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索寻走到窗边,从归去来山房视野极好的大窗户里看着外面的夜景。电话里的人始终没有说话,索寻基本已经确定这就是个诈骗电话了。但为了逃避陆歆那个问题,他还是回过头,用口型对陆歆说了一句“抱歉”。陆歆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站起来收拾了已经冷下来的茶水。然后话筒那一头终于传来了一个让索寻完全没想到的声音。
“阿索,”安德烈叫了他一声,“是我。”
第39章
索寻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李幼冬,还是在说他自己。
快十个月了, 这是安德烈走了以后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索寻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跟安德烈之间那点儿引而不发的念和怨若能在腹中生根,这会儿都可以呱呱坠地了。陆歆端着茶具出去了, 索寻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什么,所幸安德烈直接替他省去了问候的尴尬, 单刀直入地问他:“你最近有和幼冬聊过吗?”
哦, 原来还是为了幼冬。索寻心里平白微恼,但又立刻被他压下去。他觉出安德烈语气里不同寻常的焦灼, 也跟着紧张起来:“最近没有, 怎么了?”
安德烈发出了“啧”的一声,听起来心烦意乱:“她刚刚和我大吵了一架,直接把我拉黑了。”
“拉黑你?”索寻听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
“她也想来巴黎。”
索寻没着急搭腔,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但安德烈没继续往下说为什么李幼冬要去巴黎会导致他们俩大吵一架,索寻只好主动追问下去:“然后……?”
安德烈似乎没有心思解释太多,只顾着问:“她真的没跟你说过?”
“没有。”索寻跟他确认,“我一个多月之前见过她, 她完全没提这事儿。”
倒是把安德烈的家事透了个底儿掉。
不过索寻对此并不感到失落。虽然李幼冬一直没有告诉他上次去诊断的确切结果, 但他感觉李幼冬应该就是患了双相情感障碍, 低落的时候手机一关谁也不肯理, 兴头一上来就一副要彻底改变自己生活的架势。她就是刚想到要去巴黎所以就马上给安德烈打了电话, 索寻也不会觉得意外。
“她可能只是心血来潮……”索寻先安抚了安德烈一句,“你们怎么会吵起来?”
“我跟她说最好再考虑一下,她就突然炸了。”
“她有的时候是会这样,”索寻安慰他, “就很烦躁。她控制不了。”
安德烈的声音听起来又困惑、又伤心:“她说我自己飞黄腾达了就不肯帮她, 就当没认识过我好了……她怎么这么想呢?”
“她生病了。”索寻不容置喙地告诉他, “安德烈,她不是真的这么想,她只是生病了,好吗??”
安德烈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索寻等了一会儿,又追问:“她要你帮她什么?”
“让我帮她跟巴黎这边的经纪人牵个线。”
索寻听得有点儿糊涂。对于他们俩的工作,索寻不是非常清楚,只是隐约有个印象,安德烈的事业一直比李幼冬好很多,在经纪公司那边也有更大的议价权。他当初从北京到上海要换公司换合约,就是跟李幼冬的经纪公司“新超越”签了一年的合同,分成非常高,还附带了送他去巴黎的条件。李幼冬没有这种待遇,现在好像都只是签的普通经纪约,有没有霸王条款索寻不清楚,但她走秀场的机会一直就没有安德烈多。但说到底是一个公司,新超越既然有跟法国的合作渠道,照理说李幼冬也可以走安德烈一样的路,难道是他们内部也有什么选拔机制?或者说挑人的权力在巴黎那一方?所以李幼冬才要安德烈直接帮她牵线?
索寻斟酌着问他:“这个忙你帮不了吗?”
“不是这么简单,”安德烈说,“她想的是要把手术做了,到欧洲用跨性别女模的身份出道。”
索寻当即警惕起来,关于要不要去做手术这个事已经慢慢变成了李幼冬一个痛脚,她情绪正常的时候索寻都不敢轻易提起。
“你怎么回答的?”
