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间厢房时,冯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见冯夙正满脸好奇地揭开食盒,探头去看里面的菜色约是在羽林侍卫营这段日子没怎么吃到精致的菜肴,冯夙深深嗅了一口食盒里散出的香气,伸出两根手指拎起一块蒸肉来,放进嘴里,还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汤汁。他这些习惯性的动作,仍旧跟小时候一样。
冯妙微微翘起唇角,转身走进一片茫茫夜色中。
她坐在肩辇上时,一阵阵困意袭上来。半睡半醒之间,冯妙仔细想着夙弟说过的话,零散的细节渐渐在她脑中拼合成完整的链条。太皇太后出身的冯氏,曾经篡夺了大燕江山,后来才败在拓跋氏的手上,成了大魏的臣子。
仔细想来,除了一个太皇太后,冯家并没出现过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既没有出过一个翻云覆雨的能臣,也没有出过一个安邦定国的武将,却能稳稳地占住大魏第一世家的位置,惹得大魏皇室如此忌惮,甚至要用月华凝香这种东西,来断了冯家女儿的后路。冯妙此时却终于完全明白了,想必从献文皇帝在位时起,太皇太后就曾经用这份慕容世系谱旁敲侧击地要挟过拓跋皇室。
太皇太后思虑深远,知道冯家除了冯诞之外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不忍心见冯家任人欺凌践踏,想把慕容氏的世系谱留做冯家的最后一道保命符。可她也知道,这东西在心思深沉的人手里,可以好好地利用,可在冯家几个纨绔子弟手中,只会招来祸患,她便选择了把这东西让冯夙背熟。只要拓跋皇室一天找不到真正的慕容世系谱,就一天不敢把冯家的人赶尽杀绝。
冷风扑打在肩辇前的灯笼上,火光忽明忽灭,几次眼看着就要熄灭,却又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冯妙空洞无神地看着前方,只觉得宫中的夜路真是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除了那一团小小的光亮,四周都是一片漆黑。
肩辇停在澄阳宫门口,冯妙走下来时,脚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一旁伺候的小太监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搀扶。冯妙推开了他的手,快步走进殿内。
元宏斜卧在床榻上,看见她进来,便抬手叫她到身边来,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脸颊,有些心疼地问“怎么走得这么急?夜里风凉,也不戴个风帽遮一遮。”
冯妙快步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膝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好像都用光了。澄阳宫内燃着儿臂粗的贡蜡,把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瑞鹤香炉内还烧着苏合香,四下里弥散着暖洋洋的香气。可冯妙却只觉得四周好像都是漆黑的宫道,被高耸的宫墙围着,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她心中唯一一团光亮。
元宏亲自动手帮她解开披风,握住她发凉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地呵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冯妙总觉得今天的元宏似乎跟往常不大一样,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摇头甩去这些胡思乱想,静静依偎在他身旁。如果没有他,冯妙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完那条漫长的宫道。
身子稍稍回暖,思绪也跟着清晰起来,冯妙起身斟了杯茶,想把从冯夙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元宏。还没开口,一名小太监匆匆进来,“咚”一声跪倒在他们两人面前,带着哭腔惶急的禀奏“皇上、皇后娘娘,羽林侍卫营传来消息,冯小郡公突发急病,人已经昏迷不醒。”
冯妙手里的茶盏“啪”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茶汤飞溅出来,烫得她手背通红,她却好像完全失去了感觉一样,愣愣地站着。
元宏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烫到的那一只手捧到面前“怎么那么不小心……”冯妙定定地站在原地,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元宏,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沙哑难听“是你安排的……对不对?”带去羽林侍卫营的晚膳,是元宏亲自吩咐人准备的,她刚来离开时,冯夙还是好好,在她走后,夙弟应该只吃了那份晚膳。
她抽回手,像是嫌恶刚刚被元宏拉过一般,把手放在衣衫上用力蹭了几下。被烫到地方本就变得娇嫩脆弱,被她这么用力一蹭,一层皮都脱落下来,可她竟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还在不断地蹭着手背。
“妙儿!”元宏上前扶住她的双肩,像要把她从梦靥中唤醒一样用力摇晃。冯妙抬起双臂一挣,连披风都没穿戴,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口中喃喃说着“我要去看看夙弟……”
元宏快步抢在她前面,拦住她的去路,沉声说“现在不可以!”
