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愿意网开一面,李扶这样溺爱孩子的父亲也该知道怎么做,才能还他这个人情,替李承安解决这个烂摊子。
解决了个大事,方临渊浑身轻松,只待回到府上,好好地休息到明日日上三竿,再去十六卫戍司办事。
他在府门前下了马,让侍从替他将流火牵下去,便自朝扶光轩走去。
却不料到了扶光轩门外,却见怀玉阁里灯火通明,有侍女忙碌地进进出出。
“这是怎么了?”他在怀玉阁外停下,问守在那儿的侍女道。
“公主殿下病了!”那侍女忙道。“侯爷快去看看吧。”
“可请了大夫?”方临渊一愣。“好端端的,可知为何生病?”
“殿下不叫请大夫,方才吃了药,不知这会儿怎么样呢!”那侍女说。“听说是殿下吃了外头送来的花糕,才弄坏了肠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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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该啊!
那糕点分明娄硕也吃了,还分给了那么多人,都没见有任何症状。
一想到今日这糕点是他托旁人带的,人多手杂,不知沾染上了什么,方临渊不敢多耽搁,连忙进了怀玉阁。
侍女们都被关在外头不让进去,说是里头唯独宫里跟来的松烟和绢素在伺候着。
那个独眼太监吴兴海站在门外守着,侍女们围拢在门外,一时也没人敢往上凑。
见着方临渊过来,吴兴海顿了顿,朝他行礼道:“侯爷。”
“我在外头听说公主病了。”方临渊忙问道。“怎么回事?”
吴兴海耷拉着的眼皮向下沉了沉,意味不明地看了方临渊一眼,替他打开了门:“侯爷进去说吧。”
方临渊便被他请进了卧房。刚踏进去,吴兴海便又从外头关上了门,将一众侍女的目光全挡在了门外。
方临渊抬步绕过前厅,便见卧房里的帘幔垂着,松烟立在床边,绢素正在窗前,小泥炉上滚着药。
“侯爷。”见着方临渊进来,松烟朝他行礼道。
方临渊连忙走到床前。
只见床榻上的赵€€闭眼躺在那儿,面色苍白,嘴唇几乎没了血色。他眉心微微拧着,额头上浮着一层细汗,分明是疼出的冷汗。
有两根发丝被冷汗粘在他脸颊上,瞧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可怜。
“殿下疼了半夜,这会儿方才歇下。”只听松烟在旁侧轻声说道。
“我听人说,是那糕点有问题?”方临渊转头问她。“这糕点是我送来的,我见旁人都吃了,该不会有什么闪失才对……”
却见松烟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
“侯爷有所不知。”她说道。“是我等疏漏。”
“您的意思是……”
“殿下肠胃脆弱,素来甜食只能吃花蜜酿作的,吃不得细砂白糖所制的食物。”
“我……我并不知情,实在抱歉。”方临渊有些无措地看向松烟。
却见松烟摇了摇头。
“殿下幼时吃了太多苦,您不知情也是寻常。”松烟说道。
方临渊实在觉得抱歉。这花糕他也不是真心送的,本就是顺手而为,作为请赵€€帮忙的谢礼,却反引得他病了。
看这几人严防死守、小心翼翼的模样,便可知赵€€生病是如何麻烦的事。他这样活得如履薄冰的人,若真因为自己的无意而有什么闪失,那他真不知如何赔偿赵€€了。
“真不必请大夫吗?”方临渊定了定心神,又问道。
松烟看向他:“侯爷,殿下的脉象旁人绝不能碰。”
方临渊回过神来,却又面露不解:“那他从小生病,都是谁看的?”
松烟没有言语。
当日皇后娘娘还在时,自能将公主保护得万全,便是给他看诊的太医,也是被牢牢地堵住了嘴的。
后来,娘娘进了冷宫,太医也随之被处死,便没人护得住他了。
幸而,陛下不想见到这个孩子,素日里也没人会给赵€€诊平安脉。松烟不知领着他捱过了多少病痛,直到此后养了太医院医女出身的绢素,日日教她去太医院偷师、看医书,这才渐渐有了能给赵€€看病的人。
见松烟半晌没有言语,方临渊便知此话不好再问。
他转头看向赵€€。
赵€€从前过得很惨,他是知道的,也曾见到过。
但他此刻才恍然发觉,原来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从不是落在他身上的雪,抬手拂去就消失不见了的。
它们是种在他身上的植物,根系生长进了血肉之中,稍有风拂动,就会在枝叶的摇曳中牵扯起原处的伤口,拉拽起皮肤下的骨血。
方临渊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便在这时,绢素煎好了药,双手捧到了床边。方临渊这会儿心怀抱歉,实在想帮忙做些什么,便双手接过了药碗,说道:“我来吧。”
绢素犹疑地看向松烟。
松烟没有言语,将碗递到方临渊手中,领着绢素退到了一边。
方临渊没做过这样给人喂药的事。
他笨拙地在床边坐下,从碗里舀起一匙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赵€€唇边。
却不料,那匙药一碰上赵€€的嘴唇,便烫得他眉心一哆嗦。
下一刻,赵€€的眼睫颤了颤,从昏睡中转醒,皱眉看向了喂药的人。
方临渊吓得赶紧收回了汤匙,一迭声道:“抱歉抱歉,烫吗?我给忘记了,这是刚煮好的药……”
却见赵€€拧着眉看着他,咳嗽了两声,似是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一般,垂眼撑着身体便要坐起来。
方临渊连忙伸手去扶他:“你躺好吧,胃是不是还痛?”
