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宗室亲王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却暗中联合起来,支持这个从心底里不愿汉化的太子。两相僵持不下,拓跋宏和亲王们只能各退一步,废去了拓跋恂的太子仪仗、用度,只保留一个空洞的名号,让他在自己的书房内读书反省。
拓跋宏同时下旨,将原本只在宫中推行的禁令,扩大到整个洛阳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一律禁绝鲜卑衣装和语言,都必须改穿汉服、改说汉话。
据说是路上遇到了大雨,到了原本定好的日子,南齐使节仍未到达洛阳。拓跋宏心里正有自己的打算,便传旨仍旧照常开宴,只是将地点从太极殿改到华林园中,邀请宗室亲王和女眷一并赴宴。
宫宴之前,拓跋宏命内六局赶制了一批汉家样式的新衣,赏赐给各宫妃嫔。冯妙明白他的用意,是要借着这次宫宴,把汉化进行得更加彻底。她提前给予星传了话,让她安排一个伶俐些的小宫女去朱紫殿送衣裳,到时候多说一句话——这次裁制的衣裳,颜色和款式都很衬人,是南朝歌姬舞娘最喜欢的式样。
朱紫殿内,冯清对着宫女送来的衣裙发愣,那些质地柔软的轻纱缓带,在她眼中还是有些过于轻浮柔媚了,她还是习惯鲜卑女孩儿的束腰和小靴,爽朗英气,从前即使穿汉服时,她也总会在长裙之下,悄悄穿上牛皮小靴。手指在绵软凉滑的衣料上抚过,冯清心头微微一颤,也许皇上还是喜欢冯妙那样温婉娇羞的女子。即使再怎么骄纵惯了,此刻她也清楚,最疼爱她的大哥已经故去了,父亲也返回平城养病去了,要是她再触怒皇上,不会再有人替她遮掩求情了。
冯清叫来玉叶,让她替自己换上那身汉服。第一次穿上柔若无物的丝履,地面上的凉意,透过薄薄一层底传递上来,铜镜里映出的人影,怎么看都有几分别扭。拓跋宏派来宣冯清的小太监,已经在门口催促了好几次。她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宣自己过去,心底里却透出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希冀,或许皇上还是偶尔会想起她,想跟她说几句话。
她努力在过往的记忆里,搜寻曾经有过浓情蜜意的证据,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依稀只记得成为待选娘子之前,皇上似乎曾有一次很和气地问她:“表姑母,朕也叫你清儿,好不好?”
啊,对了,皇上称赞过她的名字好听,虽然具体说了什么话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可她仍旧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受,就像阴冷的冬夜突然整个人浸泡到热水里,从足尖到心尖都是暖的。冯清有些惶惶然地想,至少她在皇上心里,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还有那支飞鸾衔珠步摇,明明那一次提起时,皇上的眼里满是震动,可不知道后来哪里出了错,拓跋宏心里最重要的位置,还是留给了冯妙。
小太监又低声催促了一次,冯清才带着几分忐忑走出了朱紫殿。这还是她第一次去拓跋宏在洛阳的寝宫,心里竟如初嫁的少女一样紧张。小太监在门口停住脚步,替她打起门口的珠帘。
拓跋宏正在桌案边看奏表,冯清小步走上前去,跪在青砖地面上,声音跟她的身形一样,快到卑微到尘土里去:“臣妾……清儿拜见皇上。”
“免礼,坐吧。”拓跋宏随口说着话,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手里的奏表。冯诞虽然一向受皇族器重,可他的丧事毕竟算不得国丧,拓跋宏已经选派了稳妥的人去操办。他叫冯清来,不过是想要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已经返回平城的昌黎王冯熙。
“没、没有……”冯清满心都是失望,心不在焉地回答,忽然觉得这样说不妥,又补充了一句,“请父亲保重身体,不要太过伤心。”
拓跋宏提起笔,在奏表上随意勾画了几笔,口中答应着:“朕会叫人转告昌黎王,你下去吧。”
“是……皇上……”冯清鼓起勇气开口,错过了今天,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向拓跋宏说起。
“还有什么事?”拓跋宏刚好看完了手上那一份奏表,抬头看过来。
“皇上从前说,捡着了我的飞鸾衔珠步摇,那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冯清越说声音越低,她其实是想提醒拓跋宏,他曾经答应过自己,等到大婚时会送还自己一支一模一样的步摇。
“哦,朕差点给忘了,”拓跋宏站起身,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下一只小盒,拿出里面的飞鸾衔珠步摇,递到冯清面前,“既然是博陵长公主留下来的,应该早些还给你才对。”他从前贴身留着这支步摇,是因为他想找到暗室里丢下这支步摇的女孩儿,如今冯妙已经天长地久地在他身边,留不留这样东西,已经无所谓了。
冯清愣愣地从他手里接过步摇,她这时才发现,拓跋宏看她的眼神,就跟刚才看着奏表时毫无区别。他甚至都没发现,冯清今天穿了跟平常不一样的衣装。
因着冯诞刚刚故去,拓跋宏今天对冯清特别有耐心,他见冯清仍然愣在原地,便又问了一次:“别的还有什么事?”
