了许多妖怪,在巴黎的地底修建了这个实验场,这些妖怪虽然都不是多么厉害,可聚集在一起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他们按照肖恩的指示,获取了大量资金,甚至吸引了一批人类科学家来到这里。一切资源,一切力量,都是为了肖恩的计划。”灰兔顿了顿,说,“他要用海王星改变世界。”

“等等,你不会是说……肖恩把海王星分解,用他的强子对撞机,把海王星的力量发挥到最大,然后运送到地球的最高点,引爆,让这个晶体的作用,以黑洞爆炸的趋势,席卷整个地球?”陆阿藏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一旦对撞成功……”灰兔抬起头,红红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处,“海王星的力量会将地球上所有人类,变成身怀各种各样缺陷的怪物,可能是失去智慧,可能是四肢残疾,总之……一场彻底的改变,与灾难。”

“当所有人都变成有缺陷的‘怪物’,这个世界就变成了肖恩所期望的,绝对公平的新世界?”陆阿藏开始明白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的。没有歧视,没有压迫。”灰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绑架了那十个富豪的子女,部分是出于报复,要他们也常常骨肉分离的痛楚。但最后他要他们带上最珍贵的东西去卢浮宫,他跟我说,只要那十个人里有一个人说,我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被你绑走的孩子,他就会放弃这个计划。可是,没有一个人这么说。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是钻石,是本票,是利益。”

“你不想他的计划成功,对吧。”陆阿藏走到灰兔面前,突然说道。

灰兔的三瓣嘴翕动着,许久之后才说:“我以监视人类**对于绑架案的进展程度为借口,暂时离开肖恩,并且要你当夏洛特•贝鲁尔的替身,不为别的。因为要拿到海王星,必须现取那十个富豪的DNA,并且在一小时内,将所有的DNF混合,再加上夏洛特的指纹与视网信息,才能开启那座特制的立方体。而真正的夏洛特,被我安置在了别处。她是个异常胆小的人。我担心找她本人,会影响我的计划。所以我才雇佣你,希望你能完全配合我。”

“你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换掉海王星?”陆阿藏回想他在那座旧房子前做的一切。

“我本来希望你跟我演戏演到底,骗过肖恩,让他用假的海王星放进机器里。”灰兔叹气,“可惜,他还是太聪明了,我的伎俩终是被他识破了。”

“就算他相信了那是真的海王星,一旦用过之后,他一定知道那是假货,到时候他依然可以再找真的海王星,继续他的计划。”陆阿藏觉得绘图的计划似乎很不完美。

“他没有那个机会了。”灰兔摇头,“肖恩的健康,每况愈下。长年的超负荷脑力运作,以及身\_体本身的缺陷,注定他不会活太久。可是,你相信一个人可以聪明到能够从计算身\_体各项机能指标,来精确测算自己的死期么?肖恩可以。”它从沙发上跳下来,“今天零点。”

灰兔走到钢琴边,费力地跳了上去,说:“你无法不佩服他这样一个天才。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像钟表一样精确。把那些富豪的孩子骗来巴黎,让那些富豪不得不聚集到一起,由我提取他们的DNA,带上夏洛特拿到海王星。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都在他的安排之下,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分。我曾经想破坏,可你看到了,我失败了。”

“既然他已经活不过零点,为什么你不直接带着海王星远走高飞?如果你不回到他身边,你现在就不会落得这般田地了,真是自找麻烦。”陆阿藏不解。

“我不想他死在遗憾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海王星被输送出去。骗骗他也好。”灰兔晃了晃脑袋。

陆阿藏叹气,手指在钢琴琴键上扫抚着,问:“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计划?你跟他本该是一国的。那些人类的死活,其实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灰兔沉思了好一阵,问她:“记得那个偷家里东西来喂狗狗的男孩吧,记得那个用身-子挡在我们前面的莽夫**安德烈吧?”她点头。

“我只是不想让跟他们差不多的人类,被海王星祸害。”灰兔长长吐出一口气,似要将全部郁结都吐出来,“如果肖恩追求的是绝对的公平,他在做的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不公平的事。人类里头,不光有吕克•贝鲁尔那样的家伙,还有更多是小男孩与安德烈那样的人。”

“你真是一只伟大的兔子。”陆阿藏笑道。

灰兔沮丧地伏下-身-子,说:“我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我尽力了,但是没办法阻止肖恩。海王星已经对撞成功,他会在零点准时将它送到地球的最高点。届时,除了实验室的人,地球上所有人类,明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

陆阿藏的手指,在琴键上笨拙地跳动,钢琴发出单调的声音。“我一直觉得,拯救全人类这句话挺土的,”她突然哈哈一笑,“你说,如果我可以拯救他们,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一只伟大的无相?”

“你不可能办到。”灰兔觉得她在说梦话,“对撞机已经在运行,它的程序设定是一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有人钻进它的内部,破坏它的主电源线。可你知道么,就算有人可以把身\_体缩得跟老鼠蟑螂一般大小,从机器的进线口进入,也不可能抵挡它内部的高热与高辐射,在还没有接近主电源线之前,就会化成一缕水蒸气了。而且,那些电源线是用最坚韧的合金制成,不可能被任何东西切断。

“哦……”陆阿藏又想了想,朝灰兔嫣然一笑:“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灰兔一怔。

【十一】

时针一格一格朝零点迈进。

肖恩靠在轮椅上,双目微闭。他的右手放在心脏上,手心里紧紧我这那块已经不再走动的怀表。

他的身\_体已经太虚弱了,但是他一直在坚持,只为了等这一天。那些被他抓来的孩子,他已经将他们放走了。

明天,他们会跟他们的父母一道,享受崭新的人生。

他微笑,继而猛烈地咳嗽。他抬起手,看着那块克拉瑞送他的怀表,光滑的表面上,映照出了他的脸。扭曲,丑陋,像一只真正的妖魔。

他垂下手,深呼吸,喃喃:“很快就结束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歧视你的缺陷,因为大家都是相同的,呵呵……”

时钟滴答滴答,整个世界,只听到它的声音。

【十二】

四周真热啊,像要把人烤熟一般。

那些在身侧闪烁的光,像蛛网般密布的电线,让人头晕。可是,她依然快速前进。

这种身\_体被炙烤的感觉,许久许久以前,她也经历过。那次,是比这次更加痛苦百倍的经历。肖恩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她讨厌自己,她是不会变成一只无相的。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族,那是一个被所有人异口同声鄙视,恨不得将之毁家灭族的存在。它们卑微地生活在世界上最阴暗肮脏的角落里,吃人类的残羹剩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她记得自己的母亲,因为饥饿,去偷一户人家的肉块,被那家人打死了。还有她认识的许多邻居,有的被毒死,有的被烧死,少有善终。

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冠上了不光彩的名声。她是憎恨的,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些人一样,有安稳的生活,以及尊重与敬仰。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向那些同族一样,不明不白,也不光彩地死于非命。

她要改变。于是,她翻越千山万水去了西溟幽海。在那个妖怪的圣地,有一个无相岩洞,只要跳进那滚滚岩浆脱去一身皮毛,在锥心之痛中熬过七天七夜还能不死的话,她就能随心幻化成为任何人类,在妖魔界也属少见的物种——无相。修炼成无相,意味着完全抛弃过往的自己。

她可以以无相的身份,开始全新的生活,拿到曾经奢望的一切。以后,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出生何处,本尊为何。可今天,她居然愿意恢复本来面目,去干一件她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干的事。

无相是不死的,但是,一旦选择恢复本相,意味着放弃不死之身……挺傻的。但是,她隐隐觉得,自自己也许干了一件真正正确的事。

这个晚上,全巴黎的人都感觉到了类似地震的现象,当然,地面只是略微震动了几下,一切便恢复了正常。

翌日,大家起床,吃饭,上班,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切一切,再正常不过……

【尾声】

眼前这个灰色头发的男人,给我带来了一张照片。也不能说是照片,应该是一张手绘出来的,类似照片的画。

画面上,是一架黑色的钢琴,琴键上,站着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陆阿藏,也是最后一次。

“她拜托我来找你,要我找人画下我当时看到的情景,当作照片。”男人苦笑,“说是给你的礼物。”

“她还说了什么?”我收起“照片”,脸上波澜不惊。

“她说,世上没有谁的牙齿,会比一只鼠妖厉害。”男人喝了一口茶,不是浮生,是一杯青山绿水,但他显然还是不喜欢茶水里的苦味。

我说过,陆阿藏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喝浮生不会皱眉的人。因为为了变成无相,她承担了太多太多痛苦。浮生的苦与之相比,太微不足道。

