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风吹起帘幔,窗外街市上热闹的灯火将赵€€睫毛的阴影拉长在他脸上。他完好的那只手扣在膝头,一动不动的,是他有些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予人承诺。
旁侧的方临渊却正饶有兴致地看街口的那个吐火艺人,闻言笑了一声,随口道:“那也不必。真要补偿我,他日你事成离开,赔我个正常夫人就行了。”
赵€€扣在膝头的手微微一收。
他转头看向方临渊,许久,低声问道:“……正常?”
马车碌碌而行,恰好经过街口。呼的一声响,那艺人一口火竟直吐了三尺之高,周遭一阵叫号,就连方临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什么?”他兴致勃勃地回过头,没听见赵€€说了什么。
却见赵€€眉眼一垂,转头看向了另一边车窗。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
方临渊见状,啧啧称奇地摇了摇头。
这么精彩的节目都视而不见,赵€€当真是个能成大事的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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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回去,方临渊便派人去请了大夫给赵€€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借口让赵€€养伤,理直气壮地仍宿在自己的扶光轩。
宋照锦听说了此事,还专门派人送了药膏给赵€€,让他这几日好好养伤,不必去晨昏定省。
方临渊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静,习武纵马,还看了两本京中时兴的话本子。
第三日,他甚至有功夫与鸿胪寺的一众同僚并卓方游一道去饮酒。
前段时间的共事,也实是让方临渊和他们混熟了。除年节时各国来使觐见之外,他们素日清闲,为人也温厚,卓方游说他们为替方临渊避嫌,还专门选在了月华楼这样价格适宜、食客众多、常有官员出入往来的地方。
方临渊便没有拒绝。
“听说侯爷与卓将军不日便要回玉门关了,我等趁着今日休沐,也算为二位践行了。”于洮在饭桌上笑着说道。
“各位大人太客气了。”方临渊笑着说。
“无事。卓将军前日还答应我,要替我带玉门关的好酒回来,今日便算我们先付这好酒的报酬啦!”旁边的官员笑着说道。
听他此言,席间众人皆笑起来。
他们如今熟稔,几个官员又都是好性子的人,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几杯酒下肚,他们也愈发放得开,有人开始痛心疾首地说起自家夫人,也有人凑到方临渊身边,问他北方那种只长刺不长枝叶的植物方不方便带回来给他看看。
众人说笑之间,于洮神神秘秘地将方临渊拉到了窗边。
“今日见侯爷,我忽然想起昨日在衙门里听见的话。”于洮说。“想来想去,还是知会侯爷一声。”
“什么事?”方临渊问道。
于洮说道:“昨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派去与那仁帖木儿和谈的官员碰了硬茬,皇上愁眉不展两日了,怕是过些时日便要召见侯爷。”
“硬茬?”方临渊微微偏头,不解道。“是那仁帖木儿提了什么无理要求?”
于洮压低了声音:“他要让皇上嫁女。”
“岂非荒唐!”方临渊一愣。“是他们丢城弃兵而去,怎还敢让大宣送公主和亲?”
“是呀!”于洮应声。“可是那突厥蛮子据说无赖得很,说不是和亲,而是自己夫人去世,鳏居一人,想要娶我大宣女子。还说不是皇上嫡亲公主也无妨,随便哪个大臣之女,哪怕民间女子,安个名头嫁给他,他都不嫌弃。”
“现在说来好听,日后谁知他会如何对外宣称?”方临渊眉心拧得死紧。
“说得是啊!”于洮说道。“据说那些大人们争执两日了,也没个结果。昨日开始,已经有人上奏陛下,说让您去与那仁帖木儿交涉了。我想着您到时怕是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应对,便提前告诉您一声……您只不要外传便好。”
方临渊闻言,凝眉点头道:“是,我知道。大人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于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皇上许是也动了心思,已经着意让皇后娘娘遴选宫女了。”于洮说。“许不会赐公主之位,赐个县主什么的,便敷衍罢了。”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
“他那仁帖木儿若自己想娶,娶谁都好,但绝不可是皇上恩赐的。”他说。“我玉门关将士血战沙场,本是荣耀得胜,怎还能让女子落入两国邦交之中,去维系他突厥的太平?”
于洮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侯爷所言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实是这蛮子太过难缠,撒野卖痴,让人没有办法。”
“多谢大人告知。”方临渊说。“我回去想想,总归会有对策。”
于洮点头。
“咱们也在这儿站了片刻了,话已说完,侯爷便随我回席吧。”
方临渊应声,随他一起转过身去。
却在这时,窗外有风扬起,方临渊眸光一扫,便有一个身影骤然撞入他眼中。
高而瘦削的一人,背影划过余光,竟很像赵€€。
方临渊一顿,忙转头向窗外看去。
作者有话说:
赵€€:你说清楚,什么叫“正常夫人”?