“皇上,清儿的名字是父亲取的,您觉得如何?”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得柔婉动人,只能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挺好的,”拓跋宏绕回桌边,又拿起另一份奏表,“你要是想念昌黎王,朕也可以准你去看看他,陪他在平城住些日子。”
“不用了,臣妾告退了。”冯清木然地退出去,走到门口时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拓跋宏正从桌案上拿起已经碎成两片的玉壁,柔柔地笑着抚摸了一把,又低头去看奏章。她认出那是从前宫中给小皇子准备的生辰贺礼,想必是碎了小皇子便不喜欢了,可拓跋宏仍旧舍不得扔掉,放在书房里不时拿出来把玩。
冯清看了只觉刺眼,转回头快步走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的朱紫殿,连玉叶也没让跟着。站在铜镜前,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脸,只能看清身上穿着的那身汉服。
送衣裳来的宫女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回响起来,“这是南朝的歌姬舞娘最喜欢的款式”。她忽然觉得好笑,自己有一半来自大魏公主的高贵血统,竟然要跟歌姬舞娘学着怎么取悦男人,她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冯清把罩衣、长裙飞快地脱下,用力撕扯,可宫中的布料结实致密,扯了几次都扯不坏。她又忙乱地去找剪刀,全然忘了这是御赐之物,发泄似的一件件都剪成了碎布条。她抱着头,缓缓坐在满地碎布中间,母亲、滢妹、大哥都不在了,父亲也回平城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宫里,一无所有。
她不知道该怨谁,心里胡乱想着,如果她能有一个孩子,哪怕是个不能继承大统的公主,皇上会不会对她多一点眷顾,就像从前对待林琅和高照容那样……
宫宴当天,冯妙那身旧款式的鲜卑衣装穿在里面,又在外面罩上宽大的汉服。她的身子一直消瘦,穿了两层衣衫也丝毫不显臃肿。怀儿讨好似的凑过来,贴着冯妙的耳边贼兮兮地说:“母妃今天的新衣服好看。”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又凑过来说:“灵枢姐姐没有母妃好看,母妃不要告诉她,不然她就不给怀儿做糕糕吃了。”
冯妙捏一捏他的小脸,笑着说:“你个鬼灵精。”自从她因为杖责卧床以后,怀儿就突然间跟她亲近许多,小孩子果然还是要放在身边养着,才会慢慢熟悉亲近起来。
她转头又跟素问确定了一遍:“今天朱紫殿的早膳,也加了药剂吧?”素问点头:“凉月姑娘传回来的话说,都已经加好了,只是皇后最近食欲不佳,只吃了小半碗,估计着药量也够了。”
冯妙轻轻点头,她与冯清之间的清算,就在今晚了。
华林园是洛阳皇宫中的一处园林景观,园中的几处宫室,用一道围墙与皇宫隔开,拓跋宏也把这里叫做华林别馆。
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来了,连拓跋宏也落了座,皇后却依旧迟迟未到。拓跋宏心中不悦,却不想表现出来,只叫小太监去朱紫殿催一催。
几杯酒喝下肚,菜也已经上齐了,拓跋宏忽然说道:“今天算是家宴,各位都请随意。不过只喝酒未免索然无味,此处景致正好,不如行个酒令助兴吧。”
拓跋宏一向勤于政务,太皇太后故去后又三年不曾饮宴,宫中一时没有准备行酒令用的东西。他叫随身侍奉的太监去摘了一枝花来,把玩在手上说:“从朕开始,这花掷到谁桌前,谁就随意猜个谜,或是作首诗来,说不出来的就罚酒三杯,说出来的只饮一杯,再掷给下一家。”
他拿着那支花在掌心上,略想了一想便说:“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得金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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