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带着一群师弟和那本菜谱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走。
白来的一群好厨师,还是尚家几个台柱子们的得意门生。马勒就不说了,珍珑第三代的领头羊,家学渊源,从小就跟着父亲学艺,就连他那群师弟们,也是小小年纪都能扛得起大梁的存在,资历深的,比起屠师父的几个得意弟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尚家有尚老爷子留下的众多门生团结发展,这些年偏居临江的铭德却只有一个屠师父,师资水平和教学效率到底略逊一筹。
这是天降横财。
但金窈窕还是理智的,没有被冲昏头脑立刻接受。
马勒他们是尚家人,无端端跑来铭德,头顶的师父们都还在尚家卖力呢,怎么看怎么像欺师灭祖。
只看先前金老三离开金家去程家,跟他早有勾结一起离开的小徒弟们惹得屠师父有多恼火就知道了。那段时间屠师父简直就像个行走的喷火器,打电话骂人不说,甚至得空还找上门去怒斥,他的其他弟子也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就连离开的那几个,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辩驳翻脸。
师徒关系跟师生不同,师父不同意,手底的弟子却跑去对手阵营,倘若未来没有大造化飞黄腾达,那几个离开的徒弟估计最大的成就也就这样了。
即便日后运气好,能有一番成就,可业内但凡扒出这笔历史,就永远都是他人口中的谈资。
虽然看金父二师弟的表现,不像是对马勒的行为不赞成的样子,可人心隔肚皮,金窈窕摸不准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再者有父亲跟尚家过去的历史在前,金窈窕实在不想惹得铭德一身骚。
***
金家的晚餐时间,金父无言地与登门拜访的一群小辈对视。
马勒的一群师弟甜甜叫人,按辈分都是师侄,他实在很有些不忍心,站在门口回头朝厨房方向看。
许晚也在,金窈窕准备家里晚餐的功夫顺便教她容易上手的新菜。
细末香菇粒下锅跟肉蓉炒香,米粉泡水炖煮,煮到熟透的程度,捞出来过冰水,同样切成细细的碎末。
金窈窕自己有事情做,金母就帮着女儿指导许晚的刀工,她自己虽然做饭也不怎么好吃吧,可比不上丈夫和女儿,教许晚却是绰绰有余了,竟也很有高明严师风范:“太大段了,得再细一点才行。”
许晚捏着那把湿润又软弹的粉丝切得专心致志。
她最近有时间就常来金家学做菜。
离婚以后,她身家斐然,却着实没什么事情干,在铭德当前台是消磨时间,现在学着下厨,也慢慢品出了几分趣味。
尤其是每天去明珠山一边做菜一边等儿子结束加班的时候。
她一边切粉丝,一边两头看金窈窕和金母。
桌上用小瓦斯炉热着一口小锅,金母手上掂着一团格外湿润的面团,好像不成型随时要融化似的,却又偏偏湿润得刚好能通过时不时的抖动停留在金母的手上。
面团在滚烫的锅里一擦,随即伴随着抖动再次回到金母的手里,只在锅里留下浅浅的自己曾经来过的痕迹。
几秒种后,那痕迹就逐渐成型,边缘翘起,轻轻一揭。
一张薄如蝉翼的柔软米皮就成型,是一会儿要拿来包炒制的馅料的。
真神奇啊……
许晚越看越觉得自己以往从未留意过的很多食材,成型的过程都有着超出想象的趣味。
细密的米粉末下锅,跟肉碎香菇同时翻炒,香气逐渐飘散开,金窈窕翻动着炭炉上的一片牛肉,嗅着香气给她提示:“放点玉露,再放一点,好,够了。”
炭火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正被烘烤的牛肉香气比起许晚做的更加浓烈,连正在做米皮的金母都几次进来询问:“还要多久才能吃啊?”
金窈窕夹了一片给她吃:“味道是出来了,可变干肯定没那么快,不过爸找来的肉确实很好,烤到这个程度也很好吃了。”
金母手上有面团,张着嘴任凭她喂,滚烫的肉片咬在齿间,都还没来得碰到舌头,浓郁的鲜味就已经窜进了脑子。
嗅到这个气味,也不顾上东西烫不烫了,金母三两下将肉嚼进嘴里,香料酱汁混着格外浓厚的肉香立刻在口腔中炸裂:“天哪,太好吃了。”
金父这段时间不用忙公司的公务,就总琢磨着给金窈窕未来的新菜发挥空间,不断找回天南海北的食材。
这片宽广的土地上生长了数不尽的食材,很多东西就连深市这种经济发达的一线城市也未必能找到,比如眼下这块来自青海的高山牦牛,肉香味就比铭德旗下餐厅现在使用的牛肉醇厚不知多少。
牛后腿做牛肉干,先腌渍后烘烤,是金母自己要求的零食。牛腩则拿来卤炖,在红汤里熬得酥烂柔软,鲜气飘得无处不在。金窈窕已经在考虑采用这个新食材了,虽然成本高些,可放在隐宴和寻香宴的菜单上,绝对不愁拥趸。
马勒在大门外头就嗅到这股叫人站不稳的香味,进屋后目光专注无比地盯着炉子,仿佛想用双眼参透金窈窕朝肉里放了什么。
金窈窕对他已经很无奈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走?”
