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明天自己叫外卖吧。”
安德烈听见这个话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无所谓地躺了回去,闭了眼回他:“嗯, 我可真是爱死你了。”
索寻其实自己说完也知道不对了,真为了他就不用还学法语了。让安德烈这么调侃一句, 又窘又好笑, 只好笑骂了一句,安德烈都没听清, 但他闭着眼睛都晓得索寻要骂什么, 不是“赤佬”就是“棺材”。而且骂完肯定就是要跑,安德烈预判到他的动作,一把揽住他的腰, 又把人往怀里搂得严严实实,翻了个身,像抱着个毛绒玩具一样,抱着索寻继续睡。
“Clair跟巴黎那边谈得有点问题,”安德烈说得含糊, Clair是他现在的经纪人, “想把我放在国内再赚点儿。”
索寻眨眨眼:“什么问题?”
“唔……”安德烈想了想, 找了个简单版本的说法, “上海的想把业务拓展到欧洲, 欧洲的咬死了不肯分多一块肉。”
“你是肉?”索寻掐他腰,“哪有肉?”
安德烈笑着摁住他的手,多解释了一句:“不是分我,我是给他们赚肉的工具。”
索寻“哦”了一声, 大致听明白了。上海这边把安德烈发到巴黎当然不会是单纯为了安德烈的事业考虑, 最后还是要给他们赚钱的。人生地不熟, 估计是想跟法国那边合作,但分肉吃哪是这么好谈的。
索寻有点忧心起来:“最后不会黄了吧?”
安德烈没回答,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着索寻:“你希望这事儿黄了吗?”
索寻一口否认:“没有。”
安德烈鼻子里发出一个气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反正听起来没信索寻的话。
“我要是真想去欧洲走秀,自己就能去,不用非借着他们的渠道。”
他说到这里就没再往下说,好像真的困了,呼吸均匀地拂在索寻额上,带来一阵一阵的痒意。索寻从他怀里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的下巴,好玩儿似的,伸手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描画。一边想,那这算什么意思?还是为了他才暂缓的计划?
安德烈突然问他:“你很怕我是为了你留下来吗?”
“不是怕。”索寻把手收回来,声音很低,“但我不需要你这样。”
安德烈无声地垂眸看他,索寻贴上去又想亲他,安德烈却微微侧了一下头,索寻碰到了他的唇角。两人对视了片刻,安德烈浅色的眼睛不像真人,自带忧伤效果,看得索寻心尖没由来地一颤。
索寻轻声道:“这几天……我觉得你有点像我妈。”
安德烈:“……”
他眯了一下眼睛,一时无法判断索寻到底是夸他还是嫌他。
索寻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我这种习惯不好,一投入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什么都要别人照顾。我爸就是这样,最后都是靠我妈无微不至,给他收拾出个人样。我们这种,艺术家啦,学者啦,说起来都挺好听,为了自己喜欢的事业多么献身、投入,其实背后都是对身边的人的剥削。”
安德烈听懂了,无语地重新闭上眼:“给你做两顿饭就上升这么高,索导是不是太善于反思了一点。”
索寻还想说什么,但是安德烈手臂用力,把他紧紧地箍住了,有点儿不许他接着说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索寻爸妈感情好,他妈妈愿意照顾着他爸,他爸也知道感激和反省€€€€他爸要是无知无觉,索寻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但既然是夫妻两相扶相持地过日子,也就不会计较这个付出。索寻讲这个,无非是说他们俩不是这种关系,所以索寻要反思,要自知……真是知趣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安德烈不想听了。
索寻让他勒得气都喘不上来,又在他怀里挣。安德烈见他不往下说了,才终于松开了他。
“那你明天自己叫外卖吧。”
索寻感觉出来他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了,又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像只讨人嫌又让人没办法拒绝的猫。安德烈叹了口气,恨不得找两根火柴来把眼皮架住,艰难地试图从已经开始有点儿涣散的意识里整理出一点儿逻辑。他遇到过很多问他讨要承诺的,哪怕是虚情假意骗骗都好,还是第一次遇见像索寻这样着急把他往外推的。有的时候安德烈自己也会想不明白他们跟情侣还有什么差别,不过这个问题是索寻比较在意,安德烈不会多想。但现在非要逼着他想他也能很快得出结论€€€€差别就在于他们心知肚明不会有未来。
索寻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往“认真交往的伴侣”位置上放,这一点安德烈很清楚,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大概是他们开始的方式就不太对,索寻的观念里至少还会有这些框架,安德烈是压根就没有。安德烈逐渐发现了索寻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地方,大概还是因为父母的幸福太牢不可破了吧€€€€他只能这样推测€€€€索寻在从小被灌输的传统感情观念和身边混乱的现状中找到了一条自洽之路,有的人可以“认真”,有的人就不要去强求“认真”了。大概就类似于全世界的渣男都会把女人分为“适合做女朋友”和“适合当老婆”那样,只是索寻并不是真的在以“贤妻良母”当标准……安德烈自己也琢磨不明白索寻是个什么标准,但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被分到了“不能认真”的那一类人里。
