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回答索寻, “我也不知道。”
他就是不想再母子两个都再这样尴尬和难受下去了。他不要郑安美这样别扭的关心和自虐似的内疚, 他自己也不想为了所谓的“孝心”和责任……安德烈心烦意乱地叹出一口气,几乎是委屈巴巴地说:“阿索,聊点别的, 好不好?”
“好好好……”索寻忙不迭地应,看了一眼导航上的地名,“呃……九丈原县?跟五丈原有什么关系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安德烈面无表情地说,“我们高四丈。”
索寻:“……”
好像状态还行, 还知道讲冷笑话。
索寻别过头看他一眼:“你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你想看什么?”
“你以前的学校?”
安德烈用一种敷衍得甚至懒得掩饰自己在敷衍的语气说:“拆了。”
“都拆啦?”索寻难以置信, “小学、初中、高中……等一下, 你上高中了对吧?”
他话里的犹疑不知道怎么戳中了安德烈的神经, 他撑着额头, 闷着声音开始笑起来。
“干嘛……”索寻被他笑得不知所措,“笑什么呀!”
安德烈看着他:“没上过怎么办?”
“那可太好了。”索寻没心没肺的,“我在我们家学历垫底的地位终于要被人取代了。”
“对哦,”安德烈才反应过来, “你爸妈都得是博士吧?”
索寻冷笑一声:“我跟我爸说我是同性恋他说行。我说我不想读研了他说没我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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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笑得更开心了, 索茂先为人温和, 很有点儿刻板印象里上海“好好先生”的腔调,不像是会跟儿子讲这种话的。他知道索寻在故意夸张了逗他,这份心比他讲的话更让安德烈觉得开心。
“小学真拆了,初中合并迁校了……”安德烈认真回答他,“高中还在的。”然后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默默地又补充了一句,“重点高中。”
“哟!”索寻的语调差点没把车顶掀翻,“你不说你小时候成绩很差吗?”
“平时是很差。”安德烈带着一种不显山不漏水的炫耀,说得轻描淡写,“但初中的课简单,最后努力了半年就考上了。”
索寻很捧场:“还得是人聪明哈。”
安德烈谦虚了一下:“高中就不行了,逃课太多,努力也跟不上了。”
索寻:“干嘛老逃课啊?”
安德烈不说话了,索寻又看他一眼,就明白了:“校园霸凌啊?”
“我说是的话,你会不会体谅我的创伤?”
索寻:“不会。我会带你回去进行一些脱敏训练,让我们直面创伤……说吧,是不是让人摁在厕所揍过?”
安德烈偏过头,用一种很暧昧的语调问他:“你又想跟我一起钻厕所呀?”
索寻马上摆出一副特别严肃的表情:“你在长辈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呢!”
安德烈让他说得一愣,竟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骨灰盒,然后不尴不尬地咳了一声,真的坐直了。车快速地在空旷的路上开过,太阳已经明显地西坠,强烈到爆炸一般,在高远的天际涂出一片浓艳的红。
“诶,”索寻又突然提议,“咱俩出去旅游吧?”
“你哪有空?”
索寻张口就来:“我想有空随时都可以有空。”
安德烈笑出来,他记得以前的索寻虽然也是自己安排时间,但总有疲于奔命的狼狈,因为没底气跟人议价,很多时候也没资格拒绝什么,其实工作量真的非常大,不比坐办公室加班轻松。
“我跟焦老师说了,家里老人去世了,他不会不理解的。”索寻说,“而且项目的事情,本来也不在这一两天。”
“行啊。”安德烈转头看他,“那去个近点的地方?我还没去过韩国。”
索寻默默地丢给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安德烈反应过来,索寻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得去韩国拍电影。
他笑了:“那你想去哪儿?”
“我是陪你出去,”索寻强调,“你想去哪儿?”
安德烈沉默着想了一会儿,他还真没啥特别想去的地方。欧洲他已经走遍了,往新大陆看看,他又多少受法国人影响,觉得美国整体就是个暴发户,所以对纽约以外的地方都是兴趣缺缺。再小众一点的旅游地就没直达航班了,他现在一想到超过10个小时的航班就开始膝盖疼。
“没想法,还是看你想去哪儿吧。”
“那……去美国?”索寻试探着问,然后就看见安德烈特别了然的嗤笑,他有点脸红了,“干嘛呀!”
