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俨然是一座藏在山体之中,被禽类和农民热闹掩盖,谁也难以猜想得到的。
€€€€一座存续整整七年的练兵场。
第70章 残酷暴戾的残疾君王06
岩洞幽深, 群英呼和,竟显出地动山摇的气势。
阮笳亲临,对于这些人而言, 便如同一声醒耳的战鼓, 催打出凌人之势、骇人之力。
这些人都是阮笳初来陇山城时,收服的第一批人, 个个连每一寸筋骨里都塞满了苦日子里锻炼出的坚毅。
七年日以继夜的训练, 以及对阮笳待恩人般的绝对忠诚。他们如今除却实战经验或有欠缺, 已不比大楚温柔乡和东梁名利场里摸爬出来的正统军逊色多少。
阮笳只瞧了一会儿,便仍旧回石庐。于不明内情的外人而言,他依然不过是个名声不错、无甚威胁的残疾质子。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
陇山上, 石地疏林浸染人间最朴素的烟火,仿佛已经忽视了岁月变换。陇山下, 却因为县令更换一事,正热闹得很。
短短十日,县衙各事务均交接完毕。点大的地方,为了县丞、县尉、司农、司医等芝麻小官,一群人便能打得头破血流。
徐前县令驾马车离开的那日,阮笳也在山腰旁远远目送。
马车过城门前,徐前县令曾下车对着石庐行了一个大礼才转身上车远行,也不知是否真看清了阮笳模样。
前脚这边刚走, 后脚陇山道上便传来一阵嘈杂。
“此山光秃丑陋, 也无甚风景, 更无产出, 这楚质子究竟为何搬迁至此处?前任县令徐大人也不看管一二, 当真是荒唐!”一道中年男声传来。
紧接着, 另有一人接话道:“魏大人说得是!这徐大人实在是太好脾气,担不得事,才令这楚质子越发肆意了,长此以往我东梁脸面何在?”
又有一人却说:“两位大人慎重,这徐大人治理陇山五年,从民生凋敝到如今欣欣向荣,绝非等闲之辈。”
“还有这楚质子,陇山百姓口口声声说如今好日子都仰赖于他,对他极为尊重,我等初来乍到,若是态度轻慢,恐怕会有后患啊。”
前面那位听了,却不屑道:“哼!百姓盲目崇敬皇家古来有之,一个残疾质子能做什么?无非是施粥送银的小利,你也忒谨慎了些!”
这些人应是不熟悉陇山地形,不知道自己已经快到了目的地。阮笳坐在石庐前,赵安(即齐怀安)陪同在一旁,他长期练武耳力非凡,将几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并且一字不差都转述给了阮笳。
手中茶杯轻旋,看着杯中茶水荡漾,阮笳低声说道:“看不清自己的麻烦人,永远不缺。”
赵安道:“于你,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趣事,不是吗?”
石庐前一株矮树晃了两晃,那三人已上来了。
阮笳抬眼瞧去,正中是一个身体略宽的男子,虽然发福,但五官相貌仍能看出端正,再有那一身被肚子隐隐撑起的官服,不难看出便是其他两人口中的那位魏大人。
这魏大人左右分别站着两人,左边那位一般身材,揣手站着略微畏缩,眼神低垂,应当是言语更为谨慎的那位。右边那位则是瘦长身材,下颌习惯昂起三分,便是指责阮笳放肆,又骂左边那位过于谨慎的那人。
阮笳端坐轮椅之上,笑看着这三人,动作半点也无先问候行礼的意思。
僵持一阵,最终是左边谨慎的那人先拱手道:“见过楚九殿下。”手掌引向身侧,“这位便是陇山新任县令,魏贤魏大人,初来陇山听闻九殿下治城有方,特领我二人前来拜会。”
他言辞恭敬,阮笳微微笑了笑。不料,另一人却忽然道:“拜会?赵兄未免忒不‘谨慎’了些。”
这人语带讥笑,故意用这位“赵兄”方才的话讽刺对方,果然“赵兄”脸色涨红,眼神闪了闪却并未与他针锋相对,而是沉默低头不语。
阮笳默默听着两人对话,手中不紧不慢把玩着茶杯。至于那位魏贤魏大人,只是端手笑着,并未开口劝阻说和,显然是站在倨傲那人一边。
那开口讥讽之人见魏大人并不拦他,朝那位“赵兄”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就见他先郑重其事地朝着东方天边拱手镇重行礼。
语气铿锵有力,他说道:“吾等乃是东梁之臣,岂能将‘拜’字用于大楚阮氏?!”
