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寻没回答,抬眼看着站得远远的辛祁。工作人员在她身边忙忙碌碌地拆轨道,她转头跟场记小哥要了一支烟,就这么把羽绒服披在肩上,点上了。他们看不清辛祁的脸,只能看到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
“苗老师那句罐头牛肉接得也好,”索寻突然说,“其实你也不想面对她要回到老罗身边的事实……这情绪不就都出来了吗?观众也会理解为,你是故意装没听见。”
苗樊想了一会儿,很叹服地感慨了一句:“索导虽然年纪轻轻,但很会琢磨。”
索寻都让他说愣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夸他。其实他一直感觉有点儿“导不动”苗樊,毕竟这个项目找他来导是制片人的意思。苗樊作为一个严肃的“电影人”,是很反感太轻浮太大众的东西的,可能是听说他跟展言的关系,先入为主地对索寻也有成见,开拍没几天索寻就感觉出来,苗樊很明显不太爱听他说戏。演起来呢……也不能说不好,但就没那么细腻,很多情绪反应还是太刻板了。要是在以前,索寻肯定要直接教训了,无奈苗樊不只是男主角,还是出品方,索寻只能顺着他的毛捋,也是很心累。直到听到这句了,苗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索寻心里才落了地,知道老板的毛可算是让他捋顺了。
“天分很高。”苗樊还在夸他,“前途无量啊。”
索寻感觉自己尾巴有点儿摇起来了:“不敢不敢……苗老师过誉!”
辛祁过来了,眼睛还红着,但是情绪已经调整完了。苗樊往前几步,安慰似的抱了抱她。辛祁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带着撒娇似的口吻:“失态了,见笑见笑……”
索寻也笑:“没事儿,好演员都是这样的。”
辛祁:“这条过了吧?”
“过了,咱们收工了!”苗樊揽着她的肩,“走,带你去吃罐头牛肉。”
辛祁立马又捂眼睛:“哎呀你别招我!”
她的眼泪就跟有个开关似的,听见“罐头牛肉”就又流出来,一时之间又哭又笑,惹得制片人都跑过来慰问。索寻也笑得开心,正跟他们闹,突然感觉导演助理在拍他,一扭头,她却突然把手机收了起来。
“小邱,”索寻点她,“拍什么呢?”
她眨眨眼,一脸无辜:“花絮啊!”
索寻用一种不怎么信任的眼神看着她:“用手机拍?”
制片人马上补一句:“现在不能发微博啊!”
“没有没有!”小邱马上摆手,“我不是发微博!€€€€那个,我去帮忙!”
她说完就要跑,索寻手一捞就把她抓了回来,没收手机:“刚才我就感觉你在拍我……”
然后他愣了一下,小邱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一个群聊的界面,里面好几个人,都发了照片,仔细一看,是各种角度的索寻。在监视器前面的,举着摄影机的,讲戏的时候手举得高高的……索寻往群名一瞥,叫“鹊桥”。
索寻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制片人也凑了个脑袋过来,看笑了:“什么鹊桥?索导的粉丝群啊?”
“不是。”小邱不躲了,笑了起来,“这是安老师……”
她话还没说完,安德烈的头像已经跳了出来,发了一个红包。群里立刻好几个人起来抢,索寻定睛一看,发现他们的备注分别是“喜鹊1号”和“喜鹊2号”,索寻认不到每一个头像都是谁,但看着都挺眼熟,肯定是组里的人。
小邱把话说完:“……安老师拉的群,让我们每天拍几张你的照片给他,他发红包。”
大家都哄笑起来,索寻把手机还给小邱,脸已经红了。
“有病吧他?”
小邱:“安老师说你没时间理他……”
索寻赶紧喝断她:“行了行了,去帮忙!”
小邱乖觉地“诶”一声,一猫腰跑了。索寻有意板着脸,勉强地端出了导演的威严,装模作样地又要去看回放,被制片人笑着直接戳穿:“别演了,不都过了嘛!”
索寻还想装一下,但是嘴角已经有点儿咧得过分夸张了:“那去吃饭吧,要不今天我请客,庆祝一下!就去吃塔道斯……?”