我已经无从揣测陆阿藏化回鼠妖的本尊,用那副天下最厉害的牙齿切断肖恩的对撞机电源时,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念头。我只知道,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被一只他们眼中卑微肮脏的老鼠拯救了。

当然,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零点前,巴黎地下的某个区域里,有一台奇怪的机器发生了爆炸。一种名叫海王星的奇特物质,在这场爆炸中烟消云散。

他们更加不可能知道,是一直曾经修炼成无相的老鼠,放弃了不死之身,钻进了机器,咬断了电源。

送走了男人,我捏着那张照片去了后院,把它埋在了那棵银杏树下。埋掉照片的地方,悠悠闲闲爬过一只蚂蚁。

胖子在那头扯着嗓子喊开饭了,我缺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这个夏天的空气里,有让我难过的味道。

我不想去论断陆阿藏最终的选择究竟是正确还是傻气,那是她的选择。我也不想去深究肖恩这种人的存在,是他自己的问题,还是外界的错误。

我所明白的是,再微弱的生命,只要他们不曾伤害,不曾卑劣,都值得被尊重。

哪怕只是一只蚂蚁,兔子,甚至老鼠。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真的。

浮生物语·骨石

顾七七很爱照镜子。

她的背囊里永远有一块可以折叠成半个巴掌大小的镜子,打开来,却有一人高。是她母亲送她的礼物,说是用纳西瑟斯的眼泪制成,能照出最美的倒影。

但是,顾无名却很不屑妹妹这种自恋行为。照来照去,也不过是一堆白骨。如果一定要形容得美好些,顾七七就是一副排列得错落有致、曲线玲珑的骨架,表面会比普通的骨头光洁白净许多,像覆了暮春最后的一场雪。

可是,再美也还是一副骨架。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在世的骨妖已经不多了,自父母去世之后,顾七七与顾无名除了彼此,再无亲人。

顾七七廷母亲提过,自己本来是有一个表姨的,但她不安于平淡隐世的生活,跑去占山为王,在山上开了个白骨洞,平日里披上少-女的人皮,将路过的的男女诱到洞里吃掉,最后被一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泼猴打死,不得善终。

顾七七当然是没有见过这位表姨的,也不喜欢她。因为她吃人。在顾七七眼里,人类是用来看的,他们每天穿不同的衣裳,有不同的表情,干不同的事,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改变这世界,多么有趣,为什么要吃掉他们?

而且,她讨厌看见血,这种从人体-内流淌出来的鲜红液体让她头晕,这是一种相当不愉悦的感觉。他无法想象表姨在撕扯那些人类身\_体时的情景。再说了,人有水果蛋挞好吃么?

我其实很想围观顾七七吃蛋挞的模样。可她每次都只是打包带走。我着实好奇一只骨妖吃东西时候的样子,甚至很欠拍地想,它们吃下去的东西会不会直接从骨头之间漏出来。

事实是,每次顾七七来买水果蛋挞的时候,胖子跟瘦子都被她吓得半死。因为她总是半夜来,并且出于不打扰别人的好意,以漂浮状无声行走。

那天,半夜起来煮宵夜的胖子一边吃汤圆一边朝外走,冷不丁与他撞个正着,胖子一颗汤圆滑进喉咙,吞不进吐不出,差点英年早逝。

我知道她是一只充满好奇心的骨妖,世间万物他总看不够似的,买个蛋挞也忍不住要在我的院子里游览一圈。好奇心会杀死猫,骨妖的好奇心差点整死胖子

胖子跟瘦子对她的意见很大,一致认为他应该披上一层像样的人皮再出来,一副骨架走来走去,太虐眼。

但,他依然故我,永远以最原始最简单的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说这样很好,不用烫头发,不用化妆,连买衣服都不用。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活着,吃最爱的蛋挞,多么轻松自在。

她每次都在周末的晚上来买蛋挞,我知道她的时间,所以总把做好的蛋挞放在专用的保温箱里,保证她拿到手里时是热乎乎的。因为胖子跟瘦子绝对不愿意在半夜,给一副骨架现烘蛋挞。

可是,顾七七已经快一个月没来了。为她准备的蛋挞已连续几次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早餐。

今天又是周末,盛夏的暑热在日暮也不愿退去,胖子跟瘦子一早就跑去新开张的海滨浴场看美\_女了,也幸亏他们走了,否则不期而至的顾无名定让他们做上三天噩梦。对,今天来的不是顾七七,是她哥哥——顾无名。

这只存活了数百年的男骨妖,跟她妹妹大不相同,纯黑的骨骼,深沉的像打翻一瓶封存了几万年的墨汁,每一块粗糙的骨骼上,埋着沙砾般细小的点点光斑。骨妖的妖力,以颜色界定。颜色越深,越是凶悍。

顾无名经过的地方,我那些本来葱郁的花花草草,全都蔫蔫地低下了头。他是冲进来的,像一阵狂风。我微笑着看他:“替你妹妹买蛋挞?”

“跟我走!”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如果闭上眼,你脑中会浮现出一个很圆满的男人

我还是微笑:“跟一具骷髅私奔很不浪漫,所以,我拒绝。”他好像是怒了,隔在我跟他之间的桌子被他一掌掀翻,茶壶茶杯碎了一地,碧绿的茶水四下流淌。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我感到从他骨骼里蔓延出的寒气,瞬间改变了室温。我从夏天落入了严冬。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仰望一具黑色并发怒的骷髅,比跟之前那头黄金狮子对视难受得多。因为他没有眼睛,所以不会有眼神,我看不出端倪,猜不出心思。

“我要你这树妖的一口真气!”他的手,出其不意的抠住了我的手腕。被那冰冷的骨骼突然抓住,让我在某个瞬间,以为自己的手没了。

“我不打架很多年了。”虽然他没有眼睛,但我还是认真的望着他面上那两个深凹下去的黑洞,对他说。

我真不想打架,不停里的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杯子,每件东西,都是钱买来的,打坏了多可惜!

顾无名冷哼了一声,却把我抓的更紧-了……

不是十五,今夜依然满月,漫天的金黄耀眼,还以为是太阳搞错了时间。

忘川这座没有太多名气的城市,沉睡在这样的月光下,少了钢筋水泥的真实,多了一场梦境的迷幻。

最明亮的一束月光洒落在一家餐馆的后巷里,几只馋嘴的野猫在垃圾桶上跳跃,不甘心地翻找食物。高温是各种异味的最爱。

巷中央的空气中,裂开一道缝,里头氤出了一层白气,像清晨的馒头铺里涌出的蒸汽,只是没有丝毫热度,冻得人想死。

两个男人从缝隙里走出,模糊地身形在白气里逐渐清晰,T恤牛仔裤板鞋,夏日最常见的打扮,一个黑发,板寸;一个红发,及腰。都长得不赖,脸上没有笑容,眼底有锐气。

“冥界出口,难道不能开到一个更干净的地方吗?”垃圾桶旁的黑暗里,付出一个少年清瘦的身影,斜刘海被夜风吹得颇具凌乱美,五官虽然稚气未脱,但初步推断有长成美男的潜质,一件正红色短衬衫比火焰还鲜明,黑色书包斜挎在-屁-股后头,包包拉链粗心地敞开着。

野猫们喵呜一阵乱叫,四下逃窜开去,其中一只踩翻了一只垃圾袋,一堆馊了的面条落在地上,溅起的酱汁落在少年一尘不染的运动鞋上

少年抬起脚,皱眉道:”你们要赔我一双新鞋,不,两双吧!账单就交给我姑姑好了。“

”王差遣我们出来,不是给你买鞋的。“红发男走到少年面前,没好气的说,”如果这次任务失败,我们所有人都没好日子过,包括你,钟小魁。“

”关我什么事?‘钟小魁瞪大眼睛,无辜的指着自己,“你们冥界丢了东西,又不是我偷的!我只负责提供你们在人界的食宿而已。”

“你的任务不止食宿,王特别交代过我们。”黑发男走过来,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架住钟小魁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他拎了起来,根本不理会他的抗议,走出了巷子。

月光下,三个人,只有一条影子。

顾七七搬到这座小区已经一周,兴奋之情依然溢于言表。她的上一个“家”,在撒哈拉沙漠的某个角落,骄阳如火;上上个“家‘,在南极的一座冰山上,一出去就能看见一群企鹅;在上个,是开普敦郊外的村子?还是纽约的第五大道?总之是,她跟她哥哥每年都会搬一次家,几百年来,地球上几乎没有她不曾踏足的地方。

