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惊出了纹身工作室以后又逛了两圈儿才往回走,天黑了大半的时候,接到了关向梅家里司机的电话。
司机姓李,她只在刚下飞机那天见过他一次,从机场到新家一路上都很安静,话不多,但是人看起来很好相处。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刚从药店出来,小白塑料袋里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的小盒子一大堆,各种感冒发烧流鼻涕的。
哥哥讨厌归讨厌,也不能真的天天跟他吵得山崩地裂。
林语惊手指勾着塑料袋子甩来甩去,单手抓着手机凑到耳边,没出声。
她以前朋友也不多,走心的更少,发小两个——陆嘉珩和程轶都是这边通了那边就直接自顾自噼里啪啦开始讲的人,所以她习惯性等着对面先开口。
安静了两秒对面始终没声音,她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补了声您好。
“您好您好,”电话那头也连忙回了句好,“林小姐,我是老李,没什么事儿,就是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马上回去。”林语惊漫不经心道。
那边顿了顿,又说:“你给我发个定位过来吧,我去接你,天快黑了,小姑娘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不太安全。”
林语惊顿住了。
她动作停住,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半天才说:“不用了,那多麻烦您,我一会儿自己回去就行。”
老李笑道:“什么麻烦不麻烦,我一个司机,就是干这个的,或者你拍张附近的照片过来,我都能找着。”
林语惊垂着眼,这边儿的天气不仅热,雨后潮得像是泡在水里,让人一时半会儿都难以适应,她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以后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本来就在家附近不远,没几分钟,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路边。
扫了一眼车牌号,林语惊拎着袋子走过去,打开后座车门坐进去。
老李跟她问了声好,她微微欠了下身:“麻烦您了。”
老李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不麻烦,应该的。”
林语惊没说话,看着窗外陌生的街道,偷偷扫了一眼前面开车的老李,穿着很正式的白衬衫,袖口发着洗不出来的黄。
车子里一片安静。
老李咳了一声:“后天开学了吧。”
林语惊回过头来:“嗯。”
“需要的东西买齐了吗?还缺什么跟我说就行。”
“没什么了,都买了。”
“那就好,还缺什么就告诉我。”老李又重复了一遍。
“好,”小姑娘声音轻轻的,“谢谢。”
尬聊结束。
林语惊重新扭过头去,看向车窗外。开始发呆。
她小时候经常会挨骂,林芷是个完美主义者,不能接受她身上的任何毛病,或者在她看来,她这个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根本没有优点,哪里都是错的,所有地方都是“跟你那个爸一个样儿”。
而孟伟国根本不怎么管她。
小时候,她还会沮丧一下,会努力读书考试希望林芷也能夸奖她一次,会觉得难过委屈,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
后来发现习惯真的很可怕,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习惯了以后,身体和思维都会自然的做出反应。
就像她早就习惯了管教训斥,糟糕的家庭关系和永远不被肯定的眼神,也能熟练应对孟伟国的漠然,关向梅的虚伪,张姨防备不屑的态度,和她那位还没见过面的哥哥的冷漠敌意。
但是面对来自这个还算是个陌生人的长辈的真挚善意时,她有点不知所措。
不习惯,也不太熟练,尤其是这种没有第三个人在的环境下,除了道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车子很快开进院,停在门口,九月天没那么长,晚上近七点,天色渐暗,林语惊再次跟老李道了谢以后才下车,转身往门口走。
走到一半,听见身后有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听起来非常不耐烦:“怎么那么慢啊?”
林语惊下意识回过头去,发现不是对她说的,刚刚她没看见,院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少年,此时正往老李身边走:“我都等了你半个小时了,饿死我了。”
老李笑呵呵的:“饿了?走,回家了,晚上想吃什么?”