“我让她再好好考虑考虑。如果她是自己想清楚了,做不做手术我都支持她。但是不要为了事业去做这个手术……”
索寻替李幼冬辩护似的:“现在不是国外挺多跨性别模特的吗?万一这对她来说也是一条出路呢?这么大的事情她未必就没有想清楚。”
安德烈叹了口气,几乎一声不厌其烦的呻|吟€€€€他烦透了讨论这件事,也烦透了索寻永远那么理想。
“你们只看见每年出头的那一个两个,我看见的是大片碰得头破血流的炮灰。”安德烈耐着性子,说得很慢,但很明显情绪有点儿冲着索寻来了,“在这一行里,女模赚的钱是男模的成千上万倍,如果动一个手术就能得到这一切,所有人都会去做了。欧洲人也不傻,政治正确就是嘴上说说而已,真的触及到利益的时候又会有别的说法,不是她宣称自己是跨性别,红利就能马上到账的。”
索寻听得直揉眉心:“拜托你告诉我,你不是直接跟她这么说的。”
“那我还能够怎么说?”安德烈的语调里有一种陌生的尖锐,像刀片一样在索寻心口上刮,“这里根本就没有捷径可以走。你长了一张亚洲人的脸就只能一直镶边角,长了一张白人的脸,又要看你法语说得好不好……一旦被他们发现你不是‘自己人’,马上就是无数新的障碍,政治正确如果真的有用,就不需要有‘政治正确’这个东西了€€€€”
安德烈顿住了,仿佛用了极大的力量才克制自己接着说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跟索寻聊到在巴黎的境况,索寻会看他的Instagram,但超模在社交网络上的日常无非就是今天又穿了哪个大牌的衣服,去了什么新潮的地方,从外面看都是光鲜亮丽的。索寻好像终于窥见了那些华服和笑容背后的真相,然而只是一角,就又被安德烈藏了起来。在他们的通信当中,安德烈多是轻描淡写地说挺好的,最多就是忙,或者不怎么忙€€€€自从索寻看到他跟让-米歇尔€€本纳的那条小道新闻,他们也好一阵没通过邮件了。
他想,可你不是……跟达诺尔帝国的继承人在一起吗?
但索寻终究没有问出口。那个绕口的法国名字卡在他的喉咙里,像路上一道醒目的标记,立在一个分叉口,他走了这一边,而安德烈走了另一边。索寻已经不记得发音规则了,所以他突然有些胆怯。不敢说,不想说。
这样的安德烈于索寻也是陌生的,以前他总是感觉安德烈什么都不是很在乎的样子。他讽刺时尚圈的政治正确也不是一天两天,甚至直言说过,他能拿到OST总部定下来的广告、能跟新超越签这么优越的条约,跟业务能力关系不大,单纯就是因为时尚圈依然被白人的审美统治。安德烈从未因维护利益而反对政治正确,但也从未相信人能够跨越自身的狭隘。他永远冷嘲热讽,永远袖手旁观……从来没有用过这种语气,让索寻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李幼冬,还是在说他自己。
索寻想说点儿什么,却又开不了口。他突然被拽进安德烈的情绪里,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对,在找到理智之前先找到了某种委屈。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就走,过了十个月再打电话,结果就是发了这通脾气……好哇,李幼冬跟他吵架了,那索寻要怎么样呢?是要去帮他说和?替他劝劝?他也不说,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这些情绪都扔过来……就因为你过得不好?索寻咬紧牙关抵御着这种不可名状却又无比汹涌的情绪,某种快意像是会腐蚀他的牙齿,激得他浑身发颤……活该。活该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但这快意很快又变成酸涩,变成发麻的苦,蔓延在他的舌尖。
“对不起。”安德烈在话筒那头轻声说,“我扯远了。”
索寻没说话,余光突然在落地镜的倒影里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陆歆。索寻已经忘记了他现在还在归去来山房,陆歆就这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像条鬼影,把索寻惊得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转过头来面对他。一边把电话扣在了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捂住安德烈的耳朵。
“怎么……?”索寻稳了一下情绪,“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陆歆没回答,只是朝着索寻手里点了点下巴,用眼神无声地问他:“还没说完?”
