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整个使馆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不必担忧。”林子濯说。“但是北市的西域商人数量众多,需要交给你们十六卫。”
方临渊当即明白,点头道:“好,这不是什么难事。若有哪个商户有所异动,我派人去通知锦衣卫。”
林子濯应了一声。
说到这个,方临渊微微一顿,又道:“不过……陛下当真这样怀疑?”
林子濯看向他。
“昨日我送突厥公主入京时,曾在使馆门前问过话。”方临渊眉目微微沉了沉,回忆片刻,说道。
“可我看他们的神色,只是疑惑,却不慌张,像是对当日之事也不知情一般。”
方临渊自知这样的猜测很武断,但是据他对突厥人的了解,那些莽直蛮人若是心中有鬼,经他突兀一问,决计不该有这样好的定力。
他这话说得也有些犹疑,倒是林子濯,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凝了凝。
“你套过他们的话了?”他问道。
方临渊一愣,连忙答道:“这倒没有。就是临走时警告了他们一番,没问出什么来。”
林子濯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他叹了口气,再看向方临渊时,眼神认真极了。
“临渊,记得我当日对你说的话吗?”他说道。“你去蓟北之前。”
方临渊微微一怔。
便见林子濯微微倾过身来,缓慢地、郑重地对他说道。
“陛下很器重你。”他说。“你只管做好分内的事,其余旁的都不必管。”
方临渊看着他,片刻没说出话来。
林子濯面色并不太好,但一双眼却灼灼地看着他,其中的认真与肃穆,是方临渊从没见过的。
……他这些时日,究竟经历了什么?
片刻,方临渊嘴唇微动,却是先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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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林子濯的叮嘱,方临渊只怕会有大事发生,此后几日严谨慎重,将整个上京城巡逻得滴水不漏。
而整个北市,一直到赛罕入宫那日,也一直没有异动传来。
为赛罕举办的宫宴设在了含春殿。
这一日,天色将晚时,方临渊与赵€€的马车停在了天玑门外。
公主夏日的翟衣即便用的是最为轻薄的丹云纱,却拢共内外有七八层,穿在身上也有些累赘。
不远处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四公主赵€€,精致的妆容上已然浮了一层薄汗,接引太监上前向她行礼时,她眉目还仍不悦地笼着。
方临渊扶着赵€€下车,正好看见了跟在她身后的黎柘。
他身着翰林院学士的青色圆领官袍,远远望去萧肃清举,一派清朗的文人风姿。
他也恰好看见了方临渊,在赵€€身后朝着方临渊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一礼。
方临渊正回礼时,便见赵€€回过头来,虽朝着黎柘在笑,手下却一把劈手夺过了他手中替她拿着的团扇。
接着,她跟着接引的太监扬长而去,头都未回。
黎柘回头朝着方临渊抱歉地笑了笑,继而加快脚步,跟上了赵€€的步伐。
方临渊眼中流露出了两分同情。
“四殿下既不满意这门婚事,当初为何会答允呢?”
旁侧的赵€€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皇后的打算,她不领情罢了。”
旁人都热得着急,偏生他像个大冰块似的,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自如的凉气,使得他身上的桂花香都沁人心脾地清甜。
当真是个大蛇妖。
方临渊心下腹诽着,却是悄悄地朝赵€€靠近了些许,借他散去身上的热气。
含春殿里倒是凉爽。
这本是前朝帝王特用以歌舞作乐、避暑贪凉的处所,建在太液池北岸。
一到夏日,微风自湖上吹来,粼粼波光映入殿内,帘幔纷舞,又有荷香盈门,是为妙绝。
因此,含春殿正中设有一雕栏高台,白玉铺阶,冰凉生香。这会儿虽未开宴,却已有宫中舞姬在其上翩翩起舞,纱袖纷飞,与门外太液池上的清波交映成趣。
方临渊一入殿中,便已觉阵阵凉风吹来。
即便殿内已然人声喧映、衣香鬓影交错着,却也并不显得闷热逼仄。
“这儿竟这样凉快!”他小声对赵€€叹道。
赵€€不动声色,只略微偏头。
殿中各处已经摆起的风轮,这是宫里夏日的传统了。
镶金嵌宝的风轮扇叶上雕绣着花鸟与四时景,旁侧站着容色秀丽的宫娥缓缓摇动着轮毂。风轮缓缓转起,四时景也跟着转动交错,一时间走马灯似的,又成了殿中一处别致的小景。
而方临渊的注意力则全在席间。
桌案上尚未摆出汤菜,倒是每个案边都摆上了一只黄铜錾金的冰鉴。
冰鉴里寒气阵阵,通透的冰块上放满了时兴的瓜果,一眼看去便冰凉可口的,只怕尝起来也很甜。
只是尚未开宴,水果也尚还摆在鉴中,还未启上桌来。
于是,方临渊便与赵€€在席上坐下,周遭的官员贵戚们来往寒暄交际,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偷偷数冰鉴里都有什么水果。
最为解暑的西瓜自不必说,一会儿开宴了便会有侍女切成小块奉上。还有西域进贡的蜜瓜,只是夏日吃来甜得太腻,方临渊不大喜欢。
南边进贡的东魁杨梅,看上去紫红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还有他最喜欢的琉璃葡萄,是西域名种,入口脆甜,随便吃上两颗,便是清热解暑的佳品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赵€€轻轻碰了碰他。
方临渊回头,便见赵€€端坐在那儿,面色平淡,容色艳丽得几乎教这满殿的金玉都失了颜色了。
“伸手。”只听赵€€轻声说道。
方临渊不明所以,却还是摊开了手来。便见赵€€手帕微一遮掩,三颗通透的琉璃葡萄便落在了方临渊的手心里。
方临渊:!!