今年,他到了中国,这个叫忘川的城市。但是,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趁顾无名出远门办事的机会,从国外某处灯火嚣张的别墅区他跑了。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独自的旅行,如果他没记错的活。

顾无名是哥哥,是保姆,是教官,是牢头,对这个唯一的妹妹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

要听话,绝对不准在人类面前出现,也不可以跟人类做朋友。

要听话,不要相信任何一种生存在一具比囊下的生物。

要听话,只可以吃素食,不可以吃肉,薯片什么的垃圾食品更加不要碰。

也许哥哥只是太爱她了。但,不管哥哥是出自大男人主义的霸权,还是亲情的关切,他着实是厌倦了这种诸多限制的生活。他想过自己的生活。

住在这个普通小区里的人很多,有高中生,推销刮胡刀的销售员,头发花白的退休老有老太,还有专栏作家什么的,鱼龙混杂。

顾七七每天都在这些人的家里穿进穿出,看他们做事,听他们说话,这样的俗世生活,人间烟火,是沙漠里,南极上,或者豪宅中永远感受不到的东西。

但,鉴于她与人类之间这种”敦亲睦邻“的行为,顾无名曾今狠狠走过她两次,一次是因为她出手救下一个半夜跳楼的中年女-人,另一次是因为她背着一个摔伤腿的年轻男人从着火的树林里跑出来。

她以为是好事,在哥哥眼里,是十恶不赦。

那获救的中年女-人,当她看到接住自己的是一具雪白的骷髅时,一把将顾七七推开,尖叫着晕了过去。第二天,醒过来的女-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好几个道士,在她家里做法三天,写着”邪灵退散“的符纸,贴满了她的家门。至于那个被她从森林大火里救出的男人,看清她面容后,第一件事是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插入了她的胸膛。

作为一只骨妖,顾七七必须现出原身,她的力量才能在人类身上起到作用。

她不是邪灵,所以道士的符纸依然是一张纸:她只是一副骨架,所以男人的匕首伤不到她的分毫。她只是有些疑惑,她不过是救他们一命而已,不过是露一下真容罢了。

“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这是顾无名在揍过她之后,大声说的一句话。不一样?!

走在阳光充裕的街头,顾七七在人群里探望,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非是比自己多了一层皮肉了。再说,他们死去之后,不也是骸骨一副?归根到底,他们明明跟自己是一般模样,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害怕她,不就是害怕他们自己、

人类真是有趣有古怪的生物,一面百般爱护着自己的身\_体,一面恐惧着支撑自己血肉的骨架。

这种矛盾越深刻,顾七七越是渴望跟一个人类做朋友,居无定所,加上哥哥的监管,她没有太多朋友,当然,这个“朋友”是指各种各样的妖怪,比如住在山里的蘑菇小妖,撒哈拉的老蝎子精,纽约的时尚花妖等等,不包括任何一个人类。

顾无名说,不会有一个人类愿意与骨妖成为朋友。骨妖跟别的妖精不同,可以美\_女俊男变幻无穷,我们永远不会变换出人类喜欢的好皮囊,从开始,到结束,我们只是一副最真实的骨架。

这一点,顾七七是知道的。真真的骨妖,从生到灭,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形态。至于那位被泼猴打死的表姨,修为再高,也只能硬生生披上一层人皮,草草冒充个人形,无法真正幻化人身。

可是,不能变成美\_女又如何?自己现时的模样有何不好?母亲说过,她是骨妖一族里最漂亮的女娃。所以,顾七七至今也不明白人类排斥自己的根本原因。难道仅仅是审美观的差异?

但,她还是相信,总有人是与众不同的。

对她的“相信”,顾无名依然不屑,就像他不屑她照镜子的行为,说,我与你打赌吧。但凡有一个人类,愿意真正与你做朋友,今后的生活,就由你自己全权决定,我不干涉分毫。前提是,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你的模样。

成交!顾七七要用这场赌局,彻底挣脱“听话”这个紧箍咒。但,这个赌局已经有了好几十年的历史,顾七七依然没有赢得迹象。所以她认为可能与她做朋友的人类,无一例外被她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

她有点泄气,但仍抱希望

“别家的店都打烊了,你还不关门?”

顾七七蹲在这家卖金鱼的小店门口,看着那些在水缸里游弋的各色金玉,再看看坐在店门口那张旧椅子上的男生,好奇的问他。

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这家金鱼店位于小区外这条巷子的深处,与之相邻的杂货铺冲印店什么的,早早都关了门,只有它,还在两个简陋灯泡的照耀下,继续营业。

顾七七注意到这家金鱼店,以及这个守店的男生好些天了,他们总是开店很晚,她从来没见过他们关门。一家金鱼店而已,又不是7-11,难道也要通宵营业?真奇怪。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关门的。”这个看起来约摸十五六岁的男孩,一件肥大的灰色T恤明显不合身,蓝色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他侧身在旁边的架子上摸索,取了一小袋鱼食,小心抖落进面前的鱼缸里,“吃宵夜了哦!”他一脸笑容地对那些鱼儿说。

他应该是个瞎子吧?顾七七从架在他白净脸上的那副墨一样的眼镜上判断,谁会在大半夜还带着种瞎子阿炳式的眼镜、何况,他那东西时还是用摸索的方式。

顾七七忍不住伸出手在他鼻子下晃了晃。

“拜托,我不是瞎子好不好。”但上停下手里的动作,推开顾七七的手,“只不过眼睛有些毛病,不能见强光,视力差点而已。”

顾七七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嘀咕:“那你拿鱼食的时候干嘛用手摸来摸去。”

“我不是在摸,最近天气潮--湿--,有些鱼食结块了,我的把他们捏散。”男生无语的瞄了他一眼,“倒是你,大热天穿这么多,还戴口罩,很容易被人当成怪阿姨的。”

‘你……“顾七七差一点被他的话呛死,但,人家说的没错。为了跟这个金鱼店男生对话,又为了不吓到对方,今夜他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高领运动装加靴子加手套加假发,加大草帽,脸上还架着墨镜与口罩,总之是不露出身\_体的一丝一毫。

”要不是听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个怪叔叔呢。“男生很诚实的说。

”我感冒了行不行。“顾七七一脸黑线地掩饰,”再说,有身材这么好的怪叔叔么?quot;

“哈哈,你还真自大啊。”男生大笑,露出贝壳般光亮的牙齿,笑声清脆得像一尾尾在水里欢乐游动的鱼儿。“

”谁会在这个时候买金鱼?拿回去当夜宵么?“顾七七故意嗤嗤笑这个对她无礼的小鬼。他左右张望,巷子的两头都淹没在幽暗的寂静中,别说人,鬼都不见一只。

挂在墙角的灭蚊灯啪--啪作响,是此刻最嘹亮的动静。

你最好回家去,怪阿姨。”男生微微动了动,身-子朝外探了探,将头转向巷尾处,没有太多血色的嘴唇翕开着,低声念叨着什么。这时的他,才像一个等候顾客的小贩,就算眼神被墨镜完全遮挡,他的表情也透露出足够的期待。

“我叫顾七七,不是怪阿姨,我还年轻呢!”顾七七却直想把口罩揭了露出真容给这小子一个半夜惊喜。骨妖也有爱美之心,也讨厌被人叫阿姨而不是姐姐,尽管她已经好几百岁。

“好吧,怪姐姐。你确定要留下来?”他若无其事的继续望着巷尾。

“你反应真快啊!”顾七七咬牙切齿的笑,心下却觉得这小鬼有些趣味,“喂,你叫什么?是住在附近么?”