索寻支吾了一下,他非常希望陆歆能自己离开,但是陆歆的好教养似乎突然蒸发了个干净,他就站在那儿,虽然没声音,但是非常有存在感。索寻只能在心里叹气,好吧,这毕竟还是他家里。
“我明白你意思了,”他匆匆对着电话说了一句,“我去跟幼冬谈一谈。”
安德烈回答他:“好,谢谢你。”
“但是……”索寻想了想,又道,“不管是不是最后会变成炮灰,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
他本来想说“你的保护欲不要太重”,但是话到嘴边,又顾虑重重地咽了回去。
这个话不能说了。在发生过那一切之后,他不能再一次指责安德烈对身边的人有太重的保护欲。
安德烈没说什么,他听到索寻这边来了别的人,说了句“你跟她谈了再告诉我”就把电话挂掉了。索寻朝陆歆抱歉地笑了笑,让他感到庆幸的是,陆歆果然放过了那个问题。
“怎么了?”陆歆还是那副春风化雨般的腔调,“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索寻哑然失笑,不知道是不是归去来山房给他带来的错觉,他们回到这里的时候陆歆就会自动变回“陆总”。虽然他的语气很难听出来,但就是给索寻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现在只要能把问题说出来,陆歆就能解决。但这恰恰让索寻感到有点不舒服,而且不想说这个事了。
“没事。”索寻含糊地回应,“两个朋友起了点矛盾,请我当个和事佬。”
陆歆听得笑起来:“你还有这种业务?”
“我业务可广泛呢,”索寻自嘲地笑笑,“我还帮老情人复合。”
陆歆一挑眉毛,视线瞟向他的手机:“这也是……?”
“不是不是。”索寻赶紧摇头,又想到了什么,“陆歆,我想问问你哈,因为你也在国外生活过很久嘛……”
陆歆微微倾身,作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嗯,你说。”
索寻想了一下:“国外是不是真的环境更包容一点?比如你有没有因为自己的性向被歧视过什么的……”
陆歆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索寻会这么问,有点哭笑不得似的:“什么年代了,这个在国内也不会被歧视了吧?”
索寻不得不干笑了一声,感觉陆总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前阵子展言疑似出柜那个事情闹得轰轰烈烈,最后被一把子禁绝了讨论。确实没什么歧视€€€€你怎么去歧视一个明面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索寻有点懊悔提出了这个问题,感觉既不能给李幼冬这个问题提供什么参考,也不是一个适合跟一个“吃过三顿饭”的人好好深入探讨的话题。毕竟不管他们俩私人情感怎么发展,这个牌子的广告索寻还是要拍的。这种敏感话题万一聊炸了,最后心里不舒服还不能明说的只会是索寻自己。
但他问都问了,陆歆想了想,还是认真回答了他:“其实每个国家都不一样,也不是用‘国外’就能一言以蔽之的。”
索寻有点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感觉手机又振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安德烈给他发了一封邮件。
陆歆:“性向的问题上,美国整体还是比欧洲保守很多……”
索寻心想谁问你这个了,一边瞟了一眼安德烈写的内容,只有非常简短的一行字。
“能够承担当炮灰的代价的是少数人,幼冬没有退路。”
索寻在心里直叹气,知道安德烈还是听出了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在为自己的保护欲辩护。安德烈一直这样,索寻以前觉得很矛盾,一个人怎么会像安德烈那样,又什么都无所谓,又对身边的人充满了保护欲€€€€尤其是对他,这种保护欲几乎强烈到变成一种对外的敌意。
直到上次听了李幼冬讲的那些事情,索寻才感觉好像明白了一点。
陆歆还在往下说:“说到这个,其实我也要跟你坦白一点。”
索寻把手机收起来:“什么?”
陆歆抿了抿嘴,在沙发上坐直,突然抓住了索寻的手,放在自己膝头:“那你答应我,不要对我有什么看法。我现在告诉你,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够有一个很坦诚的开始……”
索寻吓了一跳,想把手拿回来,但陆歆抓得很紧,一副要跟神父忏悔的姿态。索寻只好笑了一下,心里开始盘算怎么在合适的时候告辞,嘴上道:“你说嘛。”
“其实……”陆歆深吸一口气,“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交往过女朋友。”
索寻:“……”
就这?
第40章
多么正常啊,人和人之间的聚散离合。
这话要是放在十几岁的时候, 索寻大概还可以理解那种对于自己的“与众不同”的困惑与迷茫,但一个三十出头、自始至终都在宽松开放的环境里、物质精神都全然不匮乏的男人说这个话,索寻只觉得他像个巨婴。他搜肠刮肚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回应, 只好不尴不尬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ok……”
陆歆终于放开了他的手:“到巴黎以后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取向, 当时谈了一个男朋友, 一个索邦的中国留学生,后来回国就分手了。”
索寻愣愣的, 只有点头, 不太清楚这段对话是要往哪个方向引。
陆歆抿了抿嘴:“回国这几年一直忙着做品牌,只有过一段几个月的……”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暧昧吧。就再也没有认真地谈过恋爱……”
索寻眨眨眼,仍旧保持着一个不解但礼貌的微笑:“嗯哼。”
陆歆也看着他,半天笑了一声,问他:“你呢?”