“呵。”赵安笑了一声。阮笳斜眼看他一眼,嘴角勾了勾,也不说话。
倒并非是这句话如何,而是这位魏贤魏大人及他这两位自上一任地方带来幕僚,一个叫作赵谨之,一个叫作陆有忠,这三人还未踏入陇山地界,他们的信息和在上一任地方的主要作为,就已传到了阮笳的案头。
简单概括来说,便是三个“假”字€€€€假仁假义、假门假事、假公济私。
这样的人说出这般的话,着实有些好笑。
那陆有忠听见赵安笑他,脸色难看了几分,但到底心理素质极佳,继续说道:“真人不说假话,吾等此次前来,是为了请楚质子配合魏大人做一件事。”
话到此处,照理阮笳应该说话,问是何事。然而阮笳却好似没有听见,半点不带搭理。
山腰上西风凉爽,阮笳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见四下安静,抬头笑了笑,眼神疑惑地看向对面三人,似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这一下举动,霎时便显得三人方才种种言语,好像是下级在向上级做汇报请示,生生矮了一头。
魏贤与陆有忠眼中略露出几分怒意,却又不能继续僵持在此处,徒增自己尴尬。
于是魏贤接过话头,轻咳一声说道:“本官此次来,是为请九殿下随本官下山居住。”
似怕阮笳立刻拒绝,那幕僚陆有忠自觉接过话:“陛下初派楚质子你来陇山,下的命令是要协助城中救灾,灾情缓和后又下一道指令,也是让质子在陇山城中潜心学习,所言皆是城中而非城外山上。”
“再有此前先例,质子外放者均不可出府邸门槛...”
他涛涛不绝解释一通,目光灼灼盯着坐在轮椅上的阮笳,自觉是巧舌如簧堵死了阮笳一切可能的借口。接下来就专等阮笳如何挣扎牵强拒绝,他好辩得阮笳哑口无言。
然而,却见阮笳颔首,说道:“可以。”语气仍然是一般淡然。
“楚质子三思€€€€”陆有忠道,忽然他一怔,“什么?”
他愣愣看着阮笳,阮笳眼也没抬,继续说:“不过需请稍等两日,石庐内各色物件颇多,我与诸侍卫得好好整理一番,再者...我双腿不良于行,城中住处也还需派人前去检查一番,不知魏大人可已安排好人手配合?”
看一眼赵安,阮笳继续说道:“赵安,便由你去随魏大人下山检查吧。”
“是。”齐怀安,便是赵安立即答道。
这一番话,阮笳反客为主,一通反问而后布置安排,让魏贤等三人猝不及防愣在了当地。
等回过神来,齐怀安(赵安)已经推着阮笳进了石庐内休息,没有给三人继续说话的机会。
不一会儿,齐怀安(赵安)又折返出来,直直站在三人面前,蹙眉眼带催促地看着三人。魏贤三人对视一眼,虽然事情正完全照着他们原本的计划进行,但三人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最后是陆有忠颇为自信地哼笑了两声道:“质子倒是自觉得很,那便请赵侍卫同行了。”于是三人带赵安一同下山进了城中。
夜间,县衙旁不远,县令府邸中,魏贤三人团坐饮酒。
赵谨之忽然说道:“今日之事过于顺利,在下还是觉得恐怕有诈,两位大人还请再深思。”
他刚说完,县令魏贤还没开口,另一位陆有忠先插口哼了一声。
“赵兄惯会杞人忧天,此事如此顺利当然是因为魏大人英明神武,那楚质子一介小儿见之生畏,再兼我在魏大人指点下,一番言语说得他无借口可找,便只得顺水推舟应下了。”
“魏大人常指点我二人,凡行事当有备无患,便是如此意思,赵兄平日思考魏大人话语过少,还得多加修行才是啊。”
陆有忠这话说得,先是给魏贤一顶高帽,随后又小小夸赞自己,紧接着再转回夸魏贤,最后顺嘴给赵谨之上两句眼药。
不论才学,单只说阿谀奉承、捧高踩低、排除异己这方面,他可谓是天赋卓绝。
果然,赵谨之哑口无言,魏贤却很是高兴地笑了笑,抬手与两人碰了一杯,饮一小口后说道:“有忠,实乃我一大臂助也。”
夜色渐深,县令府邸中三人碰杯声、奉承声不断,一直到月上中天,这才散局。
陆有忠自然争抢着送魏贤回房,赵谨之没抢到好差事,只得悻悻先回去住处。
在回房的途中,陆有忠依旧是嘴上不停地夸赞魏贤,偶尔隐晦地捧两句自己,将魏贤说得心花怒放,对他更加欣赏喜欢。
县令府邸深夜寂静,屋檐上挂着的灯笼透出微光。陇山缺少物资,灯具也不像江南那边灯火灿烂,此时依旧昏暗得很,四下只听见两人时高时低谈话的声音。
忽然,就在这时,一道劲风鼓啸而过的声音传来。两人抬头四下打量,却见不论灯笼、树枝依旧稳稳不动,没有丝毫被风吹过的痕迹。
疑惑地皱起眉头,两人眼中酒意半醉半醒,目光迷迷瞪瞪看着刚才风声传来的方向。