“我叫阿生。”他爽快的回答,“我还有个英文名字,叫Live,喜欢叫哪个随你。”

“Live?这英文名真怪……”顾七七嘀咕着,不过跟这个看起来也正常不到哪里去的小鬼倒是蛮配的,一个半夜守着金鱼店的,牙尖嘴利的古怪男生。

“你也不见得多正常,顾七七小姐。”他在几分钟内对他改了几次称呼,似乎很以此为乐,”已经快1点了哦,你真的不回去睡觉,女-人太熬夜的话,容易老的。”

“我今天刚好失眠。”顾七七故意夸张的笑,“所以我决定留下来陪你这个孤独的小鬼。”

“随你。”阿生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摇头道,“现在无聊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大半夜不睡觉,看别人卖金鱼。”

“在无聊也不及你,还有你这家店无聊。”顾七七索性坐到鱼缸旁边的台阶上,指着巷尾道,“我与你打赌,如果今夜你能卖出一条金鱼,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

“你不是圣诞老人。”他看也不看她,继续张望。

“要是你输了……”顾七七故意摆出流氓态度,“你就乖乖对我说一声,美\_女姐姐,我错了。”

“好吧,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他转过头,墨黑的镜片上摇晃着顾七七粽子一样严实的脸,说;“我不会输。”

话音刚落,他微笑;“生意来了……”顾七七的耳朵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像风吹落的花瓣掉在泥土上一样不易察觉。

簌簌,簌簌。声音越来越近。一团还不到半人高的黑影从巷子的另一端飘移而来,在它模糊的轮廓外,笼罩着一层土黄色的雾气。

直到这玩意儿飘到面前,顾七七才看清楚,这居然是一个胖得连脖子与腰都看不见的白胡子老人,个头还不到顾七七的大腿根,要不是那张胖脸上的五官还算清楚,简直就可以叫他一声冬瓜老头。

他费力地用短短的手拍了拍身上那件老旧的,一看便不属于这个年代的青色长衫,然后像个球一样弹起来,落到台阶上的金鱼缸前,指着其中一尾朱红色的小金鱼,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急切地说:“阿生,它它!快!”

“好的。”阿生笑着把鱼网递给他,这冬瓜老头一挽袖子,小心翼翼地从鱼缸里捞起了他看中的那个小东西,放进他自己带来的玻璃瓶理,那瓶子里的水,浅浅的蓝。

“好漂亮呀!”冬瓜老头端详着在玻璃瓶里游弋的鱼儿,居然激动得老泪纵横。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五彩斑斓的小石子,放到阿生手里,连声说谢。

阿生摸着手里的石子,说:“你给的太多了。我应该多给你一条。”

“不不,我下次再来。不能让你做赔本生意不是。”冬瓜老头感激不已地连连摆手,欢天喜地地抱着他的鱼离开了。他脚步踏过的地方,开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小野花。

“白老头只要一高兴就是这样,弄得街上到处都是花。要到天亮才会小时。”阿生像在跟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站起身,将收来的石子放进身后柜子上的花瓶里。那个普通的玻璃花瓶并没有插花,里头只堆满了五颜六色形状不一的石头,每一块都光滑如镜,在玻璃上投映出好看的光。

那老头,分明不是人类。

“你输了哦。”阿生走出来,有些得意地抱着手臂。

“这……他……”顾七七一时回不过神来,不服气地说,“他都没有给钱!你根本就是白送的么!不能算你赢!”

“我们的赌约里并没有规定交易的货币只能是人民币吧?”阿生慢慢走到她身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那些石头,是妖精币呢。”

顾七七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不管是人民币还是妖精币。

“吓到了吧?白老头不是人类。”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呆模样,阿生很认真地,用一种特别阴沉的语气说,“我劝过你回家,是你自己不肯走的。”

也许,他所期待的下一幕,是顾七七抱着头,尖叫着撒腿就跑。但,顾七七只是短暂地失神之后,便抓住他的手,认真地问:“那……你是人么?”

“废话,我当然是啦!”阿生甩开她的手,皱眉嘀咕,“没劲,你居然都不害怕的。”

他的神态,让顾七七想起她从前见过的,那些以捉弄小女生为乐但未遂的调皮男生。吓唬她?要是她摘了口罩,晕过去的一定是他吧!

但现在,她可不想他晕过去。这男生太有趣了,居然跟妖怪做生意,那妖怪也奇怪,什么不买就买金鱼,当食物的话,那条小鱼未免也太小了吧?!

“白老头买鱼可不是为了吃。我的金鱼,有别的用处。”阿生轻易洞穿了她的心思,他蹲下-身,手指在清澈的水中慢慢划动,那些看起来笨笨的鱼儿就像通了灵性一般,纷纷聚集到他的手指周围,亲昵地摇头摆尾,他笑着问:“怪姐姐,你要不要也买一条金鱼?”

“我没钱……”顾七七脱口而出,又狐疑道,“你真是人类?”

阿生没搭腔,抓起顾七七的手掌摁在自己的心口。

清晰的心跳声,以及人类血肉特有的温度,透过他的T恤传入她的掌心。这家伙真的是人。可是,就算是人,也不可能是正常人,不然怎么会和妖怪打交道?

“不要觉得我不正常。”阿生似乎总能轻易看穿她,擦去手指上的水珠,“你也是人类啊,看到白老头这老妖怪也并没有吓晕过去,如果我不正常,你也半斤八两了。”

他的话提醒了她,她现在是个人。她不想被拆穿身份,至少,在她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前。如果可以,她想跟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当朋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好吧。我们都很正常。”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地问,“那刚才那个白老头究竟是什么底细?”

“白老头是一只地游,泥土所化的妖怪,常年在地底生活,偶尔出来晒晒太阳。地游身藏来自大地深处的精气,所过之处,花开遍地,枯木逢生。”阿生认真地说,旋即坏笑,“你看,就是因为太阳晒得少,缺钙,他才那么矮。所以,奉劝怪姐姐你,还是多在白天触摸,不然有一天可能会变成跟白老头一样的冬瓜老太太。”

“如果不是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我会揍你的!”顾七七朝他举起拳头。

“你真的不买一条金鱼?”他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它们可是很有趣的金鱼呢。”

“我看不出它们哪里有趣,都笨笨的样子。”顾七七气呼呼地说。水里的金鱼冲她翻着白眼,吐出一串不满的水泡。阿生抬头看了看东边,天际已隐隐有了一丝亮色,他伸了个懒腰,把外头的鱼缸水盆什么的,逐个搬进店里。

他边干活,边自言自语般说:“白老头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英俊的家伙,他跟他老婆在一个荷塘里人士。哦,他老婆是只荷花精。他们结婚以后,白老头再也不去别处游荡了,留在了荷塘。那段时间,那荷塘里的荷花,总是方圆百里之内开得最漂亮的,连池水都比别处清澈灵动。”

“然后呢?”顾七七张口就问,她讨厌这家伙的伶牙俐齿,但却喜欢他说故事的声音。

“然后?”他从墙角取过一根铁钩,勾住头顶的卷帘门,“然后他老婆被道士摄去真元练成了丹,荷塘里只留下一枝枯掉的荷花。”他吸了口气,“地游本不会老的,白老头却把自己的精元千百年如一日地灌进那枝荷花里,说总有一天,她会活过来。这么一折腾,好好一个少年郎,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矮老头。”

他说得诙谐,顾七七却听得难受。

“可……这跟他来买你的金鱼有什么关系?”她还是想知道这个。阿生拉上卷帘门,掏出钥匙锁好,说:“他买的不是金鱼,是一场梦境。”

顾七七更糊涂了。他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我的金鱼,要用眼泪才养得活。”从他的墨镜后,透出一种奇怪的力量让顾七七愣在原地。

“BYE!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阿生冲她摆摆手,转身朝巷口走去,“别忘了,今天你赌输了,你欠我一个愿望。等我想好要什么,再告诉你。”

他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还缠绕着暮色的微光里。

顾七七呆立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和哥哥的那场赌局,那一度快要消失的希望,又莫名燃点起来。

阿生,Live,你究竟是什么人?

从那个晚上之后,顾七七似乎找到了生活的重点。

她喜欢跟阿生在一起,喜欢听他用诙谐又自然的腔调,讲那些来找他买金鱼的妖怪们的故事。

她最喜欢的,是他从不问自己的来历,也从不追究为什么每次见他,都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粽子。如果他问,以她的性格,会告诉他实情的。她从小就被教育,骨妖必须活得诚实,像它们的形态一样,不加任何伪装与修饰。

她一面享受着这种难得的,朋友间的轻松,一面隐隐担忧,总有一天,她还是要以真面目见他,这是与哥哥的赌局。如果可以,就让这天越晚到来越好。

阿生还是喜欢用各种尖利的词汇调侃讥讽她,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她不管不顾,而是会搬个凳子出来让她坐,虽然凳子很旧,但有靠背,坐上去蛮舒服,他偶尔还会将店里的风扇转个方向,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说什么大夏天穿这么多,万一热死了,他懒得收尸。

她渐渐习惯了阿生的腔调,在他讲那些妖怪的时候,她也会兴致勃勃地跟他讲她在不同国度见到的各种有趣的人与事。说来也好笑,两个连彼此的完整容貌都没见过的,萍水相逢,却可以不知疲倦聊天到天明。

一只骨妖,与一个行为怪异的人类,在花香虫鸣的夏夜,坐在被灯光渲染成一个明亮世界的金鱼店里,聊得手舞足蹈。对,他们只是聊天,只是世上最简单的倾诉与倾听,却有说不出的惬意与快乐。她觉得,阿生了解她的想法,懂得她的向往。

顾七七开始觉得白天很多余,要是24小时都是夜晚就好了。这样她才有足够的时间,跟阿生在一起。因为金鱼店的营业时间,只是从日暮到天明。

之前她曾去打听过,这个小铺是在一年前租给一个姓肖的中年男人的,听说这个人还是什么大学的什么教授。难道,这个肖教授是阿生的亲人?他的父亲?

