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杯中的茶触之温热,不烫也不冷,竟像是提前晾好似的,当真是他来得巧。
方临渊仰头喝尽了那盏茶,便听赵€€说道:“他不过是个马前小卒。”
方临渊听见这话,不由得问道:“牵涉很广吗?”
赵€€看向他,一时没有出声。
但方临渊自己也能想明白。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赈灾的粮款不是小数目,他吞下那些钱,恐怕也是为了给自己买前程的。”
赵€€嗯了一声。
方临渊的神色愈发沉了。
“我知道水清无鱼,但他们贪污的这样放肆,是真不怕东窗事发吗?”他说。“也幸而圣莲教捉拿了冯翰学,甚至一路将他带到了京城来。否则此案不明不白地平了,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帮反贼作乱,怎么扯得出冯翰学背后的这些人来?”
说到这儿,方临渊微微一顿。
他想起今日孙白与他们的对话,孙白说是京中的人要用钱财换冯翰学的活口,他们此番入京,也是为送冯翰学而来。
方临渊一愣,继而看向赵€€,试探地问道:“圣莲教入京,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
赵€€顿了顿。
不等他出声,方临渊便看明白了他的神色,当即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赵€€。
“莫非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谋划?”方临渊的半个身体都压在了他们二人当中隔着的红木案上,身体前倾,大半个身子都朝赵€€探了过去。
赵€€在他的眼神中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
“你坐好。”他说。“当心摔下去。”
但方临渊却顾不得这个:“从孙白挟持冯翰学脱逃,就全是你的计谋?是了,今日事发突然,若非全在你掌控之中,时慎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说到这个,方临渊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顿:“呀,那我今天贸然行动,岂非打乱了你的计划?”
却见赵€€端坐在那儿,垂着眉睫,虽未看他一眼,语气却被夜色染上了两分柔和。
“不,你今天做得很好。”只听他说道。
“你不必安慰我。”方临渊道。“我确实不知实情来着……”
“我并非是在安慰你。”却见赵€€说道。“即便不知情,你不还是将他们全须全尾地交给了东厂吗?”
方临渊看见,赵€€终于抬眼看向了他。
“即便在京城,他们也有的是被灭口的可能,若非你动手,我还需再作筹谋,才能顺理成章地将他们送进东厂天牢。”只见赵€€这样说道。
方临渊眨了眨眼,第一次被赵€€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朝着赵€€羞赧地笑了笑。
赵€€的喉咙上下轻轻一滚。
他面前是方临渊放松地、笑着的模样,可耳边却响起了方才他起身下榻,取出自己夜行的劲装之时,跪伏在地的吴兴海痛心疾首的声音。
“殿下,您步步为营至今,怎能被感情牵绊住手足啊!”
感情吗?赵€€不知道感情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他那时只知道。不能让方临渊丢了性命。
为此,他素来在衣袖中只藏三枚暗镖,今天却带了五枚,还因此在击落射向方临渊的箭矢之时划伤了自己。
为了什么呢?他从没对旁人的生死产生过这样的恐惧。
但这会儿,对上方临渊亮晶晶的、在灯下温驯又安然无恙的双眼,赵€€似乎找到了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
“殿下,安平侯于您,究竟为何重要至此呢!”