花园里地灯发出暖黄色的光线,映出两个人有七分相似的五官。
少年没注意到这边的视线,拧着眉,还是不高兴:“没想吃的,随便吧。”
林语惊转身,翻出钥匙开门进去。
偌大的房子里安静无声,穿过前厅走到客厅里,水晶灯光线璀璨又明亮,电视开着,茶几上摆着洗好的水果,沙发里没人。
她忽然觉得非常烦。
那种有点茫然的烦躁毫无预兆,原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突如其来得甚至让人有点惊慌。
林语惊走到厨房,从柜子上抽了个玻璃杯倒了杯水,冰凉的水划过喉管,她长出了口气,端着水杯站在中岛台前看了会儿手机,才转身除了厨房,准备上楼。
刚出来没走两步,一抬头,就看见沙发上多出了个人。
男人也正看着她,长得还挺帅,眉眼轮廓跟关向梅有点像。
林语惊用大概零点五秒钟的时间反应过来,迅速叫了一声;“哥哥。”
她从小到大没锻炼出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嘴非常甜,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让自己变得特别乖。
果然,男人嘴角有些僵硬,似乎还抽搐了一下,只是依旧没说话,表情不善,眼神防备。
林语惊走过去,从袋子里翻出个白色的小袋子,放到他面前茶几上,小声跟他道歉:“对不起,我下午的时候是开玩笑的,没有故意让你打消防电话,但是因为你说你烧到四十度了……”
“……”
傅明修脸更黑了。
林语惊没看见似的:“你注意身体,多喝开水。”
傅明修:“……”
傅明修气得差点站起来。
“热水,对不起。”林语惊飞快的纠正道,看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像是看着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对手服软道歉的速度太快,傅明修觉得自己一口气就这么卡着,上不来下不去,更他妈难受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林语惊已经兔子似的窜上楼不见了,傅明修拉过茶几上的她放下的塑料袋子,看了一眼。
里面是几盒感冒药和退烧药。
“……”
他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心情十分复杂。
有些时候,有些情绪是没办法控制的,尽管明白自己的无端排斥来得挺不讲道理莫名其妙的,但是就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对这个空降的妹妹完全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还好她也没有很讨厌。
还不够讨厌?
这才第一天,就又消防又开水的。
傅明修想不到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回过头去确认了一下少女确实上楼了,傅明修手里的袋子往茶几上一摔,食指伸出来指着那塑料袋瞪着眼:“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温柔刀是不是?想讨好我?没用!我告诉你,没!有!用!”
林语惊是被饿醒的。
醒来的时候夜幕低垂,夜光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才九点,她睡了两个小时,上楼进屋倒头就睡。
期间还做了个很惊悚的梦,梦见那个叫沈倦的社会哥拿着个电钻似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看着她。电钻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沈倦面无表情地说:“把裤子脱了,我给你纹个hellokitty。”
林语惊说:“不行,我屁股长得那么好看,你的hellokitty画得实在是丑,配不上我的臀。”
沈倦说:“那我给你纹个夜光手表。”
林语惊觉得比起饿醒,她明明应该会先被这个梦吓醒才对。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先是发了一分钟的呆。
然后就是饿。
胃里翻江倒海的,饿得难受。
下午从商场回来到现在,她就喝了一杯水,本来是还想着吃个晚饭再回来的,结果老李一个电话打过来,她给忘了。
林语惊叹了口气,伸手端过床头矮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又一杯水灌下去,饥饿感有所缓解。
她重新躺回到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知道怎么着就想起了老李,和那个应该是他儿子的少年。
如果她是他,有那样的一个爸爸,那她是不是就也可以撒娇,也可以发点小脾气。
她忽然就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会烦。
她觉得羡慕。
林语惊感觉自己现在挺莫名其妙的,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大概是换了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还有即将面对的陌生的生活都让人太没安全感,所以整个人都变得敏感了不少。