可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在她跟阿生认识的一周之后,她在金鱼店里看到了肖教授,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略微佝偻着背脊,虽是中年胜似老年的男人,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架在他还算高挺的鼻梁上,衣裳虽然不时髦,但整理得干净又整齐,手里总是夹着一本厚厚的书,的确有学院派的风格。

肖教授大概每周会来店里两次,有时给阿生带一些零食,有时是一些书籍,然后就像所有的普通父子间的对话那样,说说学习,说说身\_体,未了再问一问金鱼店的生意,亲切却又生疏。阿生说,肖教授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拿他当父亲看待,因为,他救过自己的命。

一年多以前,他从一座深山失足摔下,恰好遇见到山里搜集标本的肖教授,把他救了回来。他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籍证明,不能读书,他唯一擅长的事就是养鱼,所以恳请肖教授为他租下这家小铺卖金鱼,既能赚钱,又能打发无聊的时间。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的家呢?”顾七七不太理解阿生继续留在肖教授身边的行为。

“肖教授没有子女,身\_体不是太好,既然他救过我的命,那我留下来照顾以下他,也是理所当然的。”阿生如是道,语气很平淡,基本看不见他表情的起伏,“何况,我家太远了,一时半会,我回不去的。”

能有多远?总不会在火星吧?就算在火星,只要他开口,她也会帮他的。虽然她没有太大的本事,但是日行千里,飞山过海,还是勉强可以的。

但每每提到回家这件事,阿生总是岔开话题。

如是几次之后,顾七七也不再追问了。他不回去,总有他的理由,何必多问。这是他们逐渐建立起来的默契,不追问任何可能导致不悦的问题。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安安稳稳地坐在彼此的身边,说那只一把鼻涕一把泪,最终赊账买了两条金鱼的青蛙怪,说隔壁那个整天对人凶巴巴的胖女-人如何掉进水沟里,然后哈哈大笑。

“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有一天,顾七七在大笑之后,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隔了很久,阿生说:“可以看到你就好了。”顾七七心下一惊。

“哈,我开玩笑呢!”阿生朝她扮了个鬼脸,“万一看到你之后我吃不下饭可怎么办?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你还是包着吧。”

顾七七强作笑脸,没理他。你若见了我,也许……不会是吃不下饭这么简单。也许,你我彼此对视的第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夏夜的虫鸣,听来让人心烦意乱。

金鱼店已经三天没开店了。

顾七七直接找上了阿生与肖教授在小巷附近的家。

傍晚,在楼下,她等到了搀扶着肖教授归来的阿生,一个装着蔬菜的塑料袋拎在他手里。见到她,略带倦容的阿生停下脚步,没说话。

“好吧……我承认我跟踪过你。”顾七七抢先承认,她的确在之前的某个破晓,偷偷跟踪过阿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是为了查探什么,仅仅因为,万一金鱼店关门,起码她还有另一个可以寻找他的地方。

阿生似笑非笑,一脸“我早知道你会干这种事”的神情。

“是七七啊。”肖教授也认识她,知道她每晚都去店里找阿生,客气地说:“来来,上楼去坐坐吧。”

顾七七摇头如捣蒜,目光一直放在阿生脸上,连声说:“不用不用,金鱼店好几天没开店了,所以我就来看看……怕你……怕你们有事。呃,既然没事,我先走了。”

“肖教授重感冒,我得照顾他,所以没开店。来着是客,上去吧。”阿生扶着肖教授往前走,“反正你这个闲人有的是时间。”

“切!”顾七七早已习惯了他的尖酸刻薄,抱着那颗一直在膨胀的好奇心,跟着他们上了楼。

一屋子的书。柜子上,桌子上,连床-上都是。顾七七随意一看,大多是心理学与神秘学相关的典籍与资料。

肖教授歉意地收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说:“家里乱,见笑了。”他们的家,的确乱,像鸽子笼一样小。除了床跟桌椅,还有一个款式过时的大书柜外,基本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大学教授的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呀。顾七七从前也遇到过同样职业的人,不说豪宅名车,起码也有一个宽敞舒适的居所,何至于潦倒至此。

阿生若无其事地把菜放到厨房里,顾七七站到厨房门口,探头看他熟练地洗菜切菜。

“你的眼睛真的有问题么?”她看着他手里的刀,飞快地切动出形状均一的青笋片。

“除了看我切菜,你还可以帮我收拾一下屋子。”他头也不抬地说,“不然不给你饭吃。”

“我可没打算要在你家吃晚饭,哼。”顾七七转身就走,以她的真实身份,哪里敢在他们面前吃饭!

顾七七走回客厅,肖教授似是去了洗手间,里头传来他的咳嗽声。她走到桌子前,百无聊赖地东看西看,正要坐下时,撞到了桌沿,肖教授给她倒的一杯水顿时从歪倒的杯里撒了一桌,迅速浸--湿----了桌上的一堆资料。

她赶忙抽起资料,慌乱地用手去擦桌子上的水,却又因此把掩埋在资料堆里的一本厚厚的黑皮册子碰了下去,翻开着倒扣在地上。她忙俯身去拾,急急拍去册子上的灰,缭乱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落在那张被文字与符号填得混乱的页面上——

4月28日,测试对象:阿生,年龄:15岁,性别:男,测试项目:氧化钾药理反应……

“把那个放下!”一声大喝,肖教授不知何时冲到她面前,一把抢下黑皮册子,脸上是少有的怒气和张惶,但旋即又放缓口气,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意思是,你……你不能乱碰这些,这些都是有顺序的,碰乱了很麻烦。”

“对不起,肖教授,我无心的。”顾七七忙道歉,心中的疑惑却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渐渐浓重。

她“婉拒”了阿生留她吃晚饭的好意,在他略带不解的神情中,逃似地奔离了他们的家。

测试对象……氧化钾……这两个词铁锤一样敲击着她的头。虽然她没读多少书,但她起码知道测试对象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氧化钾是可以致人类快速死亡的毒药。

肖教授并非医学专业出身,只是一所不太有名的大学里的文学院副教授,同时对神秘学之类的也颇有研究。这样一个文科出身的教授,怎么会搞出什么氧化钾药理反应?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搞清楚这件事。为了阿生。看到“测试对象”四个字,她心惊肉跳。

肖教授的家中,阿生摆着碗筷,其间,他看看大门,想着顾七七刚才火速逃离的背影,笑笑,转回头,对着里屋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肖教授,吃饭了。”

今天,所有去过小区附近的小广场的居民们,都在议论一件怪事。一夜之间,广场上平白无故多出三座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石像,真人般大小,年轻男性模样,不说那眼耳鼻口雕的多么传神逼真,连那衣裳上的褶皱,都生动得像要飘起来似的。

三座人像紧挨着花台,呈半躺在地的姿势,个个张口瞪眼,一脸惊恐模样,伸向半空中的双手似在抵挡什么的靠近,如果不是那一身货真价实的石料,见者无不把它们看成三个活生生的男人,无不赞叹雕刻师的鬼斧神工。

不过,虽然工艺精湛,但谁会一夜间放这几个玩意儿到这位置偏僻的小广场上呢?虽然石像很有趣,但最终还是作为扰乱市容的违章占道物品,被城管搬上车拉走了。

黄昏下的小广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晚饭后的人们继续散步,继续聊天,其中一些人继续议论那三个石像,有人所说,那几个石像看起来很面熟,很像住在邻街的那几个不务正业,成天偷鸡摸狗的流氓。可这不可能啊,谁会吃饱了撑着,给那几个人间垃圾塑像呢?

钟小魁目送着城管的车远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赤砜叔,墨嵩叔,你们饶了我吧……我真干不了那事,你们自己就可以搞定的,对不对?不需要拉上我的。”同时朝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的红发男与黑发男作揖讨饶。

赤砜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一缕红发,锁眉道:“王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位置,那就不能再拖了。”墨嵩一把抠住钟小魁的肩膀,“小子,这事只有你能办得了。”

“墨嵩叔,我连鸡都没杀过一只!”钟小魁可怜巴巴地仰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黑发男人,颤声道,“你们……你们一来却要我去杀人!!拜托,我好歹包你们吃包你们住,还把那么多游戏的通关秘籍都无偿奉献给你们,你们放过我吧!!”

