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到这儿,索寻手机又震了一下。那个已经很久没点开过的对话框又跳到了上面来,方茂兴的老婆给索寻发了条消息:“阿索,一会儿结束了以后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去?都是老同学,好久没见了,茂兴挺想你的,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索寻抬起头,正看见方茂兴的老婆在桌上探过头来看他,热情地招了招手。他只好也回礼笑了笑,掩藏了自己满头的问号。这已经不是社交场合上的多礼了,要说好久没见也真的不至于,他们年初才在柏林见过。方茂兴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找他?
他低下头继续看手机,客套地措辞一番,表示他结束以后已经跟展言有约了€€€€想了想,又把展言去掉,别显得他显摆什么的似的,可是空洞地讲一句又显得他在推脱,一时之间有些两难,最后还是把展言的名字放了回去,照实说了一下情况。消息一发出去,方茂兴就赶紧凑过去看老婆的手机,弄得索寻更莫名其妙了。
“我去趟卫生间。”他附在安德烈耳边说了一句,安德烈点了点头,索寻随即移开椅子站了起来,方茂兴的视线果然跟着他起来了。台上一个话题结束,四面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掌声,索寻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外套,在掌声中快步走进了卫生间。他是真的想上厕所,但门口一响的时候,他也是毫不意外地看见方茂兴走了进来。
“嗨。”他跟方茂兴打招呼。方茂兴点点头,走到了他身边,刚想拉拉链,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特意跟他隔开了一个小便池,才把家伙掏出来。真行。索寻在心里叹气,这么多年了,方茂兴还是这个样子,就跟索寻觊觎他什么似的。他无语地把自己的拉链拉好,去水池边洗手。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但方茂兴反而有点难以启齿似的,低头半晌,啥也没说。索寻很耐心地洗了两遍手,他还是没说话,于是索寻心安理得地关上了水龙头:“那我先回去了哈。”
方茂兴总算开了口:“阿索!”
索寻转过头:“嗯?”
方茂兴走到他身边来洗手:“海亚那个项目……”
索寻的眉毛皱了起来,从镜中跟他对视。方茂兴怎么知道海亚那个项目跟他有关系?
方茂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会不高兴,所以我想先跟你打个招呼。”
索寻没搭腔,但他隐隐有点儿预感,接下来方茂兴要说什么。
“尤总找了我。”方茂兴把水龙头关掉,也从镜子里看着索寻,“《隔都》会由我来接手。”
第48章
嘴上不肯折腰的瞬间都是英雄,但后果砸下来的时候,没有人趴在地上不狼狈。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 索寻感觉就像离婚以后,前夫带着孩子马上就娶了别人,在他伤口还没好的时候, 这个“新妈妈”就迫不及待地抱着他的孩子到他面前来耀武扬威了。从方茂兴嘴里说出“隔都”两个字还是带给了他一阵难以想象的刺痛,他当然知道海亚肯定会找人接盘这个项目, 但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方茂兴,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打算继续用他的剧本。
“什么意思?”索寻终于找回了他的声音。
方茂兴叹了口气:“阿索, 别冲我来行吗?不是我要跟你抢的。”
索寻:“……”
当然了, 是他自己傻逼。
“我是问,”索寻尽量保持风度,“你们还准备用《隔都》的本子?”
方茂兴的手撑住了水台, 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好一会儿才道:“尤总喜欢这个本子。”
索寻没控制得住,很有攻击性地问:“给我署名吗?”
方茂兴看起来比索寻还不自在:“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只是想跟你说……”
索寻打断他:“说什么?”
方茂兴张了张嘴,脸色也沾了点恼怒:“你这样的态度我没法跟你说。”
索寻夸张地笑了一声,舌头抵着牙根, 克制自己的火气:“那方导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态度?”
方茂兴这下真的来火了, 他咬紧了牙关, 连头发丝都是被激怒了的样子。大步往前, 似乎想猛地冲出去, 把门甩在索寻脸上,但真的经过索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他堵在门口,双手叉着腰,回过头来看着索寻, 突然问他:“你以为我很喜欢捡你的漏?”
索寻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
方茂兴咄咄逼人地追问:“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把你的本子扔给我, 我还得谢天谢地了?你就没想过他们这样也很不尊重我?”
索寻冷笑了一声:“谁摁着你的脖子接这活儿了?”
“我为什么不接?”方茂兴很惊异地看着他,“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什么要错过?”
“那你跟我发什么脾气?”索寻顶回去,“不满意我写的,你自己写呗。”
方茂兴往前了一步,看起来很想揍索寻:“你觉得我写不出?”
索寻动都没动,只是冷笑。方茂兴气得脸都有点扭曲了,鼻孔撑得很大,但他克制着自己,也学着索寻冷笑,但他笑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比哭还难看。他往后退了两步,还是叉着腰,很努力地在控制自己的脾气,半晌,伸手指了指索寻,用一种恍然大悟似的口吻说:“你就是看不起我。你从来没有看得起我!”