*****
马勒带着一群小弟来,本以为自己能马到成功的,没成想自己连带一群小弟竟连入职都混不到。
他每天翻那本自己看了无数遍,心心念念想琢磨明白的菜谱,十分的不甘心。
父亲一直把他当做接班人培养,这本菜谱,他从刚学会认字就被父亲带着念读,等到能拿刀,父亲更是手把手教他烹饪,可以说菜谱里的每一道菜,他都学做了无数遍。
但学着学着,父亲就再没让他重复过了。
他以前总以为是自己学有所成,直到后来父亲提起让金窈窕继承衣钵。
他不是不服气的,直到亲眼见到那只酒仙鸡。
他找来铭德,实际已经跟父亲从小教导的继承衣钵的思想没有多大关系,毕竟尚家人那个德行,即便未来他取代父亲成为了珍珑的台柱子,也无非只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力。
他纯粹是出于追求更高的技艺而来,倘若从没见过金窈窕的手艺也就罢了,可现在他明明看见了更高的阶梯在哪儿,越看金窈窕做菜,越确认对方能教给他过去参悟不透的东西。
走是不可能走的,这辈子也不可能走的。
马勒挽起袖子,气势汹汹:“我来帮你洗菜!”
又一招手,带来的师弟们齐刷刷列出方阵,剥蒜的剥蒜,擦桌的擦桌,扫地的扫地,宛若一群不要钱的壮劳力。
*****
壮劳力们留下的意愿很坚决,但金窈窕还是迅速着手实现起了自己会议上提出的设想,跟父亲和屠师父一并敲定后,屠师父迅速被调离了原本的岗位,加入了铭德又一个新成立的项目组,开始申请授课所需的各项执照。
冬至日开始销售的铭德半成品时令菜单各方反馈和收效也都喜人,《华夏珍馐》热映后的各项投资分红到账,钱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同一时间铭德第二个新项目组拔地而起,由以金窈窕自己为首的公司技术人员构成,近期的主要工作是研究餐厅目前热销的半成品是否能投入流水线加工,又该如何在提高产量的同时尽量保证出众的口味。
新年前,金窈窕和整个公司都忙得不可开交,恰在此时深市餐饮协会的入会程序走完,那位推荐他们入会的副会长再次主动联系,邀请铭德参参加今年深市餐饮协会的年度聚会。
铭德至今还不认识几个深市的业内同行呢,这活动对铭德来说挺重要,金父和金窈窕便都暂时安排掉了手头的工作,前去深市分公司准备。
路上跟总部的人事部打过好几个确认电话,金窈窕降下车窗吹着冷风舒了口气:“公司的人越来越不够用了,新成立的两个项目组根本忙不过来,爸,我准备把一部分压力转移到分公司,您觉得怎么样?”
要放在早些时候,金父根本想不到铭德还能有人手不够用的时候,此时听着女儿的苦恼也觉得是甜蜜的负担:“你决定就好。”
金母给这父女俩人一人分了一片牛肉干:“放松一下吧,别随时随地谈工作了。”
牛肉干是金窈窕做的口味,这玩意耐储存,彻底烘干之后可以存放很久,金窈窕撕着肉干吃了一口,感受着浓烈的肉鲜和似乎已经彻底渗进了每一根纤维的酱香。
这东西越嚼越香,吃得人果然放松下来,金窈窕这才想起:“许阿姨好像好几天没来找我学做菜了。”
最近忙,她也没顾得上对方。
金母收拾着自己带来的牛肉干——金父目前已经跟那位牦牛供应商谈好了合作,双方进展很快,近期已经有源源不断的牦牛肉自遥远的牧场运来,因为肉量足够,母亲也爱吃,金窈窕索性就给她做了很多,金母果然上哪儿都不忘带上这口零嘴。
试推出的闷炖牦牛也在春节前引发了临江食客的又一场狂欢,甚至几度荣登临江热议话题榜,不知多少人专程前往排队,就为了尝一尝那口据说仿佛浓缩了十倍牛肉精华的新菜。
铭德现在在临江的地位超然不是假的,《华夏珍馐》播出以后,临江之光这个名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叫开了,现在倘若让临江人评选最有好感的本地企业,铭德百分一百上榜,位置还估计是在前排。
金母回答:“听说启明最近在深市开会,你许阿姨就跟着回去深市分公司上班了。”
金窈窕愣了愣,失笑,看得出来许晚是真的在努力。
她翻出手机,点开朋友圈,不意外地又收到一条提示,告诉她沈启明点赞了她发布的一条朋友圈。
“……”
这人现在是有网瘾吗?