方临渊:不是,很难理解吗,谁娶妻子娶男人啊!
赵€€:……我可以。
方临渊:????你可以什么啊你可以!
第24章
太像了。
方临渊向来眼神明亮, 虽只一眼,却清楚地看见那人身形与赵€€一模一样。
方才有风吹起,余光之中, 方临渊甚至一眼扫到那人右手上覆了一块白, 像是包扎伤口的绸带。
那人的长帷帽遮住了脸, 方临渊看不见模样,连忙借着尚未停下的风, 定睛往那里看。
“侯爷在看什么?”于洮也被方临渊吸引了视线。
可上京的闹市熙熙攘攘,待方临渊径直看去时,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上了。
他顿了顿, 答道:“啊, 没事。就是看见路过的一个人, 长得很像……我夫人。”
于洮闻言, 忙垫脚往外看。
但是月华楼下人来人往,放眼望去全是衣着普通的平民百姓。
若真公主驾临,非但会有显眼的仪仗车马, 定然也是装扮华丽,花团锦簇的吧?这一眼看去绝不会有公主的踪迹,怎么侯爷却将眼都望穿了?
于洮面上不由得露出打趣的笑, 看向方临渊。
都说侯爷倾慕公主良久,所言果真不虚。便是街上随便过眼而去的百姓他都能看成公主的模样, 当真是挂记公主至极啊!
就在这时,旁侧有同僚笑道:“于大人, 你与侯爷在窗边干什么?若是要躲酒, 也要问问我们答不答应啊!”
于洮笑道:“哪里是躲酒?是侯爷看见窗外有人模样像是五殿下, 我陪侯爷过来找找呢!”
方临渊一愣, 继而赶紧转过头去, 示意于洮别再说了。
但在座众人已然哄笑起来。
“都说侯爷多情,如今真教我等见到真章了!”
“那么,侯爷可找到公主没有啊?”
“只此一顿酒的功夫,侯爷便这般思念夫人?不如我们早些散了,免得教侯爷望穿秋水……”
这群文官说起旁人家里的闲话来,不比巷口的老妪好多少。旁边的卓方游没他们这么好的口才,便只一个劲儿地拍着腿大笑。
方临渊牙都要咬碎了。
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啊!刚才那人的身影真的很像赵€€,不信一会儿指给你们看啊!
而传言在外,他又不敢当真露出不快的神色,只好在他们的小声中尴尬地笑着,坐下来,仰头喝尽了杯中了酒。
拿酒盏遮住了他嘴角苦涩的弧度。
算了,无妨,算了。那仁帖木儿马上就要滚蛋,待他走了,自己也要回边关,到时候管他们再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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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临渊回府时,还特意问过门房赵€€今日是否有出门。
门房上的侍从却说,夫人这几日都闭门不出地在养伤,并没外出。
想想也是。想起方才看见那人穿着男装,方临渊没再多想,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第二日,他便被皇上召进了宫中。
与于洮事先告诉他的一样,龙椅上的天子面带愁容。
“方卿,朕今日召你入宫,是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你的看法。”鸿佑帝说道。
“陛下请讲。”
“那仁帖木儿说自己鳏居多年,想要向朕求娶一位汉女。朕想着,突厥乃蛮荒之地,无论是嫁公主、郡主、还是朝臣之女,于他而言都太抬举他,故而没有答应。”鸿佑帝说。
“陛下所言极是。”方临渊道。
“只是那仁帖木儿绝不松口,昨日桑侍郎向朕提议,从宫中择一位貌美宫女,封为县主嫁入突厥,效仿当日昭君出塞的美谈。”鸿佑帝说。“
爱卿自塞外归来,朕思来想去,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方临渊没有犹豫,俯首而下,对鸿佑帝行礼道。
“陛下若问微臣的拙见,微臣自拿不定主意。但臣驻守虎牢关多年,有一件事非常清楚。”
“爱卿只管直言。”
“今之突厥并非为汉扶持的匈奴,那仁帖木儿之徒,也并非昔日甘作藩臣的呼韩邪。”
“嗯?”鸿佑帝闻言问道。“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那仁帖木儿当年的妻子,死于他梦中见其不忠,故醒来提剑杀之。”方临渊说道。“宫女虽非公主,却是我大宣庇佑的汉女。臣私以为,只要我玉门关守军驻守城门一日,便是牢中恶徒、青楼乐妓,也一日不可下嫁此嗜血滥杀之徒。”
说到这儿,方临渊重重顿首。
“若我等万千将士,连一介弱质女流都无法保护,何谈守卫大宣万年?”
鸿佑帝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沉吟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