安德烈:“我还不知道你?”
“我投多伦多电影节的时候本来安排了北美旅游的。”索寻恼羞成怒地赖他,“都是为了去找你,我奖都没去领!”
“好好好……”安德烈投降了,“那就去好莱坞看看嘛。”
索寻“嘿嘿”的笑,一脸得逞了的表情:“到时候我们也租个车,先到洛杉矶,然后从洛杉矶横穿美国,从纽约飞回来!”
安德烈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有此等雄心:“啊?!”
他又觉得膝盖开始疼了。于是他非常有心机地调整了一下措辞:“我不太会开车,你一个人会很累的。”
“没事,其实我挺喜欢开车的。”索寻大言不惭,“大学那会儿我跟松哥拍短片,借了辆车直接从北京干到洛阳去了。”
这一段儿倒是没听他说过,安德烈歪着头,唇边含着笑看他:“为什么去洛阳?”
“那边有个历史文化名城景点,想着跟横店差不多呗?想去借个景。拍武侠嘛……”
安德烈瞪圆眼睛:“你还拍过武侠?”
然后又觉得很合理。没错,是会看修仙小说的人,拍武侠有什么稀奇的。
“那会儿古风都还没流行起来,我们都是很有前瞻性的好吧?”索寻说着说着自己都笑,其实就是学生时代太中二了,那会儿不止他和祝岑松,还有两个同学,一车人一出校园,“嗷嗷”地像一群从动物园逃出来的猴子。
“片子叫什么?”安德烈问他。索寻拍过的所有长短片他都看过,没见过有“古风”的。
“没拍成。”索寻分外感慨,“那个什么历史名城太假了,又全是游客,没法拍。我们就找了个郊外的土坡坡,但是没什么经验也没设备,天黑了就拿车大灯开着打光……”
安德烈一挑眉,已经猜到了后面的走向。
索寻一边说一边笑:“活活把车上的电瓶耗完,打不着火了,我们几个后来报的警,让警察给送回去了……”
“这不是没有经验,”安德烈点评,“这是没有常识。”
索寻还很回味似的:“年轻嘛。”
安德烈:“车借的谁的?得赔吧?”
索寻想了想,竟然没印象了。光记得怎么闯的祸,不记得怎么收的场了。
“回头我问问松哥还记不记得了。”
安德烈便笑,转头又去看车窗外面。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高速路外面已经是一望无际的黄土,远处有丘陵绵延,时不时的还有羊群零星出现。好像也还可以。安德烈想象着和索寻一起在美西自驾,离开海岸以后就是广袤而干燥的西部,和陕西也差不多,于是他的心好像也终于跟着慢慢舒展开来了。困意袭来得很突然,索寻还想跟他说什么,一转头发现安德烈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他们抵达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十点,安德烈在最后一个休息站的时候掐点儿似的醒了,于是最后一段路还是换了他开。索寻其实已经很饿了,但是这个休息站非常简陋,只有卖方便面和火腿肠的。安德烈说进了市区有夜市,索寻就干脆再忍一忍,要去吃安德烈说过他以前逃课老去吃的那家面店,主要是想见见当时的安德烈心目中那个“最没烦恼”的大伯。安德烈就没回他那个家,直接开到市里那条街上,去酒店开房。前台招待他们的小姑娘脸上藏不住事儿,给他们表演了一个震撼三连,一次比一次跃进式强烈€€€€两帅哥进来,张口就要一间大床房;然后那个外国人掏出了一张中国身份证,上面籍贯还是本地;最后他们俩又从车里抱出了一个骨灰盒。他们俩安顿完下楼的时候还听见那小姑娘对着手机聊语音,一看到他俩从电梯里出来立刻闭嘴微笑问好,让索寻非常怀疑她就是在说他俩。
“说呗。”安德烈很无所谓,“她但凡有两个本地群,一会儿就知道我是谁了。”
索寻震撼地看着安德烈,还是头一回从安德烈嘴里听到这么“霸气”的宣言,他从来没见过安德烈把自己的名气当回事。
安德烈替他推开门,另一只手毫不避讳地揽他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是好名声!”