非要问出个答案干什么,他知道方临渊重要,就足够了。
即便这个重要的人,滚烫得像是落在他身侧的金乌,稍微靠近些,就烫得他心绪纷乱,连心脏都飞快地跳跃着、膨胀着、将他的喉咙都堵住了。
确实很烫。
赵€€微微抬手,在自己鼓噪的心跳声里,点了点方临渊距他不过半尺的肩膀,低声说道:“坐好。”
“哦……”方临渊顺着他的动作坐了回去,还小声嘀咕道。“我很稳,不会摔下去的。”
并非是他反复担心方临渊会压翻桌案,只是一颗小太阳离人太近,是会飞快地将人的骨血都烧化了的。
赵€€没有答话,只拿起桌上的杯来,停在唇边饮了两口。
但那杯子早空了,唯独他的喉咙在玉杯的遮掩下,上下滚了两番。
不知在用什么止渴。
作者有话说:
赵€€:他靠近我了,好烫哦……
方临渊(担忧):晚上少喝茶,当心睡不着。
第46章
天将明时, 上京城簌簌地下起了雨,一直到清晨都还没停。
东厂天牢外的屋檐上淅淅沥沥地向下滴着雨水,打落在乌黑光滑的砖地上。尚未熄灭的灯笼在夹着雨的晨风里轻轻地摇, 远处一双燕子飞快地掠过天空, 留下两声短促的清鸣。
时慎拢着一双衣袖出来时, 外头天已经亮了。
清润潮湿的雨当即冲散了牢中腥臭阴沉的血气,时慎站直了身体, 懒洋洋地呼吸了一口湿润的雨气。
牢门前的番役已然替他打起了伞,时慎却摇了摇头,推开了举在自己面前的伞柄。
他拢着袖子, 肩背舒展地停在檐下, 不慌不忙的, 像是在等人。
片刻之后, 远处渐渐传来了官靴踩踏积雨的声音,很整齐,由远及近, 带着种横刀断雨的肃杀。
时慎面上缓缓浮起了笑意,看向那边。
灯笼的光亮由远及近,照在朦胧的雨幕里。只见东缉事厂高大的宫门之外, 一队整装的锦衣卫齐刷刷地朝着这边走来,行在最前头的那个, 正是身着飞鱼曳撒的林子濯。
他眉目肃穆,面无表情, 双眼下沉着一片乌青。
时慎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跟随着他, 直到他领着那队锦衣卫停在阶下, 才低了低头, 向他行了个极其随意的礼。
“林大人, 您终于到了。”他说道。“大理寺与刑部的大人们,早在里头恭候多时了。”
林子濯只冷冷看着他,没说话。
时慎的神色倒是自若极了。
他微微侧了侧身,朝着林子濯伸手道:“林大人,请。”
林子濯头也不回地行上阶梯,看都没看他一眼。
奔忙一夜的人,任谁都不会还有好脸色吧。
时慎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跟在了林子濯身后。
东厂的天牢虽带着一个“天”字,却是修在三层房屋那么深的地下。时慎跟在林子濯身后,一路行下了深深的阶梯,两侧的石壁上火焰跳跃,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如今东厂今非昔比,但三十年前,朝中谁人对东厂天牢不是谈之色变?
比起在这儿受刑,车裂凌迟可要容易多了。
下至三层,便是一处四面石壁的广厅。广厅四周是通向各个监牢的通道,这会儿偶有惨叫呼号声传来,听上去阴森可怖。
广厅正中,围坐着神色各异、但都不怎么好看的几个官员。
而他们身后,竟站着十来个东厂番子,远远看去,像是看押他们的一般。
“我们是领命前来协助查案的钦差,为什么将我们软禁在这里!”其中一个官员一看到时慎,当即站起身来。
“圣莲教匪众要审,可冯大人犯了什么罪?”另一个官员也扬声说道。“那匪首信口开河也便罢了,没有证据,你怎能随意拿人?”
他关押了冯翰学?
这阉人竟胆大至此!
林子濯瞳孔微缩,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时慎。
却见时慎神情自若,啊了一声,慢悠悠说道:“奴婢刚才只顾着亲审犯人,手底下的人不懂规矩,各位大人见谅。”
说着,他微一抬眼。
周遭的番役当即后退了数步,退到了广厅的边缘。
仍旧像一圈虎视眈眈的豺狼一般。
“你为何关押冯大人?”林子濯问他。“他是苏州知府,是被匪徒挟持的朝廷命官,你有什么权力将他关进东厂?”
时慎却一副全无忌惮的模样。
“时公公想必比我知道,擅自关押朝廷官员是什么罪吧?”林子濯凌厉的眼神看向他。
“奴婢自然知道。”时慎却只轻飘飘地笑。
“那你还不放人?”
“若奴婢有圣旨呢?”
有两个在座的官员微不可闻地一慌,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
林子濯看向时慎的神色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了。
他昨夜快马加鞭地赶回宫中面圣,却被禁卫阻拦下来,说他麾下疑有锦衣卫与圣莲教匪徒暗中往来,要他当即自查。
他被拘在宫中一夜,所查的下属却清清白白地被放了出来。
这样突然,分明是被人摆了一道。
还能是谁呢?除了眼前这个肆意妄为、洋洋自得的阉党,不会再有旁人。
“那么,圣旨何在?”他逼视着时慎。
时慎淡笑着垂了垂眼。
就在这时,时慎背后那狭窄阴冷、长得看不到头的甬道尽头,传来了一道模糊的唱喝。
“东缉事厂掌印太监时慎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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