话讲到这一步,索寻的耐心已经告罄,扭头就要走,但是方茂兴一把拽住了他。
“我今天找你本来是想把你聘回来做副导。”他语速很快,“剧本还没完善,你回来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别的,我来想办法。”
方茂兴放开他,讽刺地笑了一声:“但你索寻是谁啊?怎么甘心居于人下呢?”
“你能想什么办法?”索寻只当没听见他那句话,很冷静地回答他,“连剧本的署名权都不敢给我,你跟尤总通过气了吗?”
他一句话问到了点上,方茂兴眼神有点躲闪:“我先把你这边说通了,再一起去……”
索寻便只有一声了然地冷笑。方茂兴这个话太鸡贼,剧组里真正能管事的是执行导演,“副导演”这种职位很含糊,可以无限在前面加定语,什么选角副导,外联副导……最有可能的就是让他选角,但这种电影主演肯定资方说了算,到时候很有可能就是把他扔去调度群演,说来说去,挂一个名头干杂活而已。索寻又不是第一天混剧组,也不知道方茂兴是凭什么觉得可以蒙过他,还是他压根就从心里觉得索寻现在没有挑的资格,给他这个机会都应该感恩戴德了。
但索寻没这么自轻自贱。从刚才碰到尤总的态度来看,他知道自己已经很难在这个项目里再起到什么核心作用,方茂兴找他无非是两种更实际的理由,第一,这个本子他应付不来,想找原作者来处理;第二,他太迫切在道德上赢过索寻一次,索寻这样的人落了难,受他一次恩,可别把他爽死€€€€索寻倾向于第二种理由,方茂兴实在是不太会掩饰自己的心思。
“要我走的又不是尤总。”索寻尽量客气地说,“我谢谢你的好意,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走,就别掺和了。”
“我他妈知道!”方茂兴不自觉提高了嗓门,声音在卫生间里回荡了两圈,“不然我为什么还来找你!”
索寻没说话,就直勾勾地看着方茂兴,方茂兴让他看得别扭,转过了头。就在那一瞬间,索寻明白了,这镣铐现在拷在方茂兴的手上了。方茂兴同样是骄傲的,甚至比他更骄傲。那些阴暗的心理多半是真的,但拨开他们俩之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小小积怨和龃龉,最终让方茂兴开口的还是某种同病相怜。
方茂兴叹了口气,还想再争取一次:“你再好好想一想。剧本和电影不是一回事,你要真觉得自己有本事,就回来跟我一起把片子拍完,要不然你现在……我跟你说,你压根就没资格要求署名!”
索寻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像打了他一个巴掌:“谢谢,不考虑。”
方茂兴:“你蹬鼻子上脸是吧?”
索寻摇了摇头:“跟你没有关系。是这个电影不可能拍好。”
方茂兴眨了眨眼,露出了一种深深被冒犯的表情:“怎么就不可能?”
索寻不想说。他觉得这种理由完全没必要跟方茂兴说,说不到一块儿去。
方茂兴还是那句话:“你就是看不起我!”
“真不是因为你。”
“那你说说为什么?”
“老方你别在这儿缠着我了,要拍你就拍,我说什么了吗?”
“不是,你这个态度弄得……”方茂兴比他更来气,“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说我肯定拍不好?”
“不是你拍不好,是没人能把它拍好!”索寻终于来火了,“因为它是为了政治目的而生的!”
方茂兴让他突然提高的嗓门惊了一跳,看了他好一会儿,表情像吃了一口虫子,一句话没说出来。
索寻缓了一缓,难得跟方茂兴讲了一句心里话:“之前我很天真,以为总有办法平衡,但后来发现不可能,他们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东西来要求你妥协€€€€”
“拍电影没有不妥协的!”
“为了商业妥协,可以。”索寻说得掷地有声,“但是为了政治和权力,不可以。”
方茂兴沉默了很久,一直看着索寻,然后他笑了,但笑得很虚。索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方茂兴最后摇了摇头,试图跟他讲道理:“索寻,我们是在真实的世界里,你懂吗?”
索寻:“你说完了吗?”
方茂兴深吸了一口气,被更深地激怒了。索寻明说看不起他都行,方茂兴会觉得索寻是嫉妒,是心态不好……但索寻没有,不关他的事,就是索寻有自己的原则。但这原则衬得所有人都如此渺小,令人产生一种被俯视的感觉,只想把这一团烂泥也糊他脸上去。方茂兴有点儿明白尤总为什么一边不肯放弃索寻写的本子,一边又对他这个人无话可说了。
“不是,你这么多年就没从学校毕业过是不是?”
索寻一副“我跟你没话说”的表情,不准备在这儿承受方茂兴的冷嘲热讽,但是方茂兴还是拉着他,不让走。
“怎么还这么自以为是啊?众人皆醉你独醒?就你不畏强权?”方茂兴压了这么多年的尖酸刻薄一口气都倒了出来,“可你有什么牛逼的呀?最后不还是回家找爸妈?哦,反正你吃穿不愁,有人供着你的理想呗?”
索寻额上的青筋跳了一下,但他克制住了,没回嘴。
方茂兴还没解气:“你不是最看不上我趋炎附势吗?我看你捧展言的臭脚捧得比谁都起劲啊!他流量大呀,你怎么不找他拍电影?”