“无事。”却听赵€€嗓音沙哑,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临渊答道:“我从卫戍司回来,就听说你病了,还是因为我今日送给你的糕点……”
那边,他一手端着药碗生怕洒了,一手又想去给赵€€借力,一时间手忙脚乱。赵€€淡淡看了他一眼,拉拽过旁边的一个引枕,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床榻上。
“你先把药喝了吧……”方临渊说着,又舀出一匙药来,要递到赵€€嘴边。
手拿刀剑都稳若泰山的人,这会儿一碗药就像能要了他的命,手上捏得别扭,另一只手端着碗,还被碗沿烫得手指头都在换班。
对上他那双清澈而忐忑的眼睛,赵€€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自己来。”他说。
方临渊犹豫着,赵€€却已然伸过手来,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碗。
“抱歉啊……”方临渊干巴巴地说道。
却见赵€€单手端着碗,手腕苍白而骨节嶙峋,碗却端得很稳当。
他一手扯过旁边的衣袍,搭在自己发冷的肩上,淡淡说道:“抱歉什么?我还没昏过去,不至于被你喂的药烫死。”
方临渊尴尬地转头看向松烟,却见她二人已然退到了门外。
“她们怎么走了?”方临渊道。
“我嫌吵。”赵€€拿起汤匙。“她们知道我的规矩。”
“那你这……不要紧吗?”方临渊问。
实在不是他担心过头。赵€€现在这副模样,面色煞白、气息微弱的像是时刻都会断弦似的,着实让人有点担忧。
“无事。”赵€€说。“不是第一次,两副药的事。”
方临渊搁在膝上的手来回捏了捏。
“实在对不起。”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这些。”
“我自己吃进口中的,怪你做什么?”赵€€一边慢慢喝着药,一边说道。
他这模样着实让方临渊有些佩服。
能喝药的不算厉害,能像赵€€这样拿钝刀割自己的肉似的慢慢喝的,那才叫不得了。
“我下次就知道了。”方临渊说着,又想起了另一桩事。“之前我还给你夹过辣椒来着,抱歉哈……”
便见赵€€停下了喝药的动作,抬眼看向他。
片刻,方临渊看见赵€€眉目一缓,露出了个浅淡的笑。
方临渊不得不承认,他生得着实好看。即便此时满头乌发披将下来,敞开的衣襟也露出了些许男人的身形,那张脸也是苍白的、覆着虚汗的,却仍能在稍稍展颜时,流露出那副眉眼浑然天成的艳丽与媚色。
方临渊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不能看赵€€,他这张脸是真要让人分不清男女了。
“你干脆连着上辈子的歉一起道了吧。”便听赵€€说道。
方临渊有点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默,片刻,他听见赵€€又慢慢地说道:“你不用感到任何歉意。”
方临渊看向他:“嗯?”
便见赵€€垂眼喝着药,眉目平缓,神色安静。
他的话没了下文。
方临渊便也没再打扰他,静静等他喝药。
而赵€€靠坐在床前,每一垂眼时,都能在漆黑汤药的反光中,看到方临渊模糊的倒影。
一双眼虽看不清模样,却能依稀看见那双眼里的忐忑,像是受了惊的鹿。
赵€€汤匙微微一碰,那倒影便在他眼前荡漾开了。
这的确不怪方临渊。
他在宫里活到如今,无论是刻意害他的陷阱,还是旁人专程刁难而克扣的简陋饮食,他都鲜有中招。谨慎而时刻怀疑,是他活了这么久早学进本能里的本事。
但是……
确实他今日很不小心。
他竟像个正常人一样,收到旁人送来的东西,便径自放进口中。唯独有些不正常的是,他将那东西直从白日一直搁到半夜,不知有什么值得他小心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