一道寒光从眼侧闪过,不知何时,一柄长剑直接从头靠头的两人中间穿过,极为凌厉也极为迅速。
风声停止,只见剑刃横在两人脖颈之间,不论向左或者向右偏移寸许,都能在瞬间割断其中一人的咽喉。
“嗬€€€€!”一声凉气倒吸,接下来的惊叫还未出口,陆有忠已经被捂住了口鼻。
一旁魏贤顺着剑和来人手掌的方向,小心翼翼侧出一点目光看去。只见,灯影下一个精干的身影笔直站立,身形隐约有些眼熟。
细细思量,他忽然想起,这人倒有几分像是今日山上,那位楚九殿下派遣随他们下山的侍卫。
一霎时,魏贤的酒彻底醒了。
第71章 残酷暴戾的残疾君王07
县令府邸的卧房, 自然是整个陇山最安全、最安静的位置,此时却俨然成了赵安威胁魏贤两人的绝佳场所。
两人被赵安打包塞进了床帐中,背靠背绑了个结实。
其中陆有忠, 更是束发散乱, 垂下的一侧发丝被整齐削掉了一半,模样极为狼狈, 但眼神中却不敢有半点怒意, 只酒晕是完完全全醒了。
而魏贤, 身前官服的飞禽图案被整整齐齐切掉,空荡荡的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彻底谈不上体面与官威。
深夜“造访”那人独立在床帐之外,也不自报家门, 手中长剑细长倒影映在床帐之上,平白生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意。
“此乃回访之礼。”四下安静, 手持长剑之人忽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望几位往后识趣。”
话中寓意森然,魏贤等两人忍不住一齐打了个寒噤。下一个瞬间,不知何处来的风将床帐吹得乱飞,两人眼前跟着一花,回神再凝眸看去时,床帐前的人影却不知所踪。
两人当即吓得眼睛四下乱瞟,为看全角度两人都是用力扭动身姿, 奈何默契不佳, 竟然就像两只肥虫在拼命蠕动。
魏贤等扭动了好一会儿, 终于确定房间内并没有疑似赵安那人的影子, 大大松了口气。
此时两人再回忆起陇山石庐前, 坐在轮椅上的楚九殿下阮笳那张弱不禁风、软弱可欺的脸, 只觉得当真是内藏奸诈,十分可恶!
先回神的陆有忠忽然说道:“大人莫要放松警惕,小心此人故意引我二人松懈,好杀个回马枪!”
黑暗中,陆有忠边说话,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盯着门窗各处,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魏贤闻言也是一凛,道:“说得不错!你且先认真警惕察看,待到后半夜我与你换班再休息。”
想了想,他忽而又改口道:“不不!还是这样,性命攸关之事,一夜不眠算不得什么,还是我两人一齐警惕为好。”
魏贤既然这样发话,身为幕僚的陆有忠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便这般如同两只虚张声势的假豹子,全神贯注、认认真真地守了一整夜。
整整一夜,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两人一个激灵然后汗毛倒竖。然而,一直到天光大亮,疑似赵安那人都没有再出现。其实两人也并未想过,若是赵安当真回头给他俩一刀,手脚被绑得紧紧实实的两人又能如何?
直到天色明光大盛,县衙点卯的时段快要过去,一阵敲门声才终于打断了两人持续紧绷的状态。
来的是三人组的另一位,赵谨之。他一见魏贤两人被绑,大惊失色赶忙上前一一松绑。
魏贤倒并未觉得如何丢脸,反倒庆幸先来的是赵谨之,不至于在妻女面前大失一家之主的威严。但陆有忠却一向将赵谨之视为重要对手,此时心中自以为输他一头,很不痛快。
一边揉着被绑了一夜酸痛无比的肩膀,他一边故意半点不提多谢赵谨之,只向魏贤说话转移话题。
陆有忠说道:“大人,昨日之事,我们难道真要...?”话有未尽,但意思却分明,指的是赵安离开前那句“识趣”。
魏贤从屏风后换过新的官服,此时已然恢复之前的端庄威严。大手一摆,他说道:“当然不可!不过是小小一次威胁,我等岂可就此自堕身份?我倒要看看,那楚质子当真敢刺杀我东梁重臣!”
“有忠、谨之!随我去衙中,这就写一封密信将昨夜之事好好说明,然后快马送去都城,定要让这楚质子煞一煞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