凉冰冰、硬生生的,把方临渊惊得一愣。
他诧异地看向赵€€。
那冰鉴在他两尺之外,他不动声色,是怎么从里头顺出葡萄来的!
他惊讶地看向赵€€,却见赵€€面不改色,只垂眼端起桌上的茶盏,丝帕端正地一掩一扶,便平稳而端庄地饮了一口。
方临渊却隐约读出了他动作里的暗号。
他看了赵€€片刻,鬼使神差地跟着端起了茶,借着茶杯的遮掩,一颗琉璃葡萄便落入了口中。
……好甜!
待冰凉的清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方临渊眼睛都亮了。
却未见他身侧的赵€€,眉目平静,姿态雍容,像是金石所铸的菩萨塑像,美艳而冰冷。
唯独掩在青玉茶盏之后的嘴唇,轻轻扬起了嘴角来,成了那金塑通身而下,唯一显露的一丝人性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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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将三颗葡萄全入了口,殿门外传来了太监的唱喝声,鸿佑帝携着皇后与满宫嫔妃入了席。
大臣们纷纷起身行礼叩拜,鸿佑帝在高台之上笑着抬手:“众位爱卿平身。”
殿外的晚霞渐渐褪去了颜色,只剩下落在层叠宫宇的金瓦上一层淡淡的红光。
席间的大臣与贵眷们纷纷坐定,便有太监唱道,突厥使臣已候在了殿外。
鸿佑帝和颜悦色抬手:“宣。”
帘幔后的丝竹礼乐声响起,突厥几位送亲的使臣缓步入了殿中,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
“臣等恭喜皇帝陛下,今日我突厥与大宣结为连理,实为两国之大幸!”
为首的那个高声祝道。
便见鸿佑帝面露笑容,神色里满是喜气,抬手让他不必多礼。
而旁边的姜红鸾笑得亦是温婉,柔声说道:“使节们有心了。天气炎热,夜色将晚,不如便先请公主入殿就座吧。”
便见使节微微一笑,说道:“公主殿下初见陛下,有一礼物想要先奉送给您。”
“哦?”鸿佑帝面上露出了兴味,微微倾身向前,问道:“是什么礼物?”
便见几个使臣交换了一番眼神,纷纷后退,停在了殿中的白玉台后。
台上的歌舞此时暂且停歇,唯独剩下空荡荡的一座歌舞高台。
几个使臣退下之后,淡笑不语,屏风后的丝竹声也暂且停歇了下来。
一片静默之中,一条鲜艳的红绸忽然自空中垂坠而下。
随着些许小声的惊呼,红衣如火、珠帘覆面的艳丽女子手攀红绸,鲜红的绣鞋轻轻一点,落在了高台之上。
是赛罕。
她穿着红纱所制的异族衣裙,发间缀满红宝与黄金,鲜艳的头纱随着徐徐的轻风飘扬起来。她覆面的珠玉玎€€作响,隐约可见鲜艳的红唇,而珠帘之上,深邃的眉鼻与娇媚的双眼,使其宛如成精的狐狸一般,美艳得教人不敢直视。
在座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而她却浑不在意,一双美得惊人的浅色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鸿佑帝一人。
下一刻,她抛开红绸,手腕与脚踝间金铃一响,纤长雪白的手中捧出一只铃鼓,一拍一抖间,竟随着舞姿渐渐成了鼓点。
是突厥特有的铃鼓舞。
红绸纷飞间,玉台之上的赛罕渐入了佳境。像是荒漠里飞出的红蝶一般,野性而艳丽,还有骨子里带出的娇媚,一派浑然天成的明艳。
她的舞技也着实精湛。