“不想吃。”辛祁忍着笑。
苗樊:“不太饿。”
制片人:“你滚吧。”
索寻二话不说就先滚回去了,回房间给远在巴黎的某人打视频,张口就问:“你是牛郎还是织女啊?”
安德烈的手机端得很近,脸部有点变形,眼睛之间的距离宽得让他像条比目鱼。然后这条比目鱼就用极其拙劣的演技回答:“啊?什么牛郎?”
索寻没好气:“你牛郎!”
安德烈笑起来,他把手机拿得远了一点,索寻看清楚了,他穿了一身非常板正的西装,头发也一丝不苟,一副从美剧里直接走出来的精英相,让人很难相信他会拉个群每天发红包收购索寻的片场照。
“你想看我照片跟我说啊,”索寻百思不得其解,“我还能给你拍限制级版的……为什么要让中间商赚差价呢?”
“你不是没空吗?”
索寻“哼”了一声,又问他:“你今天就出庭?……这案子还挺快。”
“谢尔盖很配合,当然快。”安德烈语气轻快,显然也挺高兴的,“德卡斯知道我还活着以后就想把他也做掉,其实他自首已经好长时间了,警方一直捂着……谢尔盖以提供德卡斯在乌克兰贩卖人口的证据作交换,要法国给他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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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护什么?”索寻瞠目结舌,“他都谋杀未遂了!”
“他不想被驱逐啊,如果回去,他就得上战场。”安德烈说,“他的律师辩护,他没对我动手就说明他心存善意,不是一个能杀人的人,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法国应该给他庇护。”
索寻:“……”
这很难评。
“好消息是,”安德烈接着往下说,“德卡斯也被捕了。这次涉嫌谋杀,多少钱也别想保释,应该很快就见报了。”
索寻立刻像只小海豹似的夸张鼓掌,以示庆贺:“等你回来开瓶酒庆祝!”
安德烈笑了:“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呀?”
“坏人有了报应,不应该高兴吗?”
“你今天片场也很开心。”安德烈撇撇嘴,“我不在了你这么高兴呢?”
“那我总不能天天想你想得哭吧?”索寻笑了一声,找了个架子把手机架好,提着进了卫生间,一边自己洗衣服一边接着跟安德烈说话,“开心是因为今天拍得很顺利呀,最后那个外景一条就过了,明天就不用在外面挨冻啦!”
“还没供暖吧?”
“没呢,他们说要到十一月。”
“十一月不都杀青了吗?”
“要都像今天这么顺,就能杀。”索寻搓着衣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好演员就是不一样。”
安德烈笑起来:“你在影射谁?”
索寻:“你又挑拨离间!”
“我又没说是谁,你想到了谁?”
索寻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打这个嘴仗。
“我是跟林筱€€他们比。虽然初出茅庐的‘灵气’很宝贵,年轻的脸蛋也非常重要……但经验还是不可取代的。”索寻停下了搓衣服的动作,若有所思的样子,“苗樊还好,奖项、口碑和钱他都有了,我还是可惜辛祁,她真的太被埋没了€€€€她还不只是经验,天赋也好。”
就是长得实在不能算“很美”,在女演员里不够看的。
安德烈静静地听着,突然道:“但我感觉她没什么怨气。”
“对。”索寻点头,“她只要有戏拍就开心。但她现在也三十好几了,以后找她的戏会越来越少的,女演员的生涯太短了……”
安德烈笑了笑:“你可以多找她拍嘛。”
“有合适的角色我肯定第一个考虑她。”索寻耸耸肩,“但我……也就小导演一个,指不定我跟她谁帮谁呢。大导演用她叫成就她,我用她只能说是,小透明抱团取暖……”
“乱讲。”安德烈说他,“你名气还小?”
索寻自嘲地笑一声:“就挨骂的时候名气大。”
安德烈便没说什么,索寻说的都是很残酷的现实,没有什么办法。但就像辛祁一样,他也没有从索寻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一毫的怨气。
“你不也是?”
索寻抬头:“什么?”