“那不是人!”赤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你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虽然它的确不是人,但它现在又的确是个人。”墨嵩挠着头,说着一串绕口的话。

“这个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重点是现在已经有人变成石像了!再不动手,肯定会有更多人遭殃,不尽快阻止的话,人界会乱掉的!”

“我说的哪句不是重点了?你注意一下跟我说话的态度!”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争论了半天,钟小魁正要借机逃跑时,他的肩膀被两只强有力的大手同时扳住,身旁二男对望一眼,由墨嵩向他宣布:“总之是,王有命令,要你钟小魁动手,将亡灵石捕回冥界,若遇对方顽抗,杀无赦!”

“救命啊!我不要!我爱好和平!我……”

“哼,真是黑白不分的笨蛋!看来还得好好教育你一番!”夕阳下,钟小魁踢着腿,被赤砜与墨嵩架着离开。

顾七七平生第一次玩跟踪。跟踪对象,肖教授。

在去过他家做客之后的一周时间里,晚上,她依然与阿生一道,守在金鱼店里谈天说地,等候那些来买金鱼的形形色色的顾客;白天,她放弃一切属于自己的时间,悄悄埋伏在肖教授家附近,一旦他离开家去学校时,她便尾随而行。

她本想隐身去他家里一探究竟,可想到阿生在家里,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虽然他的眼睛不好使,但那缕从墨镜后透出的视线,却总让她觉得,他能看到世间的一切,包括隐身的她,大概这就是做贼心虚。

一连数天,肖教授没有异常,从家出来,坐公车到学校,上课,工作。直到周末,正在收拾书本下班的他,接了一个电话,旋即变了脸色,连公文包都没拿便匆匆跑出了办公室。

根据顾七七的观察,肖教授是个绝对宅男,手机对他来说基本只是个摆设,很少有人打电话给他。也很少见到总是文质彬彬,低调谦和的他这么慌乱地跑出去。

她跟着他到了一处幽静的咖啡屋。那里,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名牌衬衫的中年男人在等他。顾七七跟进去。

对话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场私密的谈话中间,站着一个看不见的顾七七。

“老肖,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那个孩子对你意味着什么?不,对全人类意味着什么?”眼镜男的身-子一直在往前倾,神情很急迫。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肖教授的眼睛一直不敢看对方,依然犹豫不决,“老同学,你知道的,那孩子把我当成父亲一样看待。”

“从你跟我说那孩子的伤口会不药而愈开始,我就知道,属于我们的机会到了。”眼镜男抓住肖教授的手腕,双眼放出别样的光,“你不要感情用事,你想想,他不但会自愈伤口,连喝下放有氰化钾的粥都毫发无损,而且你说过,他还能跟不属于人类的物种沟通,老肖,这个孩子是人类史上的奇迹!将他交给我们科研组的专家研究,一定会给人类发展带来奇迹般的贡献!”

“可……”肖教授仍在犹豫。

“别可是了,难道你真想这么碌碌无名地当一辈子三流大学的狗屁副教授?”眼镜男似是怒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那些跟我们同期的同学,要么腰缠万贯,在商界呼风唤雨,要么就是名利双收,学术界的泰斗,你再看看你自己,老肖,当年你才是我们班的班长,是最有才华,能力最高的一个,现在却是最落魄的一个。我不信你不想改变这一切!阿生就是你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肖教授握住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手心渗出了密密的冷汗。

“阿生的事,我已经跟科研组的人说了,只要你点头,我们马上就去带他走。”眼镜男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穷追不舍地“激励”,“老肖,我们是在给劝人类服务,不要这么感情用事。想想你站在诺贝尔领奖台上时的风光,你会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顾七七听得毛骨悚然,科研组,研究对象,阿生是个活生生的人类,虽然他的确有些怪异,可他不是小白鼠,怎么能说交出去研究就交出去?而且,这个眼镜胖子,怎么看都不像正人君子,一股熏人的铜臭味,在他的身周眼底,环绕不去。

她希望肖教授断然拒绝。阿生对他的悉心照顾,连她这个外人都能感同身受,何况是他本人。而且她一直觉得,肖教授不是坏人,他对阿生,应该如同阿生对他一般好。“好吧……”肖教授终于点了头,“后天,后天我带他去见你们。但,我有条件,整个研究过程里,我必须在场。”

“没问题!”眼镜男松了一口气,大笑着拍了拍他薄薄的肩头。这个时候,顾七七才有点明白,为什么个个会一再警告她,不要相信任何一种生存在一具皮囊下的生物。现在是剩下,可她觉得冷。

从咖啡屋里出来,肖教授没有直接回家。他一直在外游荡到深夜,才往家走。

顾七七一直跟在他身后,无数次想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本相,然后抓住他的肩膀问一声:“你真要把阿生交给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你真的只拿他当成研究对象?”

小区外的广场前,阿生独自站在那里,朝远处张望,月色打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孤独的影子。

“你怎么在这里?”肖教授快步走上去,佯作镇定地问。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打你电话又没人接,有些担心,所以干脆出来找找看。”阿生挠着头。

“哦……”肖教授尴尬地笑笑,“你眼镜不好使,这里路灯又坏了,以后这大半夜的,不要随便跑出来了。我没事的,只是今天学校有些忙。走吧,回家去。”

二人刚要迈步,广场的暗处冷不丁蹿出三条人影。

月光下,顾七七认出这三个人,是邻街那几个不学好的流氓。三把明晃晃的匕首在三个流氓手里晃动,其中一把,直接指到了肖教授的鼻子下。

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要钱。胆小的肖教授翻遍了口袋,只翻出二十七块八毛。

流氓之一抓过钱,一拳打在肖教授的脸上,骂道:“妈的,就这么一点?!你这么大个人了,就这点钱,丢人不丢人?”

肖教授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嘴角渗出了血,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流氓之二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道歉有个屁用!银行卡有没有?拿出来!还有密码!”

“我……我没有……”肖教授摇头。伺候他的,自然又是一顿拳脚。阿生冷冷地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说:“别打了,我有钱,你们跟我来。”说着,他举起手,抓住了一直不曾摘下的墨镜,慢慢取下。

顾七七正要现身帮忙,身后却嗖一下蹿过一阵寒气,一只冷硬的大手出其不意地捂住了她的嘴,在她尚来不及现身时,抓住了她,以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力量,迅速将她拖离此地。

“你疯了么?”怒火中烧的顾无名一把将妹妹掼在了地上,指着她的鼻子斥责,“你嫌自己活得太长了?竟然跟那个家伙厮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底细?”

顾七七紧闭着嘴,不说话,她从未见过顾无名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我不过离开一下子,你就离家出走,还惹到这种东西!”顾无名简直想揍她一顿。

“他……他又不是坏人!”顾七七终于开口,小声反驳。

“放屁!”顾无名一下子抓住妹妹的肩头,将她从地上抓起来,厉声道,“你知道那个阿生是什么来历?他是被锁在冥界的恶魔,喝美杜莎的血长大的亡灵石!你竟……”

“亡灵石?”顾七七有些眩晕,结巴这,“什么……什么亡灵石?”

“早在神战时期,希腊那地方出了个叫美杜莎的怪物,这个你是知道的,那个长着美人脸,却满头蛇发的邪魔,但凡看到她眼睛的生物,会即刻变为石像。后来,当美杜莎的头被斩掉时,她的血洒在一块通身雪白的怪石头上,千万年间,这石头有了灵性,修成了人身,还继承了美杜莎那妖魔的本事,开始游荡世间害死不少无辜生灵,人称‘亡灵石’。千年前,这厮游荡到中国,被鬼王钟馗降伏,打回原形拘去冥界,封印在冥河之畔,永世不得踏入人界。”顾无名越说越是气氛,“谁知道不久前,负责看管亡灵石的冥差贪杯误事,加上时间已久,钟馗当年贴在亡灵石身上的禁锢之符效力已弱,这冥差大意之间碰落了符咒,被这邪魔逃出了冥界。它化身成人,藏于民间,就是等你这样的傻瓜自己撞上去,好将你变成石头!”