索寻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你说完了吗?撒开。”
“行,”方茂兴依言放开他,给他撂下一句狠话,“那你看好了,你索寻做不到的事情,我做给你看。”
索寻怒极反笑,一双眼睛弯起来,整张脸怎么看怎么漂亮,说的话却跟这张脸极不协调€€€€
“老方,痿了就去吃药,我不负责给你壮|阳。”
他转身推门就走,方茂兴的声音紧紧撵在他身后:“那你就一辈子这样下去吧!”
索寻“砰”的一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安德烈正好走到门口,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怎么过来了?”
“你们在卫生间好长时间了……”安德烈闭上了嘴,方茂兴正好从里面出来,有点尴尬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快步走开了。安德烈看着他的背影拐过走廊,看不见了,才低声问:“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索寻声音有点干,方茂兴走了,他反而不想动了,感觉累得像跑了一场马拉松,就这么靠在卫生间外面的墙上,沉默了半天,黯然道,“刚做了一件一定会后悔的事。”
安德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卫生间的门,突然神色诡异地“欧”了一声。
索寻抬起头,突然反应过来他想到了什么,再一想方茂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有病吧!”
安德烈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索寻沉默下来,没心思跟安德烈不着调。方茂兴那些话还在他脑海里嗡嗡地打转,他现在觉得自己是有一点意气用事了。他记得以前自己特别“大哥哥”似的跟林筱€€说有些大门就是只能挤进去,不能在意姿态好不好看,结果现在自己就做了这样的事。就算方茂兴是为了羞辱他,又怎么样呢?万一呢?机会就是机会,没有机会就什么都没有。
索寻不得不说服自己,他拒绝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的原则,既然说了就要做到,他不能因为强权妥协。然而心底却又开始动摇,嘴上不肯折腰的瞬间都是英雄,但后果砸下来的时候,没有人趴在地上不狼狈。
安德烈看着他的表情,也跟着严肃下来:“方茂兴跟你说什么了?”
索寻摇了摇头,敷衍了一句。他不想说,对着安德烈也说不出口,至少现在不行。好像说出来就必须承认自己的不堪,因为他无法欺骗自己,原则之外,真的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他的狭隘,因为他无法与方茂兴共事吗?
他想走,但安德烈拉住了他,他皱着眉头,几乎用一种强迫的姿态,把索寻整个人圈在了卫生间外面的墙角。索寻挣了一下,但是安德烈不肯放,低沉着声音又问了一遍:“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干嘛?”索寻问他,“你能去揍他还是怎么着?”
安德烈的眼神一闪:“得看他说了什么。”
意思是他可能真的会去揍方茂兴。但索寻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只感到一阵烦躁。去揍方茂兴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安德烈根本就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只会坐在那里,用他的假笑和眼神刺痛索寻……他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和展言的关系的?为什么他那么在意?索寻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思路的发散,某种情绪像毒雾一样弥散,与其说是在猜安德烈怎么想,不如说是他自己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念头€€€€为什么不会对展言生气?为什么这样了还要站在展言的角度想?不就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维持跟展言的关系总是利大于弊的吗?
索寻在沉默里苛刻地审判自己。安德烈越强迫他,他就越不肯说。安德烈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了。安德烈低着头,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索寻不肯看他,所以低着头,颈椎凸出来一块明显的形状,死硬死硬。
安德烈什么都没说,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吻了吻索寻的头顶。然后他轻轻地把人放开,退了一步,温柔地说:“我在里面等你。”
他转身走了,索寻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人出来上厕所,甚至没有不相干的人经过。会场里面又响起掌声,索寻转过头,额头贴在墙角,整个世界就坍缩成了这个小小的角落。索寻从未感到过如此强烈的自我厌弃,他抬起头,看见无人够得到的地方挂着一张空荡荡的蛛网。就在那一瞬间,索寻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就此消失。
作者有话说:
看到前几章有读者讨论提到索寻和方茂兴的对比,当时忍住了没回复,想着写到这一章再说。这些东西很难直白地放进文本里而不€€嗦,所以只能在作者有话说里多聊几句,不喜欢作者过多解释的可以从这里不用往下看了。
以桥正里 €€€€€€€€€€€€
方茂兴不完全是一个小人的形象,他的起点太糟糕了,如果不“趋炎附势”,根本不会有机会。所以他一定是顺应了很多主流观念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是一个创作者了。他的处女作并非独立完成这句话,并非指他剽窃,而是说他的处女作是有老师指导的,指导的部分太多了,以至于这个作品很难称为是他独立完成的。
他和索寻互相看不上,前文以索寻视角提及,而且是在和安德烈的通信中,讲讲坏话是很正常的啦。
但这镣铐架到每个创作者的脖子上都很平等,这一点,索寻也很清楚。
至于最后的成片,是不是像方茂兴所说的那样,“做到了”,不一定。情节最后修改了三成,但三成足以改变整个作品的气质,最后这个电影肯定不是索寻心目中的“好”了。索寻的困境在于,他既无法认可这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也无法逃脱世俗意义上对于失败者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