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奏折是前往蓟北善后的官员所书,他说蓟北流民之祸并未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他们一行人抵达蓟北之后,接连两次受到了流民的堵追,甚至因此而发生了交锋,死了好几个随从。
方临渊一愣。
这怎么可能!
蓟北的每一个州郡,他都是明明白白地去过,全部百姓所应当拿回的粮食与银钱,也都是在他与卫兵的监视之下发放完毕的。更何况……
吃饱穿暖的百姓,怎么敢堵追官员的车乘!
“陛下!”方临渊当即在殿前跪下,说道。
“还请陛下明鉴!一则,蓟北每一个村镇农庄的账册臣全都查看过,整个蓟北也走过一遭,确认流民之患已解,这才回的京城。二则,流民即便有苦要诉,也只会求告于州县衙门,怎会沿途设卡,堵追钦差呢!”
他俯身叩头,却听得御座之上的鸿佑帝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
“折子就在你手上,你还不相信?”鸿佑帝问他。
方临渊诧异地抬头看向鸿佑帝:“微臣只是认为,此间尚存疑点……”
“爱卿,你爱惜百姓,朕深感欣慰。”却见鸿佑帝皱眉说道。
“但是,仅凭着这点妇人之仁,如何能平定这样严峻的动乱?若流民真因爱卿的软弱而为祸一方,难道,朕要来找爱卿要说法吗?”
长跪阶下的方临渊抿了抿嘴唇。
鸿佑帝难得发怒,责备他一回,他不该心生怨怼。但是……
何为妇人之仁?
只一息的沉默,方临渊便复又开口,于阶下俯身说道:“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但是,时至今日仍有动乱出现,实非常理。臣请陛下在责罚臣之前,允准微臣带兵前往,一探究竟!”
鸿佑帝又片刻没有出声。
方临渊按在地上的手有些发颤。
他抑制不住地感到些许委屈,却只得要紧牙关,将这些过于个人的情绪隐忍下去。
陛下长坐金殿,看不见苍生情状,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开口便说他仁慈软弱,闭口便说拦路为患的仍旧是受难的农民……
未免是武断些了。
许久,阶上的鸿佑帝缓缓叹了口气,说道。
“爱卿,若非看在方铎的面子上,朕真该罚你才是……”
方临渊按在地上的手缓缓收紧了。
要杀要剐,何必要看他父亲的颜面呢?若他真的该罚,今日推他上刑场去,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既微臣有罪当罚,还请陛下先行罚过,再由微臣前往蓟北,弥补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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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有太监入内来报,说东厂的时慎时公公带了蓟北官吏的供状,正在门外候着。
鸿佑帝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阶下的方临渊,叹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执拗?朕还没说你什么。”他说。“先起来吧。”
说着,他抬手对殿前的太监说道:“传时慎入内。”
方临渊缓缓地站起了身。
片刻,锦衣绣鹤的太监姿态恭敬而优雅地入了殿门,在鸿佑帝面前行过大礼之后,接过了身侧太监手中捧着的供状。
“蓟北十四位官员的供词,奴婢已替陛下审了出来,还请陛下过目。”
他躬身抬手,将供状举过眉头,平缓地递上了鸿佑帝的御案。
和朝中的文武大臣自不一样,这内侍出身的太监根本就是个没骨头的东西,恭敬卑微地一举一动都像在伺候人似的。
便是向来不喜欢东厂的鸿佑帝,此时眉目都舒展了几分,嗯了一声,随手翻开了供词:“可审出了什么有用的供状?”
“也没什么特别的,伪作粮产,私纳税收,不过是中饱私囊的同时闭塞上听,以求得陛下的夸奖罢了。”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轻飘飘的,惹得鸿佑帝的嘴角都勾了起来。
“你这奴才。”他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只为一句夸奖,能叫他们费这样大的周章?”
说着,他在供状之上点了一点,语气中多了两分说教的意味:“他们这是做什么?是想等着朕让他们平步青云,加官进爵呢。”
“啊。”时慎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不动神色地朝旁侧的方临渊身上一飘,笑道。“是奴婢目光短浅,看不到这么多。”
御座之上的鸿佑帝淡淡笑了一声,接着翻动着手下的供状。
却见时慎上前两步,神色轻松地说道:“除此之外,倒也还有一件事。不过也是小事儿,陛下随便派两个人去,也就平了。”
鸿佑帝头都没抬:“什么?”