索寻:“……”
哦,也对。不然怎么把郑安美逼得离家出走。
市中心确实有个夜市,估计是县政府牵头的什么项目,门脸儿全都一致。安德烈也是好几年没回来了,绕半天没找到那家面馆,索寻感觉自己就像《猫和老鼠》里的汤姆,闻着烧烤味魂都要被牵走了,安德烈却非要找那家店,最后都要把他饿哭了,才听见街边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娃子!”
安德烈猛地回头,一个挺胸叠肚、头发花白的男人站在一家店门口,旁边站一小孩儿,好奇地打量着他们,那男人伸出手掌在孩子头顶拍了一下,喜形于色:“娃儿还说有外国人……我说哪儿来的外国人!是你啊!”
“周叔!”安德烈也笑了,“是我。”
索寻抬起头,看见男人头顶的招牌赫然写着“马老六兰州牛肉面”。
安德烈已经走进了店堂,也笑:“叔,什么时候改姓马了?加盟费给人家了吗?”
周叔连连拍他背:“别闹,什么加盟费!”
索寻跟着走进来,安德烈回过头介绍:“叔,这是我……”然后他噎了一下,索寻眼见着他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犹豫,又变成了一丝尴尬,最后变成了不易察觉地撒娇,于是索寻笑了笑,决定不跟他计较这种小事:“哥儿们。我是他哥儿们。”
“诶,”安德烈尬笑着重复,“哥儿们。”
周叔热情地喊他们坐下:“跟着回来玩儿啊?”
“回来给我奶办后事的。”
“哎呀,”周叔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走啦?”
“嗯。”安德烈点点头,“走了。”
“咋走的?”
安德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轻声道:“就是岁数到了。”
“寿终正寝是福气。你大到处说,你妈去找你亲生的大了,还把你奶也骗走了。”周叔撇撇嘴,不怎么赞同似的,“都放屁!我一猜就是你把你奶接走过好日子去了!”
他乡音浓重,索寻其实不是很能跟上,光知道睁着一双眼睛看。安德烈看了他一眼,跟周叔笑了笑:“叔,不说他。来吃面呢。”
“哦!”周叔反应过来,“好好好!等着等着!”
安德烈在他身后喊:“一碗!”
然而周叔根本没听他的,没两分钟两大碗面就端了过来。周叔勺里掂着滚油,到桌边“哧啦”一下倒下去,辣子的香气一下子迸射出来,都呛鼻子。索寻拿了长筷子,觉得这面又厚又稠,跟拌水泥似的。
“我就说一碗就够。”安德烈有点儿哭笑不得,“是不是吃不惯?”
索寻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够桌上的蒜篓子,剥了一瓣紫皮蒜,一手拿着生蒜直接咬,一手搅面,那姿势比安德烈还地道,吃得“呼哧呼哧”,别提多香。倒是安德烈自己,动了没两筷子就吃不下了。
索寻皱眉:“你不是退休了吗?给我适可而止!”
“不是,”安德烈笑得无奈,“我已经吃不了这个了。”
其实他几年前在上海的时候带着索寻去吃过陕西面馆,安德烈记不太清是因为那个面馆不地道,还是这几年里他确实代谢变慢了,已经受不了这种从口腔到肠胃的狂轰滥炸。常年的饮食习惯从生理上彻底重塑了他,就这么几口下去,他已经感觉胃不舒服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怕周叔伤心还是怎么样,安德烈眼看着索寻吃得差不多了,突然眼疾手快地一拨弄,眨眼间就把大半碗面倒进了索寻碗里。
索寻:“?!”
周叔正好招呼完一对年轻小情侣,又荡过来打招呼,看着索寻碗里满满当当的,也笑了一声,说了一句跟安德烈一模一样的话:“吃不惯吧?”
安德烈装模作样一抹嘴:“对,他上海人,口淡。”
索寻:“……”
他决定今晚不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