“你……听谁说的?”顾七七的口气里没有知道“真相”后的恐惧,反而充满了对哥哥的质疑。

“我三天前就到忘川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身边那些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以我的本事,没有查不到的消息。果然,竟被我知道那卖金鱼的小子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顾无名重重叹了口气,“七七,我必须排除任何会威胁到我唯一的亲人的危险。冥界的人已经在找他了,相信不出两天,这恶魔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七七不说话了,垂下头,像被美杜莎的眼神笼罩的石头。顾无名以为妹妹被吓到了,或者在为她自己的鲁莽后悔,拍拍她的头,从她的背囊里翻出那面纳西瑟斯之镜,展立在地上,又取了纸笔过来,问:“他说他的英文名叫什么?”

“Live……”顾七七回答。

顾无名刷刷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单词:“你过来看看这个,看镜子里。”

顾七七慢慢走过去,朝镜子里看去,那张被倒映在镜子里的纸,本是“Live”,可在镜子中看去,却是真真切切的——Evil。Evil,恶魔。

“你看,这家伙连起个名字,都喜欢玩这般的花招。”顾无名将纸揉成一团,“明明是个害人丧命的恶魔,偏偏要取个生机盎然的名字,真是讽刺。”

“哥哥,肖教授很快会将他出卖给科研组……”顾七七突然冒出一句十万八千里的话,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些令人震惊的事实,她抓住顾无名的手,“我……我不能让肖教授把阿生交出去的!”说罢,她转身就跑。

“你疯了是不是?”顾无名死死地拽住她,“什么肖教授不肖教授的,不管是他也好,冥界的人也好,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再敢和那厮有任何接触,我便打断你的腿!”话音刚落,顾无名突然由虚空中抽出一条黑光隐隐的链条,咔嚓一声锁在妹妹的右手腕上,另一端锁在自己的腕上,愤然道:“你哪里都别想去!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忘川,现在给我滚去睡觉!”

“哥哥!你!”顾七七用力扯着手上的链子,哭叫着,“你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要睡觉,我要去找阿生,他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

顾无名根本不理会妹妹,自顾自躺在沙发上,拿个靠枕压在头上,背过身呼呼大睡。

挣扎无果的顾七七筋疲力尽地坐在窗下,看着窗外昏朦的夜色,阿生的脸在空中若隐若现,那个总爱讽刺自己,卖金鱼的怪男生,他们在数个月夜下的轻快交谈,那些从彼此心底最深处发出的笑声,潮汐般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她,突然停止了一切撕扯锁链的动作。

顾无名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懒懒醒来,他本能地一扯那锁链,却只听到一声哗啦啦的空响——锁链的另一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顾七七的影子。

这锁链是用妖精界最坚固的铁岩制成,没有他的钥匙,无人能开。顾七七当然也不可以。他猛地跳起来,跑到窗口这边一看,空空的锁链旁,有一只断开的手掌,那雪白的骨头,被阳光照得通透干净。

“疯了,这丫头一定是疯了!”顾无名将锁链一扔,也像是疯了般从窗口跳了出去。

当我站在迎月山的山巅时,那轮暗黄色的月亮像个破洗脸盆似地挂在天边,四周的树林里,暗涌着瘴气般的雾。阿透那只狐狸果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这迎月山还是没有神清气爽起来。

眼前这块林间空地上,原本葱茏青翠的野花野草,被璀璨得东倒西歪,有些地方干脆变成了秃子的脑袋,灰黑的泥土从地下翻起,惨不忍睹。

在离我不太远的树林边缘,断了一只手掌的顾七七扶着面容苍白,虚弱无力的阿生,一张黑底红字,在月色下发出火焰般光彩的符纸,端端贴在阿生的心口上,像长在他身上般牢固。二人靠坐在一棵老树下,警惕地望着面前所有人。

“裟椤姑姑!!”钟小魁从赤砜旁边蹿出来,哭丧个脸蹿到我身边,看到救星般抓住我,连声到,“你怎么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不想杀人呢,真不想!那个家伙,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个坏人。”

“别吵!”我示意这小子不许再说话,“姑姑我知道怎么做。”

“树妖,这件事是冥界的家务事,你最好不要插手。”赤砜冷睨着我,又瞟了一眼我身边的骷髅顾无名,“还有你,马上带你妹妹离开,刚才她用妖力策动诡雾扰乱我们追踪方向的事,我们不与她计较。但若你们一再耽搁我们正事,别怪我们不客气!”

“哟,这次这事闹得挺大呀,冥界的十殿阎君居然出动了两个呢!”我呵呵一笑,啧啧道,“不过,杀人也要有个理由吧?虽然它是亡灵石,但你我都知道,从它离开冥界的那一刻起,它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类呢。不管他的来历是什么,只要他现在是一个人,你们就不可以随便决定他的生死。还有,钟小魁现在还是未成年人,你们好的不教,教他杀人?”

“树妖大人,这是王的命令,我们必须将亡灵石带回冥界,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墨嵩比赤砜懂礼貌些,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如您所说,亡灵石一旦踏入人界,就会变为真正的血肉之躯,除了鬼王钟馗的后裔可以杀死亡灵石的肉身,将之打回原形带回冥界,任何人都无法伤及他的性命。为了人界安危,将亡灵石封印回冥河,是身为鬼王的钟小魁的责任。希望大人你不要阻挠。否则,王那里,你也不好交代。”

其实,墨嵩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阿生毕竟是用眼睛就能杀人的“危险品”,我对他,也没有太多了解,加上我跟顾无名本来也没有什么交情,难道我真有必要为了他妹妹,为了阿生,跟那个彪悍的冥王唱对台戏?我好歹是个生意人,有些账还是要算算的吧?!

“喂……你不会是……”顾无名大概从我的沉默里看出了一些不妙的苗头,忙抓住我说,“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呀!你……”

“跟你哥哥走吧……你陪我到这里,已经够了。”那头,阿生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对一直紧紧护着他的顾七七说,钟小魁那张专门对付妖魔的镇邪符虽不至于立刻要他的命,但会慢慢溃散他的元气,痛苦不堪。

“你不是恶魔,不该被这样对待!”顾七七用少有的愤怒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吼,“你们不公平!”

“笨蛋,他们做的没有错。”阿生拉下她挥舞的拳头,“当初,的确有不少人因我那一眼,变成了试图。我的存在,一直被定义为恶魔与毁灭。钟馗那个老东西用他的剑指着我的头,问我为什么要害那么多人性命,我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而已,看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人类的一切,是我在希腊那块荒无人烟的岩壁上看不到的,那么有趣。我喜欢那个在村子里最高的草垛上歌唱的姑娘,我情不自禁地采来鲜花给她,却忘记了,我不能看她,我不能对这世界随心所欲,哪怕只是看自己喜欢的人一眼……”

这时,我突然想,以钟馗那老鬼嫉恶如仇的直性子,若这块亡灵石真是十恶不赦,他大可以用他那把斩妖除魔无往不利的钟馗剑让这石头灰飞烟灭,何必只是毁去他的肉身,将他困在冥界?!

“你……”顾七七垂下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从你第一次出现案子我面前时,我便知道你不是人类,而是一只骨妖。”他对着她笑,“其实,这副特制的墨镜会挡住我的视线,当初你的猜测没有错,我差不多就是个瞎子。但我能从气味辨别出妖怪的种类,甚至能闻出你们穿着什么衣裳,从你们的言谈间,我在脑中想想你们的模样。我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做家事什么的,这样已经很好。如果我以前懂得用这种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处,就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一具没有血肉的骷髅?”顾七七心下一惊。

“对啊。”他强撑着坏笑,“一只白森森的,没皮没肉的,难看的骷髅姑娘。”他顿了顿,“但我喜欢跟你说话,既然你那么介意被我看穿真实容貌,我索性装作不知道吧。这样,你留在我身边的时间也许会长一点。呵呵。”

“你连我是骨妖都知道……那……那肖教授他……”顾七七想起了与他朝夕相处的肖教授,那个最终选择出卖他的道貌岸然的男人。

“刚刚离开冥界变为人类时,我很虚弱,是他在山中发现了我,带我回家,照顾我。也发现了我身上的异常。他不是个坏人,只是有太多东西想要,却又得不到。”他垂下脑袋,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打算成全他的。”

“你知道他要把你交给科研组做实验,你知道他想利用你赚取名利,你还要成全他?”顾七七的声调瞬间拔高。

他扬起嘴角:“我需要一个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哪怕是被利用。”他拍了拍顾七七冰凉的脸颊,“我希望自己是live,而不是evil,这念头是有点傻,但我的确这么希望过。只不过,我还是失败了,那三个流氓,是我杀的,这个罪名我应当承担。行了,你快跟你哥哥走吧。”