便见时慎缓缓一俯身,说道:“蓟北与充州相接处,近来匪患不少,多的是有土匪拦路,打家劫舍的。那两个郡的郡守不敢上报,派着衙役与守军去剿了好几次匪,却至今也没有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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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佑帝没反应过来,方临渊却当即看向了时慎。
打家劫舍,土匪拦路,这不是与奏折上所说的、钦差所遇的“流民”情状一模一样吗!
“与充州相接的,可是平金郡与岭西郡?”方临渊当即问道。
时慎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他侧过头来,看向方临渊的眼神倨傲又冷淡。上下打量了他一遭之后,时慎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也听不出什么尊重。
“是啊。”他说。“方将军有何见解?”
方临渊却当即翻开了手上的奏折,立时翻到了那几句话上。
钦差遇袭,正是在岭西郡。
“陛下!”方临渊当即跪下,双手将奏折捧起,说道。“当日微臣携官兵入蓟北,只怕是匪徒闻讯躲闪,并没露出踪迹。只怕此奏折之上所言,钦差遇袭,非为流民,而是匪徒所致!”
他低着头在行礼,并没看见鸿佑帝的表情一时有些怪异。
是了,兴师问罪的是他,敏锐地找出疑点的却是他责备的臣下。
为君上者,本该是清明睿智的,可此情此景,却教他难免显得丢脸。
时慎的目光却轻飘飘地一掠,像是浑然看不见陛下不悦一般。
接着,他慢悠悠地露出了个惊讶的神色。
“袭击钦差?”他问。“还有人敢袭击陛下所派遣的钦差吗?”
他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一般,这会儿面圣禀报,也是凑巧撞见的方临渊似的。
果真,他一句话,鸿佑帝便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微沉的眼神也暂且挪向了时慎。
“是啊。”他说。“若真是匪徒,那当真可恶。”
说着,他顿了顿,神色稍缓,看向了方临渊:“伪装成了流民,还教朕险些误会了方卿,以为是他办事不力,未能将流民肃清干净。”
他这话,便是顺着时慎所言自下了个台阶,向阶下的方临渊稍服了个软。
“臣不敢当!”方临渊连忙应声道。
旁边,时慎也淡淡笑了一声,说道:“是了,是那起子贪官污吏愚蠢,竟想要蒙蔽陛下。”
“那些人,是该好好重罚。”鸿佑帝深以为然地点头说道。
方临渊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们所言之上。
“匪患若一时不除,民生凋敝、臣民涂炭不说,还会使得匪寨愈发壮大,届时痼疾难清,只怕会劳神费力。”想起还千疮百孔的蓟北,方临渊当即又奏。
“若陛下信得过,臣愿请缨,替陛下肃清匪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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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佑帝自然拒绝了他。
他早说了让方临渊在京中好好歇息,自不能在此时食言。
“朕另外派人前去剿匪,爱卿不必担忧。”鸿佑帝这样说道。
“不过……过些时日,突厥公主便要抵达充州边境。只怕充州不大安稳,爱卿便带五百士兵,前去充州边境迎接公主吧。”
时慎眼看着方临渊接下了圣旨,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五殿下派他携口供入宫,就是让他在皇帝面前保护这位小将军。他按照五殿下的吩咐说完该说的话,便该事了拂衣去,不必多管其他的事。
不过……
想到方才那位小侯爷的模样,停在宫门前的时慎微微叹了口气。
当今这位陛下不是什么能容人的主子,这位将军在太小的年龄建了太大的功业,耀眼得能晃瞎人的眼睛,那便是疾风用尽全力也要吹断的嘉木。
而他呢?仅凭着一腔忠心,怎么可能在这位陛下手里活得下去?
时慎不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难怪公主殿下这样着急,以至于向来信任他,也要将如何应对之法字字句句写满了一整封信。
情之一字,当真害人。尤其害人的是,公主殿下费尽心血,还偏不要让对方知道。
旁侧番子早给时慎牵好了马,时慎也不再多管,翻身上了马去,便要回东缉事厂了。
却不料,刚行出长街,他身后隐约传来了碌碌的车轮声,回头看去,竟然是安平侯府的车乘。
他放慢了动作,果在与马车擦肩而过之际,看见了打起的车帘之中的、安平侯的面孔。
“时公公,是公主殿下派您入宫的?”他问道。
他怎么知道?
时慎微微一愣。
却见车里的方临渊已然飞快地一拱手,说道:“我明白了,多谢公公。”
他……这就明白了?
眼看着马车疾驰而去,向来精明近妖的时慎,却一时愣在了原处。
行吧……
可能是夫妻吧,总有些外人看不懂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