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公事,私下谈不大合适吧?”他不为所动,没理他们,转头问郡守道。
“这……”郡守的笑容僵在脸上,回过头去,看向了京城来的于高€€。
大理寺寺丞,在京中也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品阶比这郡守还低两等。但方临渊却眼看着,他神色倨傲,步履平稳地行下阶来,看向方临渊的笑容里带着清晰的威胁和警告。
“方将军,这财税民生上的事情,您毕竟不是行家。”他说。“下官只怕将军好心办坏事,毁了自己的前程啊。”
方临渊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背后有靠山,不是方临渊惹得起的人。若方临渊执意要管到他们头上,那待回了京城,有的是账等着方临渊来算。
方临渊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他自知这些人官官相护,盘根错节,他即便身有军功和爵位,也未必玩得过他们。
前途与名声,是他们威胁人惯常的手段。
但他一人的前程和荣辱有什么紧要?
衙门外头站着那么多人,各个骨瘦如柴状如骷髅,随便一个都是朱门中这些人一指就可碾碎的蝼蚁。
他们不怕吗?自然怕,今日站在这儿,也不过是拿自己微薄的性命,想给家中老小撞出一条活路罢了。
这样多的人,这么多条命,他们不怕冤魂缠身做噩梦,方临渊可不愿对不起天地良心。
况且……
靠山?
谁还没个靠山啊。
怕是那些朝中的老狐狸,见了赵€€也要尊一声狐狸祖宗,他可是跟赵€€拴在一起的蚂蚱,拴得紧着呢。
眼见着方临渊面上笑容消失,于高€€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方临渊的肩上拍去:“方将军,既如此,不如我们还是进去详谈……”
却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方临渊,就见方临渊微微一个侧身,教他拍了个空。
他的手悬在半空,眼见着对面的方临渊对他笑起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什么前程不前程,大人说笑了。”他说。
“我都做了驸马,还要什么前程?只盼公主芳心匪石,好教我做一辈子富贵闲人才好。”
说完,他微笑着朝于高€€拱了拱手,继而回过头去,扬声命令道。
“开门,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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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县衙的大门大敞开来。
衙役神色胆怯地分列两侧,诸官吏面色难看地坐在旁边。方临渊高坐明堂,眼看着门外的百姓们渐渐壮起胆子走进来,渐渐将县衙的院子填满了。
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唯独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都眼巴巴地看着方临渊,像是泥污中的人怀着最后一点期盼,抬头望向的青天。
副将也跟着混了进来,在堂外直朝方临渊使眼色,似乎在提醒他别玩脱了。
方临渊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府衙内的主簿磨磨蹭蹭地将缴的账册送到了方临渊面前。
方临渊翻开来看,便见上头明明白白一笔一笔地,记录的都是建阳郡各庄户缴纳税收的情况。
方临渊从头到尾翻了一遭,不动声色地合了起来。
他有些印象。去岁他回京时,正赶上年节下,各地税收呈报入宫的时候。
当时鸿佑帝特嘉奖了蓟北七郡的郡守与官吏,似是因着各地税收都不景气,唯独蓟北七郡缴上的税收最丰厚。
当时方临渊只过耳听过,却不料这漂亮的政绩之下,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样的荒年,交上朝廷的租税一笔笔整齐又丰厚,宛如风调雨顺之时上苍所馈赠的一般。
“咱们建阳郡的税收与地租,缴纳的向来是最齐整的呀!”主簿还在旁侧,绘声绘色地说道。
“那么,去岁的收成单子又在哪里?”方临渊问道。
“回将军,去岁建阳郡总共产出了两万九千余石粮食,共缴纳的捐税有两千九百余石,将军可以算算。”主簿说道。
方临渊笑了一声,合上了账册。
“建阳郡总共两千余户农户及佃户,均亩产一石五十斤,户均十五亩田。去岁地里恰好减产不到两成,没有达到减税的标准。条条清晰明了,还有什么可算的?”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主簿:“你们这笔账,算得可真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座下的郡守与县令们当即慌张起来。
“将军,空口白牙的,您可不能胡说……”
“不空口白牙。”方临渊说道。
“我要的不是这个,你们每个每个村子、庄子,里长手中不是都有一个官衙盖章的粮产簿子吗?每户产粮多少,上头都写明了、按了手印的那个,拿来给我。”
座下的官员们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方将军怎么知道的这样仔细?莫说行伍之人,便是家中不种田的百姓,都不知道村子里会有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
这方临渊究竟是哪来的人!