*****
深市分公司,金窈窕惦记着之前跟父亲提过的工作,到公司后先去了趟人事部,跟员工商议深市分公司的拓展问题。
因为要把一部分临江总部的工作转移到分公司,许多人才的招募就势在必行。
深市有一个地方比临江强,那就是一线城市,汇聚而来的人才远比临江那种小城市要多,因此一些比较复杂的项目,金窈窕就都打算放在深市来管理。
这些工作父亲不擅长,她倒是可以胜任,可毕竟精力有限,这就需要公司招募一个实力水准都过硬的管理人员了。
靠招聘寻找这种人无异于海底捞针,金窈窕索性让人事联系深市有名的猎头,帮忙留意符合要求的人选。
从人事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她无意中瞥了眼公司挂在会客处墙壁的电视机,原本应该挺喜庆的,电视上播放的新闻内容却有些沉重。
因为是财经频道,播放的也是财经相关的内容,说是因为国际原因,国内最近经济形势走低,前些年还朝气蓬勃的一些行业呈现颓势,深市高新园区的一家公司前不久就宣布了破产,这家公司刚创立不久,去年都还欣欣向荣,结果说倒就倒了,好在创立公司的年轻老总负责任,变卖了自己全部家产来偿还客户的损失。
因此原本应该撕得一地鸡毛的破产事件,最后反倒以客户们心疼这位年轻老总告终。据说这是他的第一次创业,谁知流年不利,遇上了不可抗力。
连主持人也声情并茂地夸奖了这位负责任的年轻企业家。
金窈窕看了出现在屏幕右上角那位年轻老总的一眼,最多三十岁出头,眉眼算是端正,其实不算特别的醒目,只是一身锐意,让人很容易留下深刻影响。
金窈窕总觉得这张脸有点面熟,不停回想主持人提到的更加耳熟的名字。
片刻后才想起来,这名字可不就是多年以后相当著名的食品巨头么,只不过公司在国外,反正她回国的那年,人家制造的饼干零食都已经销售到非洲去了。
国外的富商,还是同胞,金窈窕多少留了点印象,但记忆中对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跟对方成功的事业同样有名的,还有他残缺的身体和暴戾的脾气,因为下肢瘫痪,只能靠着轮椅行走,海外媒体更是给了他一个特殊的诨号——亿万轮椅。
金窈窕皱起眉,实在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金父在门口,看她站在会客处半天不动,催促了一声:“窈窕?”
金窈窕回过神,暂时停下思索,朝父亲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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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市餐饮协会创立已久,老会长盛嘉鸿年逾七旬,更是蜚声国际,在业内极有威信。从海外归国后,他就一直居住在深城,这些年世界各地不少美食家和名厨甚至会专程来到深市拜访他,这也使得深市的餐饮协会在国内各大协会中地位格外不同。
他每年组织的聚会,就是深市餐饮界最大的活动,可以说整个深市餐饮界的就是他织笼出来的江湖,因此就连规模大到尚家这样的程度,也不会小心轻忽。
不光尚荣,就连夏老太太都跟着来了,虽然她已经年纪不小,可还是在外甥夏仁的搀扶下笑眯眯地去跟老会长打招呼:“盛会长,一年不见,您看起来精神还是那么好。”
她挂着尚老爷子遗孀的身份,盛老会长对尚老爷子这位据说祖上世代御厨的老名厨还是很尊敬的,虽然平常不太喜欢夏家人到处蹦跶钻营的做派,但对她还是软和了几分:“看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
夏老太太听得嘴唇抖了抖。
这段时间她确实老生病,一多半是被气得,为家里那群死活不肯把菜谱还回来,还疑似帮着铭德对付自己家的白眼狼。
她摇摇头:“唉,说来话长。”
也就是在餐饮协会里,她还能找到几分安宁了。
毕竟老二他们再想帮铭德,也不可能把铭德搞进协会,他们的资历到不了这个份儿上。
夏老太太安慰地抓住了外甥夏仁的手,还是外甥厉害啊,跟协会的副会长莫逆之交,开个口就能把铭德在深市的人脉给断喽。
她笑眯眯地问:“夏仁,副会长呢?人家帮了你大忙,怎么不去找他过来叙叙旧?”
夏仁看着不远处背过身装作看不到自己的朋友:“……”
夏老太太见他不动,还抬手招呼副会长的名字,结果副会长却好像聋了似的一动不动。
夏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结果余光一转,忽然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睛当时就瞪大了:“金文诚?!”
她内心腾地一紧,余光发现一旁的尚荣也应声抬起了头,随即就跟被水烫到似的退了一步。感受到儿子的动作,她下意识转头去看,视线里却只能看到儿子的背影,两秒后就消失了。
不等她想明白儿子这是什么意思,下一秒更让她难以接受的一幕出现了。
自家外甥的好朋友,不久前还在自家餐厅吃过饭的副会长,刚才她打招呼的时候一动不动仿佛听不到,这会儿却好像忽然活了过来,哈哈大笑地朝着进门的金窈窕和金父走去,张口就是亲兄弟一般——
“金兄!欢迎你来啊,这就是我侄女儿窈窕吧?”
金父:“……”你谁啊?
他不认得这位副会长。
金窈窕:“……”谁是你侄女儿?
他也不认得这位副会长。
远处,脸色发青的夏老太太身边,夏仁噙着眼泪,看副会长的眼神如同看负心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