“不走!只要我还在,谁都不能带走你!”顾七七执拗地抱\_紧他,“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真正身份,还愿意与我做朋友的人。”

“赤砜叔叔……”钟小魁蹭到他跟墨嵩身边,“算了吧……我们就当没见过他们好不好?那块石头不是戴着墨镜么,他不会那么容易伤人……”

“钟小魁,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赤砜的脸就是一座缩水的南极冰山,怒道,“这样一只魔物,谁能保证将来他不会再要人性命?你身为钟家后裔,除魔辟邪,护卫人界乃是家训!你……”说话间,地下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动,片刻,那冬瓜般圆胖的地游白老头,从地底钻了出来,一边吐着口中的土,一边挥舞着手里的一个卷轴。

“两位阎君且慢动手,老朽今天是代表忘川市以及周边百里内所有妖怪来替阿生求情的,你看,这是我们所有妖怪的签名,我们都是阿生的顾客。他虽然是被称为恶魔的亡灵石,可在我们与他相识的日子里,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是被我们感激万年的大好事呢!”白老头几乎是滚到了赤砜面前,把手里的卷轴打开,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妖怪们奇形怪状的签名,“他卖给我们的金鱼,不是普通的鱼,是他自冥河中带来的幽梦鱼,将这些鱼儿放在枕边,入睡的我们便可以看见那些永不能再见的亲朋,那梦境如此逼真,一条鱼儿,便是一个梦境,我白老头与妻子死别多年,托了阿生的福,才可以在梦境中再续缘分。你们可知道,对我而言,那不是梦境,是我白老头遗落多年的幸福。”

白老头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听说阎君奉冥王之命来缉拿阿生,我们恳请二位看在阿生虽是亡灵石,但已是为善不为恶的情面上,放他一条生路!”

顾七七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单单卖金鱼了。

“呵呵,我在冥河的时候,比较无聊,没事就跟河里的鱼玩玩,知道了幽梦鱼的饲养方法,所以……”

“别说了……”顾七七轻轻遮住了他的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作为一个不会伤害别人,甚至可以帮助别人,一个与恶魔,与毁灭不相干的普通人,存在下去。你是Live,不是Evil,我知道。”

阿生释然一笑,出其不意地将她推开,说:“快走吧。谢谢你。你还欠我一个愿望。我现在就要你跟你哥哥走!”

“你看这……”墨嵩走到赤砜身边,语气似乎有所松动。

“不可以!亡灵石必须被封印回冥界,这是王的命令!”赤砜断然道,“你身为十殿阎君,脑子也不清楚了么?!”

“赤砜叔,你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钟小魁不满地哼了一声,口里念念有词,手指一动,竟将阿生心口上的符纸给召了回来,扔在一旁,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反正我是不会再动手了,有本事你自己抓他走。”

“你!”赤砜被这小子气绿了脸。

“我不会走的。”顾七七坚决地对阿生说,旋即她跪在地上,对顾无名喊道,“哥哥,我们的赌局,你输了。阿生他知道我的模样,依然与我做朋友。你要遵守诺言,让我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

“傻丫头,你……”顾无名急得直跳脚,不顾一切朝顾七七跑去。到这个时候,我想,这笔账我差不多已经算清楚了。我悄悄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掌心,朝里头吹了口气,低呵了声:“去!”

须臾间,无数碧绿如翡翠的光束从地底冒出,呈圆环状将顾七七与阿生所在的位置圈在其中,强烈的光华刺得所有人几乎都睁不开眼睛。

龙卷风般的气流里,这些光华不断扩散,转眼包围了整座迎月山,伴随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所有的光束又在一个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待众人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脚。顾七七与阿生的身影已然不见。

赤砜拿下挡在眼前的手,怒斥我:“你干了什么好事?”我拍拍手,笑盈盈地说:“当年我初得人形之时,曾用我一根头发一口真气,保住一片湖泊堤岸稳固,百年不涝。我的头发与真气,是世上最坚固的封印,当年我道行尚浅时,便可稳固一片湖泊,如今我千年修为,给这迎月山下个封印,阻止不该进入的人进入,小菜一碟。赤砜,墨嵩,从此刻起,你们冥界之人,已不可再踏入迎月山一步。连你们的王都不可以。”

赤砜脸色一变,不信邪地往前走,转眼便被一张无形的电网似的玩意儿给弹了回来,狼狈地摔在地上。之后,任他使出怎样的招数,就是无法突破这无形的阻挡。

“行了,别白费力气了。只要我活着,这结界就无法被突破。”我幸灾乐祸地朝他挤眉弄眼。

“你……我……”赤砜的脸,几乎要与他的头发一样红了。

“好啦,冥王那里我会交代的。这次并非你们失职。”我拍了拍赤砜跟墨嵩的肩膀,打了个呵欠,打算离开。

临走时,钟小魁跑上来,狡黠地朝我眨眨眼,说了声:“裟椤姑姑,COOL!”

“喂,不是说了有外人在的时候要叫我姐姐不要叫姑姑么?!”我白了这小子一眼。

“下次不会了!”钟小魁吐了吐舌-头。

“你啊!”我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笑道,“你跟你亲姑姑挺像的,将来,你一定会成为跟她一样伟大的人。”

“什么?我亲姑姑?还伟大?”钟小魁不明所以。

“因为你们,都心有善念。这对于钟家的人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我朝他笑笑,也不管他满脸的问号,转身离开。

对,我跟那钟馗老鬼的后裔们很有渊源,钟小魁的父母,姑姑,爷爷奶奶甚至曾祖父曾祖母,我都认识。不过,若要说起来,这钟家人的故事又是另一个很长的传奇了,今天太累,我懒得回忆,以后有机会再说他们一家子吧。

我走得很快,但顾无名还是追了上来,拉住我不松手。

“你这就走了?我妹妹他们呢?”他追问。

“他们在迎月山上啊,在我的封印之内,会很安全。”我甩开他的手,那冰凉骨头的触感我很不喜欢,“还有,你还真会找援兵,你妹妹他们被困在山上,你谁都不找,偏偏要来找我,害得我……”

“我听说过,并且能在最快时间找到的,最有能力帮助我们的人,只有你一个。”顾无名有些心有余悸,“还好拉德机。还好我听说过你曾替水神子淼巩固断湖的事迹,你知道吗,你那一口真气与一根头发,那断湖到现在都没有闹过水灾呢!”

“好了好了,那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讲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好吧,那个,虽然你的封印让冥界的人拿他们没办法了,可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变相囚禁么?用自由换安全,不对头吧?”他见我要走,赶紧挡到我面前。

我停下步子,仰头揶揄道:“现在你知道自由的重要性了?”

“我一直都知道!”

“你不知道。”我不客气地说,“真正的自由,不是指你有多宽的空间可以行动,而是能有多少心情被了解。不被了解的人,哪怕身在浩瀚宇宙,也觉得寸步难行;被了解的人,就算身在方寸之地,心中也自有一片海阔天空。”

顾无名不说话,看得出,他很茫然。

“算了,你这个傻大个是不会明白的。”我摇头,“总之是,你妹妹跟阿生,现在都很好就对了。我知道你疼你妹妹,但是你不要再去左右她的生活了,该干嘛干嘛去。就这样,还有,别不打招呼就来我的店里,我怕你吓到我的客人!”

“可是,那场赌局我不算输啊,那个石头不是人啊!”他垂头丧气地在我身后喊。

“其实,是人不是人,不是看一层表皮,要看这里的。”我指了指自己的心,说完,驾起一朵云雾,快速朝市区奔去。一整天不在店里,不知道胖子跟瘦子会闹出什么乱子。

我想,等阿生的伤好些之后,我会打开结界,让他跟顾七七自行决定去向吧。或者,我应该再将他们强行关在结界里多些时间,等我跟冥王那家伙协商好对阿生的处置决定之后再说?

再或者,能不能找个办法,可以破除阿生那双眼睛的魔力?应该可以吧。仅仅因为想看喜欢的人一眼,却会因此害死对方,这种宿命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和谐的社会。

反正不管怎样,我今天又管了一件闲事,这大热的天,不留在店里吃西瓜,跑来折腾一整天,还白白用去一口真气,真是赔本生意。回去得好好检讨。

月亮比刚才清亮多了,圆满地挂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在空中悠闲穿行,迎月山离我越来越远。今夜,这座山应该属于另外两个人,不对,是一个长成骨架模样的姑娘,与一个拥有人类身\_体的男石头。也许他们一直不能真正地相见,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嗯,这个夏夜,还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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