冯妙抬头无声地注视着元宏,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满是疑问“为什么?”
“于烈和他身边的人都看见了冯夙写在纸上的字,羽林侍卫里有不少贵胄子弟,他们也许一时认不出,可要是过后仔细想想,也应该隐约猜得出那是什么东西。”元宏说话时并没有丝毫犹豫,显然已经早就想好了这些前因后果,“冯夙也许是现在唯一背得出完整的慕容世系谱的人,如果这消息被人知道,会有多少人打他的主意,又会有多少人趁机攻讦你?”
“我不是问这个……”冯妙缓缓摇头,双眼中流出泪来,像是两颗天边最明最亮的星子,忽然间化成了一汪水。她陡然提高了音量,声嘶力竭地大喊“为什么要让我去送最后一顿饭给他?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很残忍?!”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冯妙脚下一软,差点坐倒在青砖地面上。元宏伸手抄住她,半拖半抱把她带回床榻边,扶她坐下。
“妙儿,朕原本以为,你学了那么久,该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事,”元宏的眼中有极度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朕给了你机会,如果于烈来禀奏时,你能拿出几分大义灭亲的果敢来,朕便不会让你再插手这件事。可你竟然对朕说,要去看望冯夙……妙儿,朕很失望,身为皇后,这种时候最应该摆出不偏不倚的态度来,用最快的速度来了结这件事,免得流言扩散。可你却心软、犹疑、牵扯不清,犯了所有的大忌。”
冯妙无话可说,她知道元宏说的都是对的,对大魏皇室来说,慕容世系谱是个最危险的东西,最快最好的方法,便是先斩杀了冯夙,再慢慢找借口把那些看过这几张纸的人全部处死。可这世上的道理,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知道怎样是对的和照着对的方法去做,完完全全是两回事。那是她的夙弟,是她在这世上血缘最亲近的人,她怎么能忍心?她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却还是没有学会真正的帝王之术——隐忍狠绝。
她痛苦地抱住头,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给我些时间,你答应过我的,给我时间让我慢慢学。”她似乎听见元宏的叹气声,可很快又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因为元宏接下来所说的话冷冽得不带一丝情感“可朕现在没有耐心等你了,朕需要一个皇后,不需要一个只会哭泣的小女孩!”
元宏起身离去,把空旷的澄阳宫都留给了她,只留下一句话“三天之后,朕就准你去看冯夙。”
冯妙紧闭着双眼,让自己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她听到元宏远去的脚步声,殿门轰然合拢。三天……只怕三天过后,夙弟早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她在浑浑噩噩中过了三天,始终没有离开澄阳宫半步。在这三天里,元宏竟然一次都没有来过,好像这里根本不是他的寝宫一样,也不知道他宿在何处。三天过后,有宫女进来帮冯妙梳洗,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带她去见人。
冯妙像只木偶一样,由着她们随意摆弄,让起身便起身,让抬手便抬手。来伺候的宫女手很巧,帮她梳了一对双环小髻,又给她换上了一身未嫁少女常穿的薄纱衣裙,最后才恭恭敬敬地请她上马车。
车轮一路发出辘辘声响,冯妙知道这些人是元宏派来的,要带她去看冯夙最后一眼,心口像刀割一样疼,这一趟却不得不去。
马车沿着宫道一路驶向宫外,冯妙渐渐觉得不大对,似乎不是去羽林侍卫营的路。莫非怕宫中晦气,夙弟的尸身已经被送到停灵的地方去了?
驾车的太监和随行的宫女都不说话,冯妙也不想开口询问。直到马车停住,她才搭着宫女的手走下来,环顾四周。不是羽林侍卫营,也不是停灵的地方,倒像是一处新修建不久的府邸。
宫女引着她穿过回廊,直接进了内室。隔着一道竹帘,冯妙便看见帘子另外一边坐着一个人,身形依稀正是夙弟,一名小丫头正拿着桃木梳给他梳头。冯妙心中一紧,掀起竹帘快步过去,忍不住叫了一声“夙弟!”
冯夙目光平静地看过来,不笑也不说话,只用一双婴儿似的眼睛看过来。
冯妙原本飘在半空的心,忽然被风吹散成无数碎片,这是夙弟,却也不再是夙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