索寻恍然大悟地往后一仰,有点儿夸张地拖长声音:“哦€€€€”
弯弯绕绕半天, 原来是盘问前任来了。索寻有点儿哭笑不得, 想起那天在冰箱旁边的对话。他确实是答应了“下一次约会可以聊前任话题”来着。他倒是不介意谈论这个, 两个人要进一步发展感情, 或早或晚地总要提及这个, 但索寻预设的是更自然、更随意的对话,不经意地带起来就行。了解前任是为了了解对方在感情里的模式,而不是对比两个人分别谈过几个人,丰富不丰富, 像打牌似的, 你手里几张牌, 我手里几张牌,你有大小鬼,我有同花顺。
“我么……”索寻起了个头,但又觉得怪怪的,脸皱成了一团。
陆歆见他犹豫,不由笑道:“我知道,你们搞电影的嘛,都是性情中人。”
索寻闻言不由扬了一下眉毛,总觉得陆歆真正的意思是“你们搞电影的都很随便”,问题是他想一想周围的人,竟然有一种无力反驳的荒唐感觉。索寻很想说“我不是我没有我和他们不一样”,又多少有点儿底气不足€€€€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陆歆话里一层暗含的指摘。索寻便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都什么年代了”,言犹在耳。
陆歆没看出来他笑意里的讽刺,反而压低了声音,略有落寞似的续道:“你又……这么好看。”
索寻:“……”
他无话可说,战略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他听出来了,陆歆可能对自己的相貌有那么一点不自信。其实平心而论,陆歆相貌不算差,尤其是他很知道保养,人也清清爽爽,很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在普通人里算是相对出挑的了。索寻对此没有太大的要求€€€€当然,他更容易喜欢上漂亮的人,这是天性。但他先后跟展言、安德烈这种级别的美人朝夕相处过,多少有些顿悟,人啊,长得再好看也是人,只要接触得时间长了,该有的毛病都有,慢慢也就觉得“不过如此”。所以好不好看的,对索寻来说不是必要条件。
但是陆歆这么一说,索寻又忍不住拷问自己,难道说,他觉得对陆歆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最后竟然是因为这么肤浅的理由?
前一刻他还在心里觉得“算了跟他不是一路人”,这会儿又陷入了一种自我反省里€€€€在电影学院里,对于容貌的要求一向很畸形。尤其是他们导演系的,因为自己不在镜头下,总借着“创作”的名义肆意品评他人,各种容貌羞辱张口便来,习以为常,实际不过是证明自己有这个权力。索寻上学的时候就对此道深恶痛绝,没想到自己标榜“特立独行”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没比同侪好到哪里去。
“我……”索寻有点无奈,心想,好吧,“上学的时候谈过三个,大学毕业以后没认真谈过了。”他笑了一下,也给出了和陆歆一样的理由,“忙。”
陆歆愣了一下:“那你冰箱上贴的那个……”
“哦,那个,”索寻顿了一下,“说了嘛,以前的舍友。”
应该不算是撒谎,索寻想。他原本没有想隐瞒什么,但真到了这一刻,又下意识地退缩了回去。怎么和陆歆谈论安德烈呢?说实话索寻不知道该怎么和任何人谈论安德烈。再早一些的时候他和安德烈都会解释一下,“哦,他不是我男朋友”“不,我们不是同居,是合租”……但慢慢的,他们俩就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抵抗。《粉€€》下映以后,索寻跟赵朔、颜睿他们就没了合作关系,单纯是朋友,他们聚会,从来都是连着索寻和安德烈一起叫;沈琼云来看儿子的时候会给安德烈也带好吃的,连展言做人情转送公关礼物给索寻,要的都是双人份的。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所以安德烈离开的时候,索寻什么都没说,任由旁人猜测。所幸成年人都知道分寸,除了李幼冬会刨根究底,其余人都保持了适当的沉默。多么正常啊,人和人之间的聚散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