安德烈想着想着,意识又涣散得差不多了,依稀听到索寻说了一句,“你说过你不会留牵挂”,他感觉自己回答了,“我说过吗?”却只是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索寻安静地看着他,显示器亮着,把安德烈的脸映出了超现实的质感,像是电影里的仿生人。安静的客厅里传来嗡嗡的声响,主机运作得声音太吵了€€€€然后索寻骤然惊醒,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嗡嗡”响个没完的是他的手机。
索寻艰难地爬起来,一只手打了石膏以后很影响他的平衡。等他终于从茶几上够到手机,赵朔已经把电话挂了,换了一条短信过来,“阿索,有空吗?来接一下幼冬,喝多了。”
索寻叹了口气,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他撑着沙发站起来,踉跄了一下,然后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泼了泼脸,换上了出门的鞋。
李幼冬在Reveal酒吧的卡座里,喝得有点儿多了。索寻到的时候有两个人在拍她,角度都非常猥琐。赵朔正在吧台后面,有点儿忙不过来。李幼冬开开心心地把自己的裙子掀起一角,模仿玛丽莲€€梦露,几个小年轻都在那儿嗷嗷叫。索寻话都懒得跟他们说,揽着李幼冬的腰就把她架走了€€€€李幼冬为此笑得险些从Reveal门口的马路牙子上一脚踩空,问索寻要是手没受伤会不会直接把她打横抱走。索寻对此的反应是冷着脸回答“我抱不动你。”
李幼冬现在比他高。索寻怀疑自己是不是伏案久了有颈椎病,个子都缩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明感觉李幼冬跟他差不多来着。
李幼冬便笑,干脆坐在了马路牙子上,托着脸看索寻:“阿索,其实你不用管我的。”
索寻没说话,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也坐到了她身边。李幼冬瞥了一眼他右手的石膏:“手怎么了?”
“让人打了。”
李幼冬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谁啊!哪个王八蛋敢动你啊!我……我他妈让赵哥去揍他!”
索寻一开始让她的音量吓了一跳,还想拉她,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不住笑。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索寻本来那点儿不耐烦也笑没了。等到李幼冬笑完,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索,”她突然问,“为什么我就是开心不起来呢?我也没比谁过得差啊。”
索寻答不上来。李幼冬的情绪问题其实一直都存在,但以前都没有这么严重。像她这样自由职业的模特其实没什么保障,索寻就眼看着她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情绪不好导致工作状态不佳,工作状态不佳影响了收入,经济压力再反过来加重情绪问题。之前索寻非要她去看医生就是因为看到她暴瘦下来,几乎就是骷髅上挂了一层皮€€€€然而荒诞的是,这种不健康的暴瘦反而给李幼冬带来了比以前更多的工作。她的经济压力缓解了,索寻却也没看见她开心起来。
李幼冬看着他问:“你会楠封不会觉得,这一切都特别没意思?”
索寻点了点头:“会。”
他这么应了吧,李幼冬又笑,不以为然似的:“你怎么会……你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索寻勾了勾嘴角,自嘲似的:“比如?”
“你那个片子……”
索寻:“不拍了。”
李幼冬坐直了身体,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有些怔怔地“哦”了一声,便再没说什么。
他们俩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路边吹风。午夜之后车少了很多,上海的夏夜全是悬铃木里的知了声。
索寻突然对李幼冬说:“今天有个人跟我表白了……也不能算表白吧,就是……”他转头看李幼冬,“你懂的。”
李幼冬那颗被酒精泡发了的脑子没转过来,还是下意识地应声:“昂?”
索寻看着马路,继续说:“一个品牌甲方,人还挺好的。就是有点儿……full of himself.”
李幼冬反应过来了,从胸腔里发出了十分豪壮的狂笑,一边狂笑一边锤索寻的肩。索寻也没躲,任她发癫。李幼冬笑得眼泪都出来,自己揩了揩,喘了两口气才道:“我才不会去跟安德烈传话呢,你死心吧!”
索寻闻言也只是笑,转头看着她:“不是为了这个。”
“那跟我讲干嘛?”
索寻:“我也没人可以讲啊。”
李幼冬便看他,嘴一撇,像是要哭。然后她扑上来,抱着索寻的肩膀,把头靠在了他肩上。索寻握住了她的手腕,头凑过去,轻轻地跟她挨了一下。
“谢谢你哦。”李幼冬轻声道,“阿索,你真好。”
索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了一下。
“你也不要再生安德烈的气啦。”李幼冬继续道,“他就是那种‘弱联系’的人,当年我到上海,他留在北京,我们也是好几年没怎么联络。可是后来他一到上海,我们不就又很好了吗?”
索寻:“人跟人之间不是这样的。就算不在身边,朋友需要的时候怎么能不闻不问?”
“他没有不闻不问啊,”李幼冬笑了,“可是他能帮我什么呢?”