毕竟是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甚至包括林芷和孟伟国离婚这件事,对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影响。
以前再不堪,好歹还是个家,现在她连家都没了。
肚子适时的咕咕叫了两声打断了她悲春伤秋,林语惊抬手揉了揉脸,又随手抓了抓睡得有点乱的头发,翻身下床,随便套了条裤子,抓起钥匙和手机下楼准备出门觅个食。
厨房里应该会有吃的,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不太想在这个时间点自己一个人擅自就去翻找,一出门,地灯和柱灯的光线柔和漂亮,毕竟是三十万一平的房子,灯光艺术水平堪比意大利灯光艺术节。
开车回来的时候还没觉得远,此时自己走就走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大门,街道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处处透着股大城市的味道,林语惊跟着记忆往老弄堂那边走,今天下午过来的时候好像看到过一家7-11便利店。
她方向感还可以,走了差不多十分钟,看见了7-11红绿色的牌子,散发着亲切的光芒。
林语惊走进去,拿了一个饭团一瓶混合果汁,又要了份关东煮——只剩下三个脆骨丸子、菠菜豆腐还有一块鱼排,她付了钱,捏着纸杯出了店门,蹲在门口扎了个丸子塞进嘴里。
这会儿不像下午的时候那么热了,这个城市到了夜里有点温差,风带着潮湿的凉意,也不太冷,刚刚好的舒服,吹散了到这儿以来连续两天持续不断的阴郁烦闷。
林语惊心情很好的嚼着丸子,垂头去扎第二颗,咬进嘴巴里,再一抬头,看见对面街角拐出来一帮人。
刚开始距离太远,她没看清。
后来这帮人走到路边准备过马路,明显是往她这个方向来的时候,她才看清楚了。
拖把一二三号,最后面跟着睡不醒的社会哥。
社会哥应该是下午又去补了觉,看起来终于不困了,还是下午那身衣服,加了件衬衫当外套,手揣在裤袋里,垂着脑袋听旁边的人说话。
还挺怕冷。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前面两个拖把笑了起来,四个人一起穿过马路,往林语惊这边走。
拖把一号终于看见她了。
林语惊迟疑着要不要跟他打声招呼,其实她本来根本没准备再去一次那个纹身工作室,也以为自己大概是碰不到他们了。
结果人生处处有缘分,不过既然工作室开在这儿,这片儿大概也算是他们的活动区域。
她把丸子整个塞进嘴里,竹签子丢回纸杯,刚要抬手象征性地打个招呼走个过场。
那边拖把一号却突然转过头去,低声跟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然后沈倦抬起头看过来,视线对上。
他们已经过了马路站在路边,便利店和昏黄路灯的光线糅合在一起拉出长长的影子,黑夜的浸泡让少年的五官看起来沉郁又立体,像是加了噪点的老照片,黑眸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林语惊想起刚刚做的那个短暂又真实的梦,下意识去看他的手,生怕他举着个电钻冲过来说“你脱裤子,我给你纹个hellokitty。”
三秒钟后,沈倦没什么表情的垂下头。
林语惊愣了愣,眨眨眼,嘴巴里的丸子嚼吧嚼吧被吞进肚子里,也没在意,重新捏起竹签子,专心致志地扎了个菠菜豆腐。
刚扎起来,道路另一头传来一阵噪音,又是一帮人出现在街口,大概六七个人往这边走。
拖把二号骂了句脏话,开始撸袖子,进入了备战状态。
林语惊顿悟了。
这是一场预约制的,社会哥之间的比试和较量,具体流程大概是先礼后兵,先文后武,大家在7-11门口碰头,老大和老大寒暄一下,直到肢体上有了第一次触碰,这个过程,叫点炮。
再下一个阶段,就是嘴炮输的那位恼羞成怒,一言不合的那个瞬间掏出自己的五十米大长刀的同时叫一下自己的兄弟们,可以开始干架了。
她看着两拨火力十分旺盛的中二少年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站在7-11门口,对方为首的那个看起来也没多大,十**岁的模样,叼着烟,面色不善,五官拧巴在一起,脸上写满了“我是狠人”。
这么两伙人聚在一块儿,路过的人全都绕着走,林语惊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杯关东煮,就显得有点醒目。
狠人大哥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林语惊曾经也是一个见过世面有故事的少女,对于不良少年的注视并不打怵,仰着脑袋以注目礼回敬给他,嘴里还嚼着脆骨丸子,嘎嘣嘎嘣,不避不让。
狠人大哥目光滑到她穿着短裤的细白的腿,停住,吐出一口烟来,刚要说话。
沈倦忽然侧了侧身,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少女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边儿聊?”沈倦抬了抬下巴。
狠人大哥:“?”
沈倦非常有原则:“打扰人家吃关东煮,多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