片刻,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这……这些簿子都在村民手上,我们手里也没有啊……”
就在这时,百姓当中传来了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草民带了将军要看的簿子!”
方临渊抬头看去,便见是个穿着破布褂子的老人,须发皆白,满面沟壑,手中拄着一根木拐。他一条腿上有伤,从小腿到脚上血淋淋的,将破草鞋都染成了黑红色。
他哆嗦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棉线与草纸穿成的册子,递到了方临渊面前。
他身上伤口不止一处,但怀里的册子却护得完完全全,带着汗水与体温。
“下坪村去年的账册,草民特带了来,将军。”
方临渊双手接过那账册。
那老人却没有松手。
方临渊抬头看去,便见他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嘴唇哆嗦半天,对他说道。
“将军,下坪村一个冬天……饿死十来个人了。”
方临渊看了他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他没有多说。
接着,他抬手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扬手丢给了站在不远处的副将。
“去买止血的伤药。”他说。
那副将手忙脚乱地接下荷包,诧异地看着他。
“去啊。”方临渊面无表情。
那副将看了一眼端坐周遭的官吏们,咬了咬牙,还是没敢抗命,捧着荷包跑了。
而方临渊则低头,翻开了那本账册。
只三页,坐在一旁的郡守已经不安地站了起来。
“将军……”他想要上前说话,却又不敢,犹豫着站在原处,姿态显得有些滑稽。
方临渊偏头看向他。
“这册子,郡守也看过吗?”
他似笑非笑地在账册上点了点。
郡守半天没说出话来。
方临渊看他一眼,又将手中的账册立起来,朝向站在一旁那个抄着手、满脸不安的主簿。
“去年每一户的亩产,报上册子的都只有六七十斤,减产过半,不知大人是怎么算出的将近三万石粮食?”
“这……下官……这……”
那主簿又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郡守等人。
“况且。”方临渊点了点旁侧的那本府衙的税收,看向那郡守和寺丞。
“大宣的律法写明了,十五税一,一成的税收由主家上缴,而非佃农。”他问道。“怎么这些佃户们也要交一成税,一年缴税两成,难道是各位大人替皇上定的规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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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北土地平旷肥沃、物产丰盈,于外派的地方官吏来说,是难得的宝地与美差。
年年有大车的粮食送入上京,呈报户部的税收也是最丰厚的。若有幸能座上蓟北地方官的位置,那便是乘上了东风,想不升迁都难。
但偏这几位郡守县令倒霉,刚于蓟北上任,便碰上了几十年来年成最差的荒年。
日子苦两年也便熬过去了,可若政绩做得太差,以后的路怕就断在这儿了。
寒窗数十年,谁也不甘心。蓟北的官员们在这一事上达成了共识,按着从前的标准多征了些钱粮,以至于去年岁末,他们都过了一个好年。
原本,今年风调雨顺,眼看着熬到秋天丰收,这笔账也就揭过去了。
谁也没想到这些刁民会闹,也没想到,京城明明步步都打点得妥当,陛下却偏偏派了个方临渊来。
府衙被迫贴出了告示,令各县各村的佃户来衙门领取误交的一成税收,此外,因着减产超过半成,去年所交的租子和抚恤补偿的粮食,也会由县衙发放给他们。
府衙仓廪大开,衙门前头排起了长队。官吏们龟缩在衙门后院里神色难看,方临渊带来的兵士将他们死死看管在那里,谁也不许任意出入。
带着伤药回来的副将见此情状,小心翼翼地凑到了方临渊身边。
“将军,这样办事,回去恐怕麻烦不少。”他双手将伤药递给方临渊,小声说道。
方临渊没接,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个递送账册给他的老者。
“拿去那里。”他说。“回京之后,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军令森严,你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这……”那副将虽说素来胆小怕事,但见方临渊这样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方临渊没答话,只是按了按他的肩,说道:“伤药送过去吧,我晚些时候出去一趟,夜里回来。你传我命令,今日此处但凡死一个人,不管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全部算在你们头上。”
“……是。”那副将也不敢抗命,应声道。“将军是要去哪里?”
“我家的庄子就在附近,过去看一眼。”方临渊瞥他。“不需同你汇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