索寻一时无言以对,李幼冬坐直了身子,从包里抽出了烟,点上猛嘬了一口,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头发。
“很多事情只能自己面对,我跟他交情再好,也只是朋友。”她把烟吐出来,看着索寻笑,“你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对他来说都一样。”索寻看着马路上一辆飞驰过去的车,像是用力想要证明什么一样,突然道,“他说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是我跟他一起住了一年半,从来没见他跟他奶奶打过一个电话……”
李幼冬意外地往后仰了仰上半身:“他没跟你说过?”
索寻转头看她:“说什么?”
“他奶奶啊。”李幼冬把烟踩灭,“老人家有阿兹海默……”
李幼冬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一辆跑车呼啸着过去,引擎的声音淹没了她的话语。
“……早就已经认不出他了。”
作者有话说:
P.S 李幼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被Bridge拉黑了,旁人也更不知道。大刊把小模拉黑不会特意通知,而她又没有重要到有人去传小话。从李幼冬的视角来看就是某一段时间突然很难找活儿,无力又迷茫的感觉。
第31章
“Andre.Hi.”
“卧槽。”
索寻的手指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头发里, 用力捋了几下,说不清捋的是头发还是情绪。半天还是只有这两个字:“卧槽。”
李幼冬很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索寻转头看她,眼里是更多的不能理解:“阿兹海默是绝症吧?”
“呃……”李幼冬犹豫了一下, 不怎么确定的样子,“是……吧?”
索寻站了起来:“那他还跑巴黎去?!”
就在半分钟以前他还觉得安德烈只是薄情, 现在他已经变成了遗弃病重老人的畜生, 值得上社会新闻的那种。
李幼冬愣了一下,自己也反应过来这个话好像说得有哪里不对。
“不是不是……”李幼冬给安德烈找补, “他奶奶的疗养和医药费都是安德烈在付啊!他爸的情况你也知道, 他要是不出来赚钱,留在老家他奶奶不是更没几年活头了?”
“那就留在上海工作啊!”索寻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隔空跟安德烈吵架似的, “哪有这样直接把老人往疗养院一扔就完事儿了的!万一护工虐待她怎么办?”
“不会啊,”李幼冬也懵了,“在疗养院照顾他奶奶的是他亲妈呀!”
索寻被李幼冬这一个又一个的重磅消息轰得险些没站稳,特别困惑地看着她,然后自己琢磨了一会儿, 又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了。
“他妈妈不是……”索寻放低了声音, 自己也不太确定,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吗?”
李幼冬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哦……他这个也没跟你说。”
索寻转头给了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李幼冬生生让他看了一个激灵。
“哎呀他家里的事情也是真的蛮狗血的, 他可能不太爱提这些吧,我怎么跟你说呢?”李幼冬挠挠头,有点儿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意思,不知不觉就忘了自己穿的是条短裙, 大大咧咧地岔着腿坐在路边, “他有一年不是让他爸逼得回老家好长一段时间吗?得亏他回去了一趟, 不然他爸那个畜生,根本都没发现老太太哪儿不对,还是他察觉了,带着老太太去医院检查的。就那个,阿兹海默,不是早期的时候是会糊涂,但是几十年前的事儿反而记得特牢吗?”
索寻哪里知道阿兹海默的具体症状,只能先跟着点头:“然后呢?”
“然后老太太那会儿就时好时坏的,一直念着要去西安找他妈妈……”
“谁的妈妈?”
“安德烈的妈妈呀!”李幼冬说来劲儿了,顺手在索寻大腿上猛拍了一记,“然后安德烈才知道,他妈妈当年走是走了,其实也舍不得他,每个月都偷偷地给他奶奶寄钱。所以他奶奶知道,他妈妈没跑远,就在西安。但是吧……可能他妈妈一个人在外头也不容易,没几年钱就断了,也没音讯了。他奶奶还没糊涂的时候呢,就把这事儿埋心里,咬咬牙自己把安德烈带大了。可是脑子一糊涂了吧,这事儿就又记挂上了……”
索寻听得入神:“然后他去找了?”
“找了呀!”李幼冬点头,“找着了!不然怎么把老太太送西安的疗养院了呢?”
索寻噎了一下,安德烈说这事儿的时候他还真没多想,毕竟这个行动看上去很合理€€€€西安医疗资源更好,离安德烈那个赌鬼老子也远。谁还能想到背后还有这一出?
索寻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
李幼冬便愁肠百结地叹了口气:“他有心结嘛,不可能原谅他妈,又没办法真的怪她。就不提呗。他妈妈其实过得也不好,后来又嫁了个人,不过当初跑出去的时候离婚手续就没办,就只能跟人家非法同居着……”
索寻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他爸妈竟然还是合法夫妻?”
“哎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广大的十八线小县城这种事儿多了!”李幼冬不耐烦地摆手,觉得索寻干扰了她讲述的节奏,“后来那老头儿也是病了还是死了,不记得了……他妈妈跟人家的子女又没感情,这下好了,落得个无依无靠的,得亏安德烈又找到她了€€€€嘿,结果她不认,牛吧?看见安德烈那张脸就哭,说他害了她一辈子。这都什么几把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