安德烈:“有戏拍就开心了。”
索寻便“嘿嘿”一声,像个傻子。
“那倒也不是。傻逼还是太多了……有钱的不懂电影,或者只懂一点点又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不然就是这也不能拍,那个也要改……好不容易勉强上映了,还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算了,还要被人骂,慢慢地就越来越少人跟你一起了。”
他说得连珠炮似的,安德烈也没有打断他。他知道索寻为了赵朔不再做电影,是有些伤心的€€€€但也还好,因为赵朔一开始就自称“退隐江湖”,是从大的电影公司辞职了出来的,索寻心里有预期。真正伤他心的是颜睿的退出。摄影师是导演的另一半,用惯了都不会轻易换。索寻也没说过为什么,还是上回新闻出来,颜睿来问安德烈的事儿,安德烈用索寻的微信跟颜睿聊了两句,才知道他已经回老家另外谋生了。安德烈没好意思问,颜睿看起来也不像想答的样子。
所有的励志故事里好像都有一个冒险小队,以前安德烈看索寻拍《粉€€》的班底就有这种感觉。但这不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也没几年功夫,这群人已经散了。索寻是唯一一个还在坚持的人。
“……所以大部分时候,也不是有戏拍就开心。”索寻总结陈词似的,把衣服拧了拧,挂好,又把手机架子抓起来,“提着”安德烈回到了床上。“不过这部戏确实挺开心的。”
安德烈逗他:“因为有我?”
索寻很嫌弃地白他一眼:“因为这次碰到的都是爱电影,也懂电影的人。”
虽然还是免不了妥协和遗憾,但比起之前要么去给人家当挂名,要么自己节衣缩食像拍学生作品闹着玩……《春夜喜雨》其实是他第一次有资金后盾,创作上自由发挥,并且和专业演员合作的项目。索寻觉得自己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有底气说自己是个真正的电影导演了。
安德烈“哼”一声:“看样子是不用我回来咯?”
“用的用的……”索寻马上开始哄男朋友,一边想起了什么,又把手机拿起来,挂着视频的窗口去翻剧组的工作群。
安德烈微微皱眉:“你在干什么?”
索寻一路浏览过群里的人,找到了那几个眼熟的头像:“抓喜鹊。”
安德烈:“啊?”
索寻对着镜头笑了笑,笑得阴恻恻的。
“你都把喜鹊喂肥了,我不正好加个餐吗?”
安德烈:“……”
十万火急,得回去救命了。
第100章
我在伦敦可没有喜鹊呀。
安德烈在巴黎呆了一周, 然后又去了伦敦。《自由报》组织了一次跟进报道的活动,把所有接受过他们采访德卡斯案当事人都邀请了过去。大多数是模特,也有两个不怎么知名的演员, 共同点是清一色的女性。安德烈反而在这个场合里感到不自在。他并不是揭发案件的过程中唯一一个男人,他事后跟索寻说, 记者们追查德卡斯如何为那些“客户”掩盖罪行的时候, 也有很多男人提供了线索,法律界的、金融界的人。然而大多数人没有向媒体公开身份, 记者向其中几个发出邀请的时候, 他们也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拒绝,因为“这种女权主义活动太过于政治化”。
索寻在吃饭,一边等场景重新布置好, 见缝插针地跟安德烈视频,塞了满嘴的食物,口齿不清地问他:“你也这么想?”
安德烈耸耸肩,说不上来。一方面他也认同这样的场合太政治化,他并不喜欢, 另一方面, 他又很清楚自己和那些男人的理由并不一样。
安德烈斟酌着语气:“Joan希望大家分享自己的故事, 就像心理治疗的group session一样, 有个互相疗伤的作用。”
索寻狼吞虎咽地扒了一大口饭, 这会儿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咀嚼,嚼得一脸认真,仿佛嘴里的不是食物,而是安德烈的想法。
“但我不相信群体的……东西。”安德烈说得很含糊, “有的人虽然接受了采访, 但始终没有勇气跟媒体公开身份, 所以公开身份了的人在这种场合里会更受到赞扬一点,好像一种无形的指责……很复杂。而且,讲完就是一起哭,然后Joan讲了几句很有力的话,大家再鼓掌……我不是嘲笑她们掉眼泪,也不是觉得她们喊的口号有什么问题,我就是……”
索寻已经听懂了:“你就是一个中国人。”
安德烈皱眉:“中国人其实更习惯在一群人里喊口号。”
“我是说你对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没那么舒服……这方面,很中国人。”索寻让他气笑了,“谁跟你说喊口